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年过半百的巩太医入府了,他叫叫嚷嚷的破口大骂,声音之大让人晓得他身子安康。
原来他是被背进来的,脸上青瘀红肿的左随风面无表情,将骂了他一路、打了他一路的巩太医放下。
因为巩太医不肯来,只好“请”他来了。
“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这京城里也只有你敢对老夫无礼,活似太医是你家养的老奴!”巩太医捻着胡子咕哝,老大不高兴。
“老巩,我娘要是救不回来,我灭你满门。”他就一个娘,还没好好孝顺她,怎能眼睁睁看她死去。
“你……你威胁老夫?”巩太医惊惧的瞪大眼。
解冰云发狠的挥着拳头。“是威胁你,你有三子一女,老妻一名,五个孙儿,少了谁都心痛吧!”
“……好,算你狠。”巩太医火大的接过左随风递来的医箱,取出脉枕先诊脉,而后眉头一皱,翻看解老夫人的眼睛和气色。
“怎么样?”解冰云急忙问道。
“不好。”非常不好。
“除了不好,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解冰云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在警告他老人家仔细斟酌呀!
不买帐的巩太医哼了一声,“准备后事。”神仙不救无命鬼。
“你——”解冰云正想拎起巩太医衣领饱以老拳,周静秋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再将一物塞入巩太医手中。“夫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医者父母心,太医能救一定会救,绝不会见死不敉。”巩太医心中讶然,脸上却波澜不生的垂下衣袖,悄悄接过比拇指大没多少的青色姿瓶。
蓦地,他看见周静秋的手指动了一下,不动声色的移到老夫人手上,指尖在老夫人的指上挑点了两下。
莫非有异?
碑太医再细察,本来就小的眼睛在看到指甲盖上一条比头发还细的黑线,倏地一眯,成细缝。
“咦!这是……”居然是……“还能救吗?”解冰云神情严肃的看看妻子,又望向巩太医,两人刚才的小举动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试试看。”巩太医取出银针先试扎了几针,发现老夫人指甲上的黑线颜色变深,他又连下十八针,针针深三寸到五寸。
未关的窗户飘送进丝丝凉意,吹散了屋内的燥热,微凉的风流动着,让原本感觉快窒息的人顿时又活了过来。
饼了一刻,巩太医拔针。
他动作极快的将银针收入针盒,不让人瞧见,但是眼尖的解冰云还是看见银针的针头比墨还黑,顿时,他的黑眸迸出怒色。
“巩太医,我娘的病……”巩太医手一举,不让他开口,取出青色小瓷瓶,他先细闻瓶中的气味,再倒出一粒豆子大的红色丸子,捏了一小撮在口中轻尝后,他才满意的一点头,将红丸化入水中,让郭嬷嬷将化开的药水喂入老夫人嘴里。
“过了今夜能醒便是捡回一命,否则该布置的就该布置了,你灭我全家也没用,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他也无能为力。
碑太医临走前,若有所思的看了周静秋一眼,青色瓷瓶未归还的收入怀里,这可是好东西,不还不还,当是诊金吧,里面还有三颗小红丸,是他从未见过的解毒配方。
子时过后更声响,尽责的更夫打着响板。
案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照着一室的诡魅阴晦,窗外半残的月儿被乌云遮住,更显得鬼影幢幢。
呼吸很浅的老夫人脸色还是一样的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她胸口微乎其微的起伏,彷佛下一刻就要没了气息。
在老夫人的床边多了一张罗汉榻,榻上一躺一坐两道彷佛静止的身影,沙漏无声,一点一点的滑落。
蓦地,一阵风吹过窗帘,呼呼的轻声惊醒了刚打个盹的人儿。
“啊!我睡着了?”揉着发酸的领肩,周静秋试着坐起。
“再睡一会儿,我看着。”解冰云伸手轻揉着妻子僵直的背,舒缓她睡姿不良的酸痛。
“不了,再睡就真的起不来了,娘的情形有变化吗?”她往床上一看,宛若死人的老夫人面容平静。
“不好也不坏。”他额上的皱痕深得看出疲惫,放不下的心纠结着焦虑,眼下的青影浮肿。
“你要不要躺下来歇一下?这些天你都没有好好睡一觉,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周静秋心疼他,揉模他紧皱的双眉,替他轻压眼部的穴位舒压。
他揺头,仅躺在她腿上吁了口气。“我还行,也就这几天了。”他说得苦涩,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若是母亲真的撒手人环了,净身、换衣、入殆、下葬,真的不用几天,挑个良辰吉时便尘土同归。
“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担心,娘是有福之人,定会否极泰来。”除非她的药剂配错了分量。
解冰云苦笑,以手遮住流出泪水的眼。“你怎么知道娘中毒了,还编出震慑人的鬼话?”
“你忘了我是仵作呀,人体一点细微的变化我都能一眼瞧出,而我习惯第一眼看向人的手指。”从右手手指验起,再来手臂、颈肩、背……她用的是验尸的标淮程序。
“他们居然对她用毒……”娘对他们还不够好吗?竟然还想要她的命,全然不顾多年的情分。
“人心难测,想要的东西太多,愿意付出的太少,一般人都不喜欢绕远路,既然有捷径,为什么不走?”门口有座山挡路,那就把山搬走,愚公移山是为了便利,如果山不挡门,愚公会想把山移走吗?世世代代做着傻事,他也想给后代子孙一条好路走。
“呵!可笑,真以为娘死后他们就会得到一切吗?我娘可没他们那么笨。”短视的只看见眼前的利益。
“嗯,生得出你这么心黑又狡猾的儿子,娘怎会是普通人呢,肯定也是心智过人,计谋无双的奇女子。”虎母无犬子,母狼生狼崽仔,能掌控其心各异的府中人这么多年,着实不简单。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老夫人怎么也料想不到她的儿子、媳妇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把她这个根源除掉了,她的小儿子便拿不到她的私房。
遗产是五个儿子的分,嫡出的多一些,庶出的少一些,无法独厚一个人。
“什么心黑又狡猾,捧了我娘又眨了她儿子,你这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掲瓦了,看为夫的教训你。”解冰云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齐下的搔她痒处。
“别呀!好哥哥,娘还病着呢,别扰了她……”她左右直躲,忍着不敢笑得太大声。
老夫人生死未卜,小俩口却笑闹个不停,这是要传出去,光是卫道人士的唾涎就足以将他们淹死。
为了这一夜,解冰云大发雷霆地将想留下来守夜的大哥、大嫂赶走,其它人也一并驱离院子,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些人,担心他们又私下动手脚,把可能好转的娘亲又弄得病情加剧。
“不扰,不扰,我睡着了……”细细的声音很微弱,似有若无,又似梦呓,风一吹就散了,“听到了没?娘说不扰,她睡着了……唉!娘说?”解冰云蓦地坐直身子,两眼直瞪着娘亲,但娘亲一动也不动,静得只剩下破风似的呼吸声。
耳力没丈夫敏锐的周静秋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你听错了吧,是风的声动。”
“可是我明明……”难道是他想多了,娘根本没醒来,全是他的错觉?他下了榻走到床边,耳朵靠近娘亲的嘴边,但是等了很久,都没听见娘再说话。
“或许是你太想让娘醒来了,以至于一点声响就以为娘开口了,巩太医说最快也要天亮,此时才刚过丑时。”天还暗着,离东方翻白还有好一会儿。
又看了看依然没有动静的娘亲,解冰云才一脸黯然的坐回罗汉榻上,双手圈住妻子的细腰。“秋儿,你是不是真能听见……白日时你说娘说人太多了,吵得她不能休息,巡喘不过气……”葱指白女敕,往他唇上一点。“你都说是鬼话了,怎么还当真?我是看屋子里人太多,窗户紧闭闷得很,都入冬了还有人冒汗,这才随口一说诈诈人。”她哪有那种神通,能与阴间鬼神沟通。
“可你晓得府里已布置灵堂,说得跟真的似的,彷佛亲眼目睹。”她这话一出,连他都震住了,差点都相信了。
解冰云一行人由正门进入,但他没经过正厅,直接垂过影壁进入垂花门,一路不停的到了母亲的院子。
除了老五夫妻还撑得住外,二夫人和一干下人一回府就不行,被抬进去的,而宣宜公主则过门不入,转往宫门而去,解冰云让莫天野亲自送人,直到送进宫门才准回转。
周静秋失笑道:“那是你一直往前冲,你的方向很明确,心里着急又目不斜视,只想看见重病的娘,可我不一样,我多少会瞄上两眼认路,免得被你落下了找不到路……“我看到几个家丁拿着白幡从另一端的小径走过,我隐约听见他们说灵堂的白烛先摆好再上香案什么,刚好灵机一动就用上了,我们干仵作的验过不少尸体,这些神神叨叨的乡野奇谈也听了一耳朵……”心正人正,诸恶莫为,百鬼夜行不上门,其它人这么害怕,无非是自己吓自己,疑心生暗鬼。
“我媳妇,聪慧……”解冰云与周静秋同时一怔,夜深人静,一点点气声无形中放大,两人同时互视一眼,看见彼此脸上的讶色,随即互扶的下了榻,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围在床边。
“娘,你醒着吗?”
“娘,我是你五儿媳妇,我姓周,闺名静秋,你若听见我说的话,就动动手指,慢着来,不要急……”夫妻俩将看着老夫人脸的目光往下移,落在她的手上。
起先,一点动静也没有,细骨突出的手背布满狰狞的紫筋,两人等了一会儿,失望地把头一抬。
就在这个时候,一根小指动了。
“娘……”解冰云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娘……娘在呢!我的儿呀!”她的续哥儿在喊娘了,她得赶紧睁开眼看看他。
“娘,我是续儿,你听见了吗?”一声声的哽咽轻唤着。
“……听……听见了,我的儿,你……你怎么回……回来了……”她的手为什么抬不起来?她想模模她的心肝宝贝,出门在外没人照顾,肯定是瘦了。
“娘病了,儿子回来看你。”解冰云握住娘亲的手,感觉她的手虽然无力,却轻轻的回握。
“我病了?”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解老夫人很吃力的睁开眼,可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她眨着眼,慢慢看见晃动的影像……啊!这不是她的五儿吗?为何一脸胡碴,额头多了几条细纹,老了一点……为娘的心疼涌了上来,解老夫人终于看清楚儿子的模样,虚软如泥的手也有了气力,缓缓抚上小儿的削瘦脸庞。
“娘……”解冰云喜极而泣,当着娘的面哭得像个孩子。
“哎呀!瘦了,也变丑了,娘的小五都老了,长了胡子,娘病了很久吗?”感觉只是睡了一觉,骨头都睡懒了。
“不久,一个多月。”他若晚回来几天,真的只能到灵堂上香拜祭,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什么,一个多月?珠儿,珠儿,你在哪里,快来,我有话问你。”躺在外间的郭嬷嬷睡得不沉,一听到老夫人的叫唤,赶紧过来。
“珠儿来了,老夫人你……你没事了?”郭嬷嬷本名郭珠,原本就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府里的管事,当了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嬷嬷。
“放心,不是回光返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解老夫人是个心胸开阔、不拘小节的人,还有心思开玩笑。
冰嬷嬷一听,捂着脸也哭了,跪在主子床前。“老夫人,你吓死我了,你要是真去了,老奴也跟着你。”
“呿!胡说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哪能相随,我这不是病了吗?你跟我说说为什么病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抹着泪,郭嬷嬷又哭又笑的道:“八月过后九月初,老夫人说想送一筐橘子给五爷,谁知说着说着就晕过去,后来就一直睡睡醒醒,不太认得人,近半个月连米汤也不入了口,要撬开嘴硬灌,太医说你拖不到过年了。”
“咦!病得这么重?”解老夫人狐疑地看看自己枯瘦的手,心酸不已,目光不经意穿过指头缝,瞥向五儿身边美得沉静的女子。“你是我的媳妇儿?”
“是的,娘,我是五房媳妇。”周静秋走近,让老人家看得仔细。
“好,好,长得俊,两眼清澈,很正,是个好孩子,娘给你见面礼……咦!珠儿,我的金镶祖母绿镯子呢?”她模着腕要月兑下腕间的玉镯送给儿媳,却只模到一把骨头。
“松了,老奴给你收在匣子里。”郭嬷嬷不敢说眼界浅的二夫人曾想偷偷拿走,被她发现了才赶忙抢回来。
其实不只二夫人,其它三位夫人也有意无意的间起老夫人那些珍贵的头面和首饰,她都回锁在匣子里。
人还没死就惦记着老人家的东西,这些媳妇呀……“你给取了来,我给小五媳妇戴上。”这手生得好,是会做事的手,珠圆玉润,饱满有福。
“好。”郭嬷嬷开了锁,取出手镯。
解老夫人刚为新媳妇套上镯子,才有点精神的身子又发软,和儿子、媳妇说没两句话就又睡着了。
这回脸色没之前的苍白,一起一伏的呼吸平顺了许多,周静秋以当过急诊室医师的专业,仔细观察解老夫人指甲的颜色,原先浓得肉眼可见的黑线渐渐淡去,只剩下肉末一点点黯沉。
“你懂解毒?”解冰云惊奇地问道。
“你知道验尸最怕偶到什么吗?”周静秋反问。
“怕什么?”她回道:“尸毒。”
“尸毒?”他倒抽了口冷气。
“碰上尸毒几乎是无药可救,立即截肢尚可一救,迟了毒走全身,尸毒一发作,人如行尸走肉,从内脏开始腐烂,直至溃烂到体无完肤。”在古代是绝症,只有等死的分,在现代也是棘手的病症,必须大量使用抗生素防止病毒变种,避免并发败血症导致的肌肉坏死。
“我们周家多代从事仵作的差事,先人传下一种药能缓解尸毒的发作,但难以根治,我爹把这药传到我手上,我便翻遍医书找出更合适的配方,试着做成新药……”她用所知的医学知识去改良,研发新的配方。
“原来如此……”难怪能解奇毒。
“这药不只能解尸毒,被最毒的蛇咬了也能解,堪称解百毒,我花了五年时间才做了六颗,巩太医给眛了。”她拿了两颗做实验,这才确定具有解毒作用。
看来她得再上山找齐药材,多做几颗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