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刚入书院不久,清晨在书院的一处园子里练剑。
他们祈家的儿子,五岁开始就得晨起学武,是以多年来他已养成清晨练武的习惯,可书院里没有练武的场地,因此他找了个僻静之处练剑。
这才练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传来一声娇叱,“你这坏蛋,原来这两天都是你在破坏园子里的花草,还砍伤了大红和白雪!”
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跑过来,宛如被惹怒的小老虎似的,抬手便用握在手里的水瓢打他。
挨了几下,他有些不悦,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打。
“你这丫头做什么?”这丫头个头只到他胸膛处,模样娇美可爱,力气也小,被她打着并不痛,可这般莫名其妙被打,却也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你打伤了大红和白雪还不承认?”她气呼呼的指责他。
“大红和白雪是谁?”祈澄磊纳闷的问。他只是在这里练剑,可没伤到人。
“那是大红、那是白雪。”她指向一旁,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恼怒地瞪着他,宛如他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
祈澄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株开着红花的植物及另一株开着细碎白花的灌木,回头瞅见她脸上那气得鼓着腮颊的表情,不像是在戏耍他,他松开她的手,狐疑的问道:“你说的大红和白雪是这两株植物?”
“没错,我辛辛苦苦才将它们养到这么大,你竟然把它们伤成这样!”她心疼的抚模着那两株被砍伤的花木。
他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只是两株植物而已,值得你大惊小敝的吗?”
他眉一横,眼一瞪,嘴角一勾,俊逸的脸庞登时流露出一抹邪气,吓得那丫头抿着嘴,握紧手里的水瓢。
即使被他那张坏人脸给惊吓到,小丫头仍是气愤的责备他道:“这些花草都是有灵性的,你这么砍伤它们,它们也会痛的。”
她平素里性子羞涩温驯,自幼就喜欢莳花弄草、照顾花木,在她眼里,这些花木都是她的心肝宝贝,一旦见到有人伤害它们,她就宛如被点燃的炮竹,不依不饶的想讨回公道。
祈澄磊不想再理会她。“要不我赔你些银子就是。”见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裙,手里还拿着水瓢,以为她是书院里的粗使丫头,他掏出几枚碎银想打发她。
她气恼得将那几枚碎银扔回给他,“谁稀罕你的银子,以后不许你再来这里,若是再让我瞧见你随意伤害书院里的花木,我定不饶你!”
“哟,你一个小丫头还能怎么不饶我?”祈澄磊挑起眉,坏笑道。
“我叫我爹罚你抄写文章一百遍。”
他压根不信她所说的话,“你爹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罚……”他话未说完,就听见一道宏亮的嗓音传来,而这嗓音他恰好听过。
“展眉,这是怎么啦,是谁惹了我的宝贝闺女生气?”
见靠山来了,小丫头立刻飞奔过去告状,“爹,这人好坏,他砍伤了大红和白雪!”
祈澄磊看向走来的男子,那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身材微胖,方正福泰的下颔蓄着一绺胡子。祈澄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瞬间便明了这小丫头的身分,也相信了她方才所说的话,她还真有本事让她爹罚他抄写文章。
因为她爹正是这育鹿书院的山长——颜不忘。
他前两天刚来书院时已听人提过,这育鹿书院里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任何师长,也不是颜不忘,而是一个闺名叫颜展眉的丫头,她是颜不忘唯一的宝贝女儿,颜不忘疼她如命。
他接着再想起同窗说起的一件事——
“这书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颜姑娘的宝贝,你就算伤了自个儿,也不能伤害它们,否则可有你苦头吃的。”
那时他听了这话也没在意,直到此时,看见听了宝贝女儿的指控后,横眉怒斥他的颜不忘。
“祈澄磊,你好大胆子,在育鹿书院里竟然不惜花爱草,还蓄意伤害书院里的花木,回去给我抄写道德经一百遍,明天一早交给我。”说完对祈澄磊的惩罚,颜不忘没再理会他,回头疼爱的看向自家宝贝闺女,“展眉,爹已罚了他,你莫再同他置气,来,陪爹去用朝食。”
他年轻时忙于研究学问,成亲得晚,直到三十岁才娶妻。三十二岁那年,妻子为他生下女儿,再隔了五年,体弱多病的妻子便撒手而去,留下女儿与他相依为命。
他从小把这唯一的女儿捧在掌心上疼着、宠着,女儿性子也柔顺懂事,从来都不哭不闹,唯一看重的只有这些花木,见不得有人伤了它们。
为此他特别订下规矩,不许学生毁坏书院里的花木。
见祈澄磊受了罚,颜展眉伸手轻轻模了模那两株受伤的花木,似是在安抚它们,须臾,她娇美的脸庞已不带怒气,温顺的说:“爹,我还未给花草们浇完水,您再等我片刻可好?”
“那爹帮你一块儿浇水。”颜不忘一脸慈父的模样,笑呵呵的陪着女儿浇水去。
祈澄磊回房后向其他同窗打听,得知若不抄写的结果,翌日会加罚一倍,隔一天再多加一倍,等累积满两千遍时,便会以不敬师长为由逐出书院。
不过颜山长亲自所下的责罚,至今尚未有学生敢违抗,所以还没人亲身试验过若未完成,是否真会被逐出书院。
翌日,祈澄磊亲手交了一百遍手抄道德经给颜不忘。
颜不忘接过一看,捋着下颔的胡须呵呵笑道:“你这道德经三个字写得不错,再抄写一万遍过来,我让人发给平仓镇和书院里的每个人,好让其他学子们能好好欣赏一下你这墨宝。”
祈澄磊过来之前已事先想好说词,打算以颜不忘昨天只要他抄写“道德经”一百遍,并未言明要抄写内文,想藉此来取巧狡辩,万万没想到颜不忘竟会这般说,一时之间竟愣住了。
颜不忘拍拍他的肩,挥手让他离开前,笑得非常和蔼的说:“老夫教过的学生无数,你这法子早有人用过了,如今那学生的墨宝怕是镇上还有人留着欣赏呢。”他看向祈澄磊的眼神宛如在嘲笑他:凭你这小狐狸的道行想同我斗,还差得远哩!
祈澄磊这才明白自个儿小看了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儒,略一思忖后,他倒是遵照颜不忘的命令,写了一万遍“道德经”,但那三个字却写得宛如鬼画符。
写完后,他再亲手交给颜不忘。
那时颜展眉也在,她坐在旁边,似是在帮忙抄书,瞧见祈澄磊所写的那些字,她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露出一抹同情,细声说道:“这位哥哥是手没力气、握不住笔,还是小时候没好好练字,才写成这般?”
颜不忘笑呵呵地瞟了祈澄磊一眼,对女儿说:“我瞧他身子颇结实,想来不是没力气,而是小时候没好好练字。你五岁时候写的字,都要比这些来得端正,要不展眉,你拿些你小时候写的笔墨,好让这位哥哥回去练练。”
“好,我这就去拿。”颜展眉应了声,跳下椅子。
她以前所练的那些字都被父亲当成宝贝一样收着,所以她很快就从后面的箱笼里找出几张,然后有些羞涩的将那些笔墨递给他。
“这位哥哥,爹和那些先生们都夸我的字写得很端正,这些你拿回去看,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她一脸诚心地说道。
可一见祈澄磊挑着眉,笑得邪气的看着她,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在他眼皮子底下,颜不忘可容不了有人这般吓唬他的宝贝闺女。他接过女儿拿在手上的那些笔墨,从里面挑了张塞到祈澄磊的手里,一派慈祥宽和的开口道:“你用不着客气,拿回去好好端详、端详展眉所写的字,对你定能有很大助益,否则若是让你这些丑如狗啃的字传了出去,说不得别人还以为咱们书院里的学生连字都不会写呢。”
颜展眉在旁边一脸认真的附和父亲,“哥哥回去后要记得好好练字,我爹说人如字、字如人,意思就是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你字写成这般,万一以后你也长成这般丑陋,那你爹娘可就要替你担忧了。”
祈澄磊万万想不到自己存心写丑的字会被这丫头给说成这般,简直要被气笑了。
为了不让颜展眉小觑了自己,他回去后用心重写了那一万遍的道德经。
再交给颜不忘时,颜展眉也在,见到他所写的字,惊讶的月兑口而出,“想不到哥哥如此勤奋,拿着我的笔墨才练了几天就能写得这么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祈澄磊被她那夸赞的话给噎得差点吐血,她竟以为他是在看了她的笔墨后才练得一手好字?!
颜不忘在一旁捋着胡子呵呵直笑。
这事过后,他换了个没有花草的地方练剑。
才练了两日,没想那颜展眉又摇身变成炮竹,拿着一断掉的树枝气冲冲地来打他。
“你这坏蛋,竟然砍伤了阿苦爷爷!”
祈澄磊矢口否认,“你在说什么,我何时砍过什么阿苦爷爷?”
“你还狡辩,这是什么!”颜展眉拿着手上的树枝气呼呼地质问:“你把阿苦爷爷身上的树枝给砍了下来,你还不承认?”
他觑向她拿在手里的那截树枝,觉得有些眼熟,想起他这两日练剑之处有一株苦楝树,他先前练剑时,曾一剑斩断了一截树枝。
“你说的阿苦爷爷,难道指的是那株苦楝?”他以为只是不能伤害书院里的花草,却不知连树木都伤不得。
“阿苦爷爷都一百多岁了,比我过世爷爷的年纪还大,一株树要活到这么老,得经受多少风霜雨雪你可知道,你怎么忍心伤害它!”
她生来就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藉由碰触听到那些草木们所说的话。
因此方才她去帮阿苦爷爷浇水时,发现地上被砍断的树枝,她抬手抚模树干,得知是谁砍的后,她就满书院的要找那人算帐。在她眼里,这些植物都是有灵性的生命,所以她护着它们,不让人随意伤害。
爹也是在得知她拥有这奇异的能力后,明白这些植物们都有灵性,所以才会嘱咐书院里的学生们要惜花爱木。
以前也不是没有学生破坏花木,但在被爹罚过后就不敢再犯。想不到这祈澄磊竟这么可恶,上回伤害了那些花草后,这回又再砍断阿苦爷爷的树枝。
“你这坏蛋、大坏蛋……”颜展眉气愤难平地拿着手上的树枝打他,想替阿苦爷爷出气。
祈澄磊抢过她手上的树枝,不悦的道:“你上回不许我在那园子里练剑,说我砍伤了花草,我换了个地方,你又说我伤了树,你这丫头可别太过分了。”在他眼里,花草树木不过是死物,这丫头却一再拿这种事来责难他,他忍了一次,无法再容忍第二次。
“你才过分,一再伤害书院里的花草树木!”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透着严厉的谴责。
他被她骂得也恼火了,“我就要伤害它们,你能拿我怎么样?”说完,他当着她的面,故意攀折踩踏一旁的花草。
“不准你伤害它们!”她气红了眼,朝他扑过去,抓住他正折着一株花木的手,张嘴便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手腕被咬得发疼,祈澄磊想挥开她,但她似是发狠般,死命地咬着他的手腕不放。
若非看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他早就一巴掌抽过去,眼瞅着手腕都被她给咬得出血,祈澄磊眯起眼,语气阴冷的警告她道:“你若再不松嘴,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颜展眉气恼他故意伤害那些花木,哪里肯松嘴,但在嘴里尝到一抹甜腥味后,她垂眸一看,发现自己将他咬得流血了,这才松开自个儿的一口贝齿,放开他的手腕。
“你这坏人,我要叫我爹罚你到先圣殿去面壁思过!”说完,她气呼呼地鼓着颊,跑去找自家爹爹。
旁边有几个人正好瞧见适才的事,见颜展眉走了,这才敢过来。
其中一人搭着祈澄磊的肩,凉言凉语的笑道:“哟,澄磊,看不出来你胆子还真大,被罚一次还不怕,这回竟当着颜姑娘的面故意破坏那些花木。”
另一人摇头说道:“我瞧颜姑娘刚才走的时候似乎都要气哭了,这回山长可饶不了你。”
祈澄磊冷哼一声,“不过是些花草而已,说得好像我杀了多少人。”先前被罚,他心中已颇为不甘,要是颜不忘再为这种事责罚他,这书院他大不了不待了。
“咱们书院自创立时就有一条规矩,嘱咐学生们要惜物爱物,不得蓄意毁坏书院里的物品,违反者,可逐出书院。”说话这人看向祈澄磊,接着揶揄道:“不过自打书院创设以来,还从未有人因为破坏书院花木这种事被逐出书院,说不得你有机会成为第一人,说出去可也长面子了。”
闻言,祈澄磊脸色一沉。若他是因为犯了什么大错而被逐出书院也就罢了,可若因为这种小事而被逐出,也太损他的颜面,其他的不提,这件事若传了回去,就足够让他上头的几位兄弟和大嫂拿来笑话他一辈子。
为了不让这事成为笑柄,衡量轻重后,祈澄磊决定去向颜不忘“认错”。
“学生因景仰先生大名,因而负笈千里前来育鹿书院求学。离家时兄长嘱咐我,虽来跟随先生习文,但也不能荒废家传剑术,需得日日勤练,故而先前学生才会在园子里练剑,却因误伤花草而被先生责罚。学生反省思过之后,为免再伤花草,改到一处没有花草之地练剑,但练剑时不慎误砍一旁苦楝树,不想再次招来颜姑娘的责怪,忿而咬伤学生的手腕。”虽是来认错的,但他言语之间只字不提认错之事,末了,还朝颜不忘展示手腕上那圈被颜展眉咬出的齿痕。
正在颜不忘书房里的颜展眉原本忿忿不平的瞪着他,可在瞥见他手腕上那被自个儿咬出的伤痕后,脸上那愤懑之色瞬间消散。
她心虚的移开眼,嗫嚅的细声说道:“要不是你破坏那些花草,我、我也不会咬你。”
颜不忘见祈澄磊说的头头是道,却避重就轻的丝毫不提女儿之所以咬伤他,乃是因为他后来蓄意破坏那些花木的举动,知他表面上虽是来认错,但心里恐怕不认为自个儿有错。
颜不忘心中略一琢磨,没再罚他抄写文章,也没罚他去先圣殿面壁思过,而是说道:“你轻贱那些花草的生命,恣意毁坏,那我就罚你替那些花草们浇水一个月,让你亲自照顾它们,体悟生命的可贵。”
听见这惩罚,颜澄磊虽不愿,却也不得不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