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惩罚得心不甘情不愿,故而祈澄磊做得自然也不情愿。
那几天里,祈澄磊都故意姗姗来迟,然后杵在一旁,冷眼看着颜展眉自己把几个水桶的水给打满,再把水桶提到板车上,推着板车四处去浇水。
他原以为以颜不忘对女儿疼爱的程度,怎么说也会替她买一、两个婢女在身边服侍,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颜展眉身边并没有半个可以使唤的丫鬟,什么粗活都得自个儿做。
他是后来才听说颜不忘虽疼女儿,却不想娇养着她,把她养成不知民间疾苦的姑娘,遂让女儿凡事自理。
之后他跟着颜展眉去浇水时,也都敷衍的做,见状,颜展眉也不骂他,仍是自个儿认真浇着水,彷佛没他这个人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曾当着她的面毁坏花木的缘故,在那一个月里,性子羞涩温驯的她,每次瞧见他都板着张小脸。
也是在那一个月里,他才发现这颜展眉果真是爱花木成痴,对每一株花木都悉心照顾。
有一日,祈澄磊瞧见颜展眉趴在一株大树的根部,用双手细心地清除它根部的一窝小虫子。
见状,他故意问道:“你说花木有灵性,这些虫子难道就没有吗?你这么杀死它们,不觉得自己很残忍?”
她抬头看向他,秀美的小脸上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一丝动摇,一派严肃的回答他,“若是虫子不来啃蚀这树,我自然不会伤害它们,可如今若不除掉虫子,这树的根部就会被它们啃光,继而枯死。这些花木都是我的好朋友,有人来欺负我的好朋友时,我自然是帮着自个儿的朋友对付敌人。”
祈澄磊本来是存心想为难她,让她答不出话来,没想到她却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护短的话,顿时让他语塞。
亲疏有别,她选择保护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并没有错。忽然之间,他莫名地有些后悔那日在一时气恼之下伤了那些花木,现下这丫头只怕是拿他当敌人看待了。
一个月后,祈澄磊的惩罚期满,颜展眉也没当回事,因为在那个月里,他压根就没好好浇过水。却不想,之后每天一早,都有人帮她打好数桶的水放到板车上,方便她推着板车直接去浇水。
她本来还奇怪,不知是谁这么好心每天都帮她打水,直到有一天她起得特别早,去到井边时,瞧见了那人,才知道那人竟是祈澄磊。
发现这事之后再瞧见他,颜展眉便不再板着脸了。
两年后,祈兆雪召祈澄磊回去接掌乐云城。
离开前,祈澄磊特地找铁匠打造了支尖头的小铲子想送给颜展眉,方便她用来挖土。
到了与她相约见面之处,祈澄磊发现周围的花草竟被踩坏不少,也不知是哪个混蛋做的,他还来不及查明清楚,颜展眉就来了。
瞧见自己心爱的花草竟被毁坏成那般,她秀美的脸蛋气恼得满脸通红,指着他嗔骂道:“我以为你已经改过,不会再随意伤害花草,没想到你竟然死性不改,趁着要离开书院前把它们都踩死了,你这是仗着我爹再也罚不到你,所以就蓄意报复吗?!”
“这事不是我干的。”他试图澄清。
“不是你是谁?”她忿忿诘问。
“是谁做的我不知道,我适才过来时已是这般。”
她看向祈澄磊的眼神充满怀疑,“你约我来这儿,难道不是故意踩死这些花草来气我吗?”
“我约你相见是想送你这个。”他将手里拿着的那支铲子递给颜展眉。“这些花草真不是我踩坏的。”他再解释了句。都要走了,他委实不想让她误会自己。
她接过那支小铲子,发现它很适合拿来掘土,大小也刚好合她握使。
“我知道你喜欢种花草,所以请人打造了这支小铲子送你,当作是临别赠礼。都要离开书院了,我没必要再毁坏这些花木来气你。”见她似是还不相信他的话,祈澄磊也恼了,“我真没骗你,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走了。”
说完,他没再多留,掉头离去。
原本是想讨她欢心的,却不想在临别时莫名背上这黑锅,不禁让他郁闷了起来。
懊死的,要是让他抓到是哪个混蛋陷害他,他非揍得连他娘都认不出他来不可!
颜展眉拿着那支小铲子,怔怔望着祈澄磊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所说。看着周遭那些被踩坏的花草,她心疼的蹲下,用手里刚得到的小铲子,将一部分没被踩烂的花草重新种好。
此后一别,两人三年不曾再相见。
留在平仓镇寻找数日,迟迟未能找着颜展眉的下落。祈澄磊身为乐云城主,无法在平仓镇久待,最后不得不留下一半的人手继续打探颜氏父女的消息,自己则先返回乐云城。
大宁王朝在每城城主之下,皆设有一名文相与一名都尉。文相掌刑讼、赋税及差役调派,还需担负教化百姓、增户口、修河堤等职掌,而都尉则负责一城之兵防和巡守。
另外,乐云城是南风五大城池之一,扼守重要关隘,因此另有一支军队归祈澄磊统率。
这日日落时分,祈澄磊甫回到乐云城,本要先回府邸,却在进城后被收到消息的文相左铭在半路给拦住了,只好改道去了府衙,批示左铭捧来的一叠文卷。
在等着批示时,左铭一边向城主禀告在这段时间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
“那李豪坐拥良田百顷,却为富不仁,欺压那些为他耕种的佃户,田里所产的米粮,他竟要拿走其中的七成,让那些佃户苦不堪言,如今竟然大胆到勾结收粮官,拿劣等的米粮充当上等……”
听到这里,正因找不到颜展眉下落而心情欠佳的祈澄磊,头也不抬的下达了命令,“把那收粮官和李豪都斩了,将李豪的家产全都充公。”
“下官遵旨。”听见城主这番裁示,左铭并不意外,躬身一揖。说完公事,他接着说起私事,“对了,庭月小姐前几日来了咱们这儿。”
“那丫头不在大哥那里待着,跑来我这儿做什么?”祈澄磊拿笔蘸了朱砂,批示着最后一份卷子。
“她带了个姑娘过来,说是要等您回来,让您见见。”
写下最后一笔,祈澄磊将文卷扔给他,便起身回府邸。
祈澄磊这一路风尘仆仆,身上流了不少汗,眼看时辰已晚,要见人也不急于这一时,便先去净身。
沐浴完准备回寝房时,他不经意瞥见廊道旁边有株菩提树,不知被谁折断了一截,那截树枝还连着树皮垂挂在树上。
望着那截树枝,他思及至今下落不明的颜展眉,想起她素来爱花惜木,遂吩咐下人拿柄利刃过来,他刚抬手将那截树枝整个砍断,耳边便传来娇斥声——
“祈澄磊,你又在破坏花木!”
那熟悉的嗓音令他惊讶得回头,望见他在平仓镇找了许久都找不着的人,此刻竟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时怔忡的愣住。
“想不到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像以前那般,一点也不爱惜这些花木。”颜展眉走了过来,一双黑亮亮的大眼忿忿的瞪着他。
看着她气呼呼的神情,祈澄磊回过神后,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竟又被她给误会了。
“我是见这树枝不知是被谁折了,所以才索性砍了,免得折断的树枝一直挂在树上。”
听见他所言,颜展眉不发一语的走向那株菩提树,将手掌贴在树干上。
须臾,她脸上的恚怒退去,细声向他道歉,“对不住,是我错怪你了,方才我瞧见你拿剑砍断那树枝,以为你又随意伤害花木。”
“你相信我说的话?”他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只解释了几句,这回她竟轻易相信他了。
她踌躇了下,启口道:“这是你的府邸,我相信你没必要骗我。”略一迟疑,她接着再说:“还有当年,我后来查到踩坏那些花草的凶手了,对不住,当时冤枉你了。”
当年她本想立刻去向他道歉的,但恰好家里有亲戚来访,待翌日再去找他时,他已离开书院,让这声道歉迟了三年。
闻言,祈澄磊好奇的追问道:“是谁踩了那些花木?”
“是马房有匹马不知怎地没拴好,偷溜出来才踩坏了花木。”她也是在种回花草时,才从还活着的花草那里得知残害它们的凶手是匹马的事。
得知当年让他背了黑锅的竟是匹马,祈澄磊哭笑不得。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在平仓镇找了她那么多日,万万想不到那遍寻不着的人竟会出现在自个儿的府邸里。
“是祈公子带我来的。”提起祈庭月,颜展眉柔美的脸庞不禁泛起两抹红晕。
“哪个祈公子?”他不记得这府里除了他,还有其他姓祈的男子。
“就是你弟弟,庭月公子。”她轻吐出这句话,双眼温柔如水。
“庭月?她是……”
祈澄磊话未说完,就见到一名俊俏的少年快步朝他走来,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喊道:“四哥,你回来啦,我可等了你好几天呢。”
祈澄磊瞅了眼那束起长发、身穿天蓝色长袍的祈庭月,看来还真是玉树临风,眉目间英姿勃发。
他抬眼,觑见在看见祈庭月后,颜展眉那含羞带怯的眉眼,分明就是女儿家乍见情郎时又羞又喜的表情,祈澄磊脸色一黑,张口就想揭穿妹妹女扮男装的事。
但祈庭月不给他拆穿自己的机会,立刻对颜展眉说:“颜姑娘,你先回房去歇着,我与四哥许久不见,有些话想说。”
“好。”颜展眉柔顺的轻点螓首,转身离开。
自打平仓镇淹水后,祈庭月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在她病倒时寸步不离的照顾她,一路带着她前往都城临仓求医,而后为了让她能安心养病,又带着她来到乐云城。
进了城后,她这才知晓祈庭月竟是祈澄磊的弟弟。
他允诺她,等他四哥回来,便让他四哥派人回平仓镇替她打探她爹的消息。
先前在危难之中,祈庭月对她不离不弃又如此尽心的帮她,令她一颗芳心忍不住悄然暗许。
思及此,颜展眉倏地感到脸上一阵热潮,不禁加快了脚步离去。
颜展眉一走,祈澄磊随即甩开妹妹的手,没好气的质问她,“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遇上颜展眉,还把人给带了回来?”
祈庭月笑咪咪的瞅着他,意有所指的回道:“怎么,四哥不想见到她吗?我还以为你见到她会很高兴,所以才千方百计把颜姑娘连哄带骗的拐了回来呢。你若不想见她,要不我明天带她回大哥那儿,求大哥派人替颜姑娘找她爹。”
“用不着你多事,她爹是我恩师,我自会代替颜山长照看她。”祈澄磊接着喝斥道:“倒是你,好好一个姑娘家打扮成男子模样,欺骗她很好玩吗?”
“我可不是为了欺骗她才女扮男装的。当初为了行走方便,我乔装成男子模样,没想到都这么多日了,她竟还没认出我是女儿身,她自己迟钝,哪能怪我。”祈庭月接着不怀好意的弯唇而笑,“四哥,你可别告诉她这事,我想瞧瞧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出我同她一样是个姑娘家。”
那日带着颜展眉来到乐云城府邸,她当即就暗中吩咐府里的总管,让他警告下人们要称呼她为少爷,不准唤她小姐,哪个说漏嘴的就罚俸一个月,重罚之下,至今还没人叫错呢。
祈庭月兴匆匆地续道:“这颜姑娘还真是爱花木成痴,这一路上若让她瞧见快枯死的花木,她总要想办法给它们浇浇水、松松土不可。记得有个大婶也不知是不是同她丈夫吵架了,在门口拿一盆栽撒气,刚巧我们经过,颜姑娘立刻下了马车,张口就把那大婶给骂了一顿,还把那盆被摧残得只剩秃枝残叶的朱槿给搬上马车带了回来。我当时在一旁看得呆了,这才相信四哥你说她会打人一事。”
提起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祈庭月絮絮叨叨,“还有一回更神奇了,途中我们在一处林子旁休息,也不知怎地,她竟突然指向后头的林子,说林子里面有人被蛇咬伤了,昏迷不醒。我半信半疑的和马夫过去瞧,没想到竟真的发现有人倒在地上,待马夫过去查看后,果然在对方的脚踝处见到被蛇咬伤的伤口,我们连忙送他到医馆去,这才救回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