夏雨蝶想不到,在台北山区竟还能有如此遗世独立的一角,隐在蓊郁森林后,穿过弯曲的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巴洛克式的典雅建筑矗立眼前,庭园的设计也是纯欧风的,青葱的灌木丛修剪出各种花样,烘托着一个个石膏像,葡萄藤攀爬出两道绿色的圆拱隧道,左右对称。
当然,少不了一座艺术喷泉,位于庭园正中央,池面悠游着几尾石雕美人鱼,如浪的水花在阳光下晕染着灿烂虹彩。
这就是他的地盘。
在司机的引领下,夏雨蝶坐车来到豪宅门前,下了车,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已等着她。
“夏小姐,请跟我来。”
他在前方为她引路,越过浮雕精致的大门,来到挑高两层楼的大厅,气势庄严宏伟,豪华水晶吊灯,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梯,以及墙上一幅幅错落挂置的名画。
敝不得佑星会沉迷于此,这里确实有股诱惑人心堕落的魔力,而她刚刚经过的,便是地狱之门。
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夏雨蝶闭了闭眸,悄悄深吸口气,虽然她在来以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想着即将面对那个男人,心下仍是起伏不定。
她必须保持冷静,唯有比他更冷静,在这场赌局才不会落居下风。
她一再如是告诫自己,但当她被带进一间隐密的包厢,发现里头有一面特殊设计的玻璃墙,能够透视墙外的一切,她的心,仍是不争气地乱了。
她可以想象,那个男人就是坐在这包厢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外头那些赌客花天酒地、挥霍人生,而他就是那引诱浮士德出卖灵魂的魔鬼,高高在上。
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
怒意如火苗,在夏雨蝶胸臆中油然窜烧,在还没见到那个男人前,她已决定恨他。
“你来了。”一道森沉的嗓音在她身后落下。
她身躯冻凝,一动也不动。
“转过来,看着我。”他下令。
她咬咬牙,努力抹去脸上所有表情,缓缓旋身。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她心内设想的那个人,那个她曾觉得感激又对他有几分愧疚不舍的男人。
杜非。
她冷冷地瞪着他。
他挑眉,墨眸明灭不定,漫着阴郁。“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会见到我。”
“我知道是你。”她语音脆冷如冰。
“为什么?我以为万佑星并没认出我。”
“他不需要认出你,我知道只有你会这么做。”
他凛然不语,疑惑地盯着她。
“前两天,我见到我『表舅』跟『表舅妈』了,就在你对佑星提出条件的那天。”她不带感情地解释。
他懂了。
杜非咬牙,收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不觉握紧。原来她都知道了,知道他便是那个为她指定两个假亲戚的幕后主使者。
“今天,我不是为佑星来的。”她悠悠扬嗓。“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语音沙哑。
“是。”她直视他,清澄的眼眸一瞬也不瞬,没有任何闪躲或迟疑。“我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为何不喝?你可知倘若不喝这碗孟婆汤,便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地府里做孤魂野鬼?”
阴森无涯的闇黑里,有道声音回响,尖锐又凄厉,刺痛着他。
他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疼,忍不住双手抱头。“可我……不想忘了她,我不能忘了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执念,只会伤了你自己。”那声音,很冷,很无情。
他睁大眸,却看不见眼前有任何形影。那声音是某种没有形体的鬼魂吗?
“没关系的,伤也好,痛也好,请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忘记雨蝶?”他嘶声恳求,虚无的人生尽头,只想知道这件事。“什么办法能让我来世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他的魂魄,便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了五百年。
某日,那声音又出现了。“五百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吗?”
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干脆地于这世间粉碎消失,若是连神智也归入混沌,他便不会执着至此了吧……
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对他终于有了一丝同情,竟提点他一条路。“这样吧,地府最近缺一名差役,你若是肯做百年穿越阴阳的镇魂使,我就答应你不必喝那碗孟婆汤,让你投胎,与她再续前缘。”
“好,我做!”他毫不犹豫。
“你可得想清楚,这镇魂使不是好当的,所有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悲伤,都会转到你身上,你得跟着受苦受折磨,直到他们平静地合上双眼……很多镇魂使便是因为受不了这痛楚,最后心神崩溃。”
“我能承受的,我愿意承受!”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你也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得到她,或失去她,牌面一翻两瞪眼,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非望着夏雨蝶,她隔着赌桌,与他相对而坐,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女侍送上咖啡后便识相地退下,门外守着一个专业发牌员,等候他吩咐。
为什么是我?
她如此问他,为何他会爱上她,执意要得到她?
杜非沉思许久,决定说实话。“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们前世有一份未了的情缘,延续到今生,你相信吗?”
前世今生?
夏雨蝶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哑声低语。“前世的我,是个浪荡的王爷,而你是将军夫人,你的丈夫因叛国罪入狱,为了见他一面,你特地来求我……”
他幽幽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她料想不到也毫无记忆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古装连续剧,这不可能是现实。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她,见她眯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噙着抹不以为然,呼吸霎时中断。
“你不相信。”他自嘲地扯扯唇。
“你认为这种事,会有人相信吗?”她嘲弄地反问。
不会。杜非黯然寻思。所以他才从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张凯成,也认为他对她的感情莫名其妙。
“所以你是说,为了得到那个将军夫人,你拿替将军开罪当作交换条件,硬逼着她成为你的小妾吗?”
她说“那个”将军夫人,彷佛这故事的主角完全跟自己无关。
杜非暗暗掐握拳头。“没错,就是这样。”
“她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你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她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心颤了一下,数秒后,嘴角牵起苦笑。“没错,是很卑鄙。”
就如同他现在对她所做的一样。
他蒙眬地看着她,没有说破自己的心思,但她已从他话里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
有一瞬间,她微颤着唇,看来像是想追问他故事的后续,然而那美丽剔透的双眸很快又冷凝如冰。
他胸口闷痛。”你不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呢?”她耸耸肩。“我一点感觉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