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出豻郎 第7章(1)
作者:蔡小雀

常峨嵋这头,则是在那日的面红心跳春思荡漾浮动过后,接连十数天再无豻宗师的音讯。

她酸甜暗喜的心思逐渐转为黯淡怅然,纷乱了多日的发热脑子好似在这一刻终于被泼了盆凉水般地悚然清醒——

那天午后如轻雾似花雨般细细甜甜洒落、包围着他和她之间的暧昧情思况味,终究只是一场她自己脑中虚构幻想出来的梦吧?

就犹如前世,始终是她透明的魂魄傻傻执意追随着他高大的身影,迳自演着一出无人发觉闻问的独角戏。

“我,竟又犯浑了。”她摇了摇头,暗暗苦涩一笑,心中越发警醒清明起来。

豻宗师和钟家娇娇是天定姻缘,他们只属于彼此,从不会、也不该有外人介入才是。

上辈子,钟涟是他们之中的绊脚石,这辈子,她会亲手毁掉这个阻碍。

常峨嵋,你此番重生只为复仇和撮合恩人重获挚爱而来,切记,你万万不可狼心狗肺地对宗师生起不该有的贪念心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忽视心口那密密刺痛的闷疼,苍白的小脸涌现一抹决绝,霍然起身,推开了云堂大门而出。

不论宗师是否已然放弃她为下属了,她都要按照既有的复仇及报恩计划,一步一步执行下去。

常峨嵋轻巧地绕过进了曲径通幽的三清老祖观后山深处,在一株参天古树下站定,确定四下空无一人时,伸手拨开草丛,娇小身子钻进了足有十人环抱粗的古树树洞中。

绥南公府的突然败落虽然令常家闻讯大为震惊慌乱,可这辈子常家和绥南公府终究不似前世那般纠葛甚深,除了送给绥南公爷的那些厚礼金珠宝贝是活生生砸了水里白白没了,令常峥玥和常老爷大大心疼肉痛一阵子之外,常家却未因此受到实质的牵连和损伤。

可严家……只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常峨嵋嘴角微微冷笑,弯腰自树洞爬出,小手捧着一匣子物事。

严家大娘子的婆母和绥南公爷是表亲,此次绥南公出事,树倒猢狲散,威武将军夫人迫不及待和绥南公划清关系,便是唯恐自家夫君和初入金羽卫的儿子会被带累了。

可威武将军夫人却不知道,她家娶的这位长袖善舞好长媳,可没少帮绥南公这表舅牵线,糟蹋了无数良家女儿。

严家大娘子做得隐密,常峨嵋也是上辈子被拘于绥南公府后院中,无意中得知的消息。

而且严家这位大娘子当真是“女中豪杰”,精明能干美艳无双,野心丝毫不逊常峥玥,私下暗地拢络的贵胄及其夫人不知凡几。

有些人,总以为凭着自己的美貌与手段便永远能谋夺人心、无往不利,可世上多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常峨嵋悄悄打扮成了清秀小郎的模样,拎着被装盛成精致礼盒的匣子,守在威武将军府门外隐密处,暗暗等候。

每逢初一十五,少夫人严氏便会前往京郊外宝相山的无岩寺上香,对外宣称是为求子。

她等了许久,等到脚酸腿麻了,终于见将军府侧门开启,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乘贵气玉绸香车缓缓而出,精壮车夫精神抖擞地驾着马,两名侍女坐在车沿架上,而后陆续有两名护卫也策马跟上。

常峨嵋模了模自己用药粉故意改换了肤色,显得暗沉微黄的脸庞,轻快地上前拦住了马车。

“兀那小儿,好大的胆子,敢擅自拦下威武将军府的车?”两名护卫上前就要驱离。

“小人是受主子之命,前来送礼给少夫人的。”常峨嵋低着头,压粗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正值变声期的少年公鸭嗓。

“你主子是谁?为何不呈上拜帖?”护卫皱眉,不为所动。

常峨嵋夷然不惧,理直气壮地笑道:“大人莫怪,小人只是个跑腿的,主子没有发话,断不敢擅自将主子名讳宣于人前,只请少夫人亲眼一观,自然知晓。”

少夫人严氏的清亮婉转嗓音透过车帘而出。“想必是我那几个闺中好友故意同我玩笑呢,张护卫暂且退下,娟女,接过这小郎手中礼盒,赏他。”

“诺!”张护卫迟疑了一下,两人依言退至车侧。

侍女娟女轻轻跃下车沿,瞪了这个唐突莽撞的小郎一眼,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她手上的礼盒,随即掏了几枚刀币扔给了常峨嵋。“是我家少夫人宽宏大量,否则赏你一顿板子都不为过。”

“小人知错。”常峨嵋假装瑟缩了一下,捏着赏钱忙作了个揖,而后急急退去。

待绕过墙角后,她嘴角上勾,匆匆月兑下青色的小郎衣袍翻过来外穿,转眼成了一袭鹅黄女子袍子,再三两下打散了小童的发髻,迅速绾成了个未嫁少女的莲花团髻,其余的青丝长长披散在背后,刹那间清秀小郎已化身娇俏少女。

严氏自喻人缘广、消息灵通,今日这份送上来的礼,她不论出自好奇抑或是自信,最后都会收下的。

而在继续上路的马车中,一身素雅中越见艳丽大方的严氏看着珍贵的小紫檀木匣子,心念一动,小心翼翼掀开。

里头是一张雪帛,上头墨字清俊优雅风流,写的是一阕缱绻的情诗,下头还是一方宛若凝脂的羊脂玉纸镇。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严氏脸蛋悄悄红了,她心惊又悸动地忙合上了小紫檀木匣子,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此乃司马相如的“美人赋”,而这字迹……这字迹正是以书法善赋及其清贵俊秀容貌,倾倒无数女子的太史令晏慈所有!

晏慈纵然年近四十,却身姿挺拔修长,翩翩儒雅,谈笑举止间意态风流,甚至远比大多数年轻郎君还要风采迷人。

严氏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纤纤玉手紧紧压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头一个闪过脑际的念头便是火速将这惹祸的物事给毁尸灭迹了,可是——晏慈看似只区区一太史令,但身为长平郡主的夫君,他也自有他丰厚的人脉。

多结一份善缘,对她自是有益无害,况且就连长平郡主的夫君都暗中倾慕于自己……

严氏不自禁虚荣而骄傲地笑了起来,慵懒地斜依在迎枕上。“娟女,把它收好,记得老规矩。”

“诺,奴知道。”娟女熟门熟路地将之锁进车厢内一暗匣中,待回府之后,自然会藏在一个更秘密之处。

接下来半个月,这个“清秀小郎”时不时便会冒出来,送上的是“美人赋”中的其他香艳绮丽篇幅,里头不忘夹带精致小巧珍贵的玉佩环珰,皆是能讨女子芳心欢喜的小物件儿。

终于,严氏有一日再也忍不住,在一处隐密的茶楼亲自召见了她。

“你家主子这究竟是何意?”严氏做出一副冰清玉洁贞妇的严肃神情,哼道:“本夫人看在你家主子是长辈,又与我公公、夫君同朝为臣的份儿上,只当是寻常世交往来,可没料想他倒是越来越胆大悖礼了,难道就不怕我禀明公公和夫君,向皇上参他一本吗?”

常峨嵋低着头,小脸被药粉涂改得黯淡不起眼,她沉吟了一下,装作硬着头皮道:“请少夫人别为难小的了,主子对您一见倾心不能自已,这才甘冒大不韪之罪,暗暗将这份恋慕痴狂之心寄赋相托,主子从不想造成您的困扰,可也请少夫人莫这般狠心,斩断绝了主子这一腔情丝。”

“你还胡说?”严氏娇斥,却一点儿说服力也无。

“少夫人息怒,若是主子知道小的不会说话,惹得少夫人生气了,肯定会重重责罚小人的。”常峨嵋装作战战兢兢。

“哼,算你识相。”严氏纤纤指尖轻弹了下金丝银线绣成的朵朵牡丹袖摆,仿若不在意地随口问:“你主子……今日派你来,还说了什么?”

常峨嵋肚中暗暗一笑,面露喜色。“不敢瞒少夫人,主子说了心知少夫人罗敷有夫,不敢奢望终有一日能得少夫人回眸青睐,只盼能得少夫人只字片语,聊做宽慰……”

严氏心一跳,目光凌厉起来。“休说此话!彪阁妇人笔墨岂可流于外男之手,你家主子这是想陷我于险境吗?”

“不不不。”常峨嵋忙摆手,苦笑连连。“主子绝对未有不利少夫人之心啊,只是思极渴极爱慕至极……唉,罢了罢了,既然少夫人如此决绝无情,小的也只能回去斗胆相劝主子一二,冒死相谏主子,慎记自己太史令和郡马的身分,莫再误人误己了。”

话毕,常峨嵋果真摇头晃脑叹气连连,躬身就要告退。

“且慢!”严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内心强烈犹豫挣扎,最终还是月兑口而出,“你,且等等。”

“嗳。”常峨嵋乖乖停住了,还是垂着头,一副折了任务无颜回去见主子的沮丧模样。

严氏贝齿咬着下唇,艳丽雍容神色复杂,最后犹是低声道:“若非敬重仰慕太史令的才情,今日便是你跪下来向我磕头磕死在这儿,我也决计不会允许自己的闺中笔墨流出一字半句的。”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常峨嵋大喜过望,拱手连连拜道,“多谢少夫人成全了我家主子一片痴心……”

“少夫人——”娟女在一旁终究忍不住了,上前提醒道:“万万不可啊!”

娟女是随严氏出嫁至将军府的死忠家生子侍女,举凡严氏想做的,她无一不从,以往严氏并非没有同旁的权贵……往来甚密过,但从未留下足以被做为把柄的私人物事。

“我自有主张。”严氏瞥了娟女一眼。

“……诺。”娟女只得退下。

待严氏以簪花小楷写了一小行字,而后掷与“清秀小郎”,背过身去轻哼道:“但愿太史令说到做到!”

“小的必定替少夫人带到此话。”常峨嵋仔细妥当地将这小帛吹干了,卷起来贴身收好,哈腰退去。

娟女见“清秀小郎”离开茶楼雅室后,眼巴巴儿地望向严氏。

“少夫人?”

“娟女放心,我岂会是那等轻易入彀的傻子?”严氏冷冷一笑,“若没好处,太史令只想凭着他的容貌和才华便撩拨于我,当我是头一日见这世面呢!”

“既如此,少夫人,您又何必当真传了这帛书去?”娟女稍稍松口气,却仍有些不安。

“公公和夫君虽然在兵部和金羽卫各自任职,可现今内外无大战,想累积功勋更上层楼,何其太难?”严氏眉宇间有一丝烦躁,长吁了口气,目光深沉。“这吃人的世道,不想被踩在脚下,便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山巅。太史令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勋爵,但他有个对其千依百顺的郡主妻子,只要他哄上几句,那个郡主娘娘巴不得把心全掏出来以博郎君一笑——我若没抛出一点儿甜头,往后能支使得动人吗?”

这些勋贵人家,明面上何等锦绣清高,其实还不是一床大被掩去了底下多少肮脏交易。

既然晏大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她岂有不好好利用一把之理?

娟女沉默了一下,“奴只怕当中生了什么差错……”

“我岂会打无把握之仗?”严氏微笑,“现下已有人跟着那小郎去了。”

而另一头,常峨嵋则是浑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带着那字帛便往晏府方向去。

那跟踪之人是个略有武艺的小厮,平常颇受严氏器重,主子一声令下,他自然紧紧尾随着常峨嵋,跟到了晏府侧门时,却见这清秀小郎和侧门的守卫说了几句话,因隔着一小段距离并未听清楚,然这两人接触时的言谈举止种种,却有一丝令人感到莫名违和之处。

好像……这两人并不熟悉。

若这小郎是太史令的心月复,那守卫为何又会面露不耐?

虽然最后小郎还是进去了,但小厮面上还是升起了一股警戒之色,他回过身正想通知自家主子,却没料到后颈陡然一痛,霎时人事不知了。

豻鹰眸低垂,盯着昏厥在自己脚下的小厮,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终于还是低道:“把人处理了。”

“诺!”巍抱声领命。

轻而易举把小厮扛上肩,把人往“好去处”送的当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宗师口口声声说放弃吸收常二娘子进暗卫姝门,还特别有个性有骨气的撑了半个月狠心不露面于人前,结果呢?

化身跟踪狂魔真的有比较帅气潇洒大丈夫吗?

但肚里疯狂吐槽归吐槽,巍还是决定以后千万千万要抱紧“未来宗师夫人”的大腿,所以今儿这个不长眼的小厮,就算他倒霉了啊,哈哈哈!

豻高大身躯挺拔如松地伫立在街角暗处,目光复杂地望着晏府,心下滋味百转,最终还是抑不住脚尖轻点,刹那间凭空消失无踪。

守着侧门的晏府守卫浑然不觉,只抓了抓头,喃喃自语,“这什么鬼天气,热得连阵风也不见?”

豻真不知该恼这丫头胆大包天,还是该赞她一句狡诈机变好生了得?

他隐身于晏府高高屋檐上,耳力奇灵地听着常峨嵋夹杂着诚恳与吹捧的一番话,轻轻松松便忽悠了风度翩翩又自命风流的晏慈收下了那字帛,还赏给她一枚金珠子。

“你这小娇娇还真有做佞臣的天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底却是浮现掩不住的温柔笑意。

怎么办?

他开始觉得就连她坑起人来,都显得格外娇憨可爱……

豻揉了揉眉心,有点苦笑。

饶是如此,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悄然跟随着她出了晏府,看着她一溜烟钻进了小巷深处……有些不自在地红着耳朵,别过脸去,直待她换好了衣衫后,才揣着小鹿乱撞的胸口,继续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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