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老夫人病危?!”在解冰云出京时,安国公夫人脸色红润,目光精烁,快六十岁的老太太不用人搀扶,还能走上万佛寺门前长达一千阶的天梯,脸不红气不喘的嘲笑小辈腿软。
她是将门出身,早年也曾跟安国公上过战场,打过几场仗,立下汗马功劳,先皇曾称其为巾帼英雄。
不过才几个月前的事,她还精神不错的吃下几碗南瓜粥,将一迭面额不小的银票装入小匣子里,由身旁的郭嬷嬷交给么儿,那时满脸堆笑地要小儿子带个媳妇回来,趁她一把老骨头还能动的时候,生两个小孙子让她含饴弄孙。
言犹在耳,却惊传恶耗。
就在解冰云派人护送二嫂和宣宜公主回京之际,同时京里快马加鞭的送来书信,下笔人为安国公本人,他信中语气沉重的指称老夫人快不行了,等着见小儿最后一面。
信里附了御笔,允解冰云一个月假回京探亲,并“押送”宣宜公主返回京城,她私自出京,罪犯欺君,皇上命她入万佛寺斋戒一年,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抄佛经千卷。
为此,宣宜公主真的哭了,悲悲切切,一路从莱阳哭回京城,一双眼睛都哭肿了,身子也瘦了一圈。
后宫的女人怕什么?最怕失宠。
即使是皇帝的儿女也有分轻重贵贱,原本还算在皇上面前得脸的宣宜公主,所作所为令皇上大失所望,故而由云层跌落似的失去宠爱。
而她在回来的路上也受了不少苦,差点香消玉殒。
因为解冰云为了早日见到亲娘,日夜不休的赶路,吃睡都在马车上,除了下车解手外,几乎没有停歇。
马一匹一匹的换,每过一个驿站便换马,驾车的马夫两人轮流,只能靠在车辕边打个盹儿。
为了方便上路,轻车简从,宣宜公主来时,浩浩荡荡的七辆马车车队,她和解二夫人各一辆马车,侍女一辆、丫鬟一辆、嬷嬷一辆,其余两辆载的是两人的惯用东西和衣物,但此时只有三辆马车。
宣宜公主和解二夫人同乘一辆,车上两名服侍的人,另一辆坐的是解冰云夫妻,以及丫鬟春芽、绿枝。
小耙也跟来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晕车,昏昏沉沉的,睡到京城,他是被骑马的侍卫带下车,睡进安国公府。
余下那辆马车坐的是剩余的丫鬟、侍女、嬷嬷们,一堆人挤在马车上,以及主子们的行装,颠得每个人脸色大变。
一回京大伙都瘦了一大圈,面色枯黄,没法子自行下车,腿都发软,双腿直抖的被人扶进府里。
“回来了,回来了,五爷回来了!老夫人您快睁开眼,看看您的续哥儿……”红着眼眶的郭嬷嬷在双眼紧闭的老夫人耳边轻语,原本不省人事的老夫人竟然无声地流下两行泪。
“娘,不孝儿回来看您了,您快起来看看我,我带媳妇儿回来了,您不想见见她吗?”解冰云一入内便直奔床前,双膝一落跪在脚踏板上,神色哀戚的握住娘亲枯瘦如爪的手,内心的悲切难以形容。
身后跟着一起跪下的是周静秋,她可以说是被丈夫拉着跑进来,腿还有些不适,显得无力,她趁无人注意时偷按了腿上穴位,活络筋骨,让双腿的血液流通流通。
老夫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代名词,看惯生死的她,并无丈夫的悲意和不舍,反而冷静的观察四周。
长期卧床的人屋里会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以及说不上的怪味,令人掩鼻,加上苦涩的药味,那气味浓得教人作呕。
但是周静秋发现并无异味,只有淡淡的果香,也许是发病还未久,照顾的人仔细,才没呛鼻的异味。
不过她还是受不了,恶心想吐,因为她从垂下的眼角一瞄,窗户未开,闷得一点风也没有,一屋子人站得满满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仍抱在怀中的孩子,几乎所有的孝子贤孙都来了。
在听见解冰云说“媳妇儿”时,几个岁数较长的大人脸上闪过一丝异状,眼神古怪的互视一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快起来,跑久了娘会心疼……”一名约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扶,他的神情看似伤心,满脸胡须未刮,可说出的话中隐约带出了酸意。
好像在说娘只疼你,你才是娘的儿子,我们几个是抱养的,不是亲的,只有你是她心上的那块肉。
吃味也吃得不是时候,难怪安国公府的声势一日不如一日,身为长子的解冰锋并无宽阔的心胸,他和相差二十岁的么弟站在一起,显得垂垂老矣,两人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娘为什么突然病得这么重?我离京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拉着我的手要我用心为皇上办事……”娘那时的声音沉稳有力,拍在他肩上的力道重得很。
解冰云不相信母亲会说倒就倒,他还没见过哪家的老夫人如他娘一般健朗,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这事哪能说得淮,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娘正和娘家嫂子说着话,就突然倒下了,气都快没了。”要是真的死了倒也省事,省得侍奉汤药。
久病无孝子,更何况一直抱怨母亲不公的长子。安国公府里的一切日后要传到他手中,他不希望母亲独厚一人,等他继任安国公时,府里的家产都薄了。
“太医怎么说?”人绝不会平白无故的病倒了,事出必有因,不问个明白解冰云无法放心。
解冰锋深沉的眼眸一闪。“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人上了年纪,难免有病痛,撑得过就没事,反之,就要先准备起来,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大哥找的是哪个太医?巩太医呢,他来看过母亲了没?”母亲生病是大事,解冰云只相信立场中立的巩太医,他为人古板但正直。
“是乔太医,他的医术不下巩太医,太皇太后的哮喘就是他给治好的……”巩太医是个老顽固,塞银子给他请他配合一下也不肯。
没等解冰锋说完,解冰云朝外扬声喊道:“用我的名义请巩太医过府一趟,他若不来,就请他来。”这个“请”字颇有深意,知情的人一听便明了。
“是。”门外的左随风一应。
夜华玉仍然在莱阳县,因为知县大人不在,他受命暂代知县一职,此时正哀怨大叹交友不慎。
“五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大哥吗?娘都这样了,再看太医也没用,你何不让她好好的去?”解冰锋说得大声,好掩饰心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还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去试试,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他不能让母亲无声无息的死去,她还有一口气等着他,肯定是在等他救她。
解冰云深信母亲会好起来,拖了这些时日不就是为了多活几年,她放不下他,没看他儿女成群岂肯瞑目。
“你这是徒劳无功,平白让娘受苦,娘撑到现在已经很辛苦了,就让娘安心的休息吧。”也就是一口气拖着而已,还能救得活吗?五弟根本是在无理取闹,把事情闹大好昭显他孝顺。
“就因为她撑到现在才要更努力,我刚成亲,还没生下孩子,她怎么能休息,娘答应要给孩子取小名,还没做到前,她不会轻易离去。”娘一向说话算话,信守承诺。
“你这人的脑子老是转不过来,你看看娘,她像还活着的样子吗?若是胸口没有细微起伏,根本就是死了。”他当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吗?只有他最孝顺,其它人巴不得娘早死……解冰锋略有心虚,他便是盼着母亲死的人。
一屋子的老老少少,没人提起解冰云成亲一事,也无人说要见见新夫人,好像所有人都看不见周静秋的存在,有意无意的忽略她。
在这紧要关头,除了五房外,另外四房的人都不希望老夫人清醒,他们瞒了这些时日,就是不想老五在重要时刻赶回京城,让老夫人悄悄地去,悄悄安葬在祖坟里。
谁知安国公会去信一封,把人大老远的召回来,还赶在老夫人未断气前,这教大伙儿心里吊着一口气,都感到很不安。
“爹呢?”解冰云问道。
“爹的身子不舒服,忠伯扶他回房休息。”解冰锋在心里怨怪爹多事,不然他也不用费事应付这头蛮横的犊子。
徐忠是安国公府的世仆,徐家世代是解府的家生子,为人忠义,有横胆,以前是安国公的亲兵,如今是府里的总管。
知道父亲不在的原因,解冰云又走回床边,坐上床沿,双手微抖的将母亲瘦得见骨的手包在手中。“娘……”
“你刚回来,先去梳洗一番,一会儿再过来。”解冰锋想着法子不让么弟守在母亲病榻前,看到他年轻俊美的脸庞,解冰锋想到自己已然老去的年岁,发鬓已出现斑白。
长子已老,而幼子年华正盛,明显的差距让人看了心龄,又有些妒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不了,我想多陪陪娘,跟她说说话,也许她听到我的声音就会醒来。”解冰云神色憔悴,眼神哀伤。
解冰锋一惊,心想着以母亲对么弟的疼爱,说不定真会因为他的叫唤而清醒,只好再劝道:“别做傻事了,娘根本设有知觉了,哪晓得你是谁,她睡得很安宁……”
“人太多了。”蓦地,一道清亮的女声扬起。
“什么?”谁在说话?
“老夫人说了,人太多了,挤了一屋子让她无法喘气。”周静秋宛如冬雪中一株红梅,傲然叶蕊。
“你……你在胡说什么,娘怎么还会开口。”心中有鬼的二爷解冰庭站得老远,一双惊恐的眼不时地转溜,就怕看到不该看见的白影。
“我听见了。”周静秋面不改色,说得煞有其事。
“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请你不要在我们安国公府胡言乱语,要不就只好请你出去了。”一名面色威严的妇人走了过来,身着檀色绣吉祥如意纹祆子,手里套了一只缠金羊脂白玉手镯,看来华贵而威重。
“大嫂,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她挽起妇人发髻,满屋子的解家人就她一个眼生,当家主母做久了也会脑钝,她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媳,安国公府五夫人。”护妻的解冰云将妻子拉到身边,说的话如冰雹子,砸得人又痛又狠。
“大嫂。”周静秋一福身,神态淡然。
“五弟,你那是什么口气,当个小小七品官就得意了,她是你太嫂,不是府里的婆子,由不得你大呼小叫。”真是太不像话了,长嫂如母,他居然对着大嫂冷嘲热讽。
见不惯他张狂作风的解冰锋也出声了,只不过他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么弟对大嫂不敬便是没把大哥放在眼里,被人硬生生的打脸怎能置之不理。
“相公别生气,五弟也是着急娘的身子才口不择言,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我看五弟是受了影响,性子也变得暴戾些。”大夫人看了一眼周静秋,未指名道姓,可是非常明显的暗示家宅不宁源自不该出现的人。
“大嫂是见不得我有『活着』的妻子是不是?在三个未婚妻接连出事后,你认为这一个也应该是死人,不死你心头气不顺,是吧?”解冰云话锋凌厉,刻意强调活着两字。
目光一闪的大夫人眉头紧蹙。“五弟这话说得甚重,大嫂怎会不盼着你早日成亲生子,开枝散叶为府里添人添福,只是咱们安国公府也不是谁想进就进得了,连淮阴知府的庶女都只是你大哥的妾,她何德何能栖高枝。”她的意思是,她不承认这门亲事,也不认这个五弟媳。
“我问过你了吗?你也太多管闲事,我有爹有娘,还轮不到你做主,大房的手伸向五房,大嫂的心思好深呀!”解冰云毫不客气地当众给她难堪。
娘的病情让他心急如焚,连日的奔波又教他身子劳累,一口气还没歇过来,又得面对自家人的攻讦,他不想再忍的爆发出来,不管是谁都不留情,言词犀利得令人招架不住。
从被迫离京到匆促返回,这其中不乏有大嫂的手笔,他忍得了一时,却不愿意长久忍受,让跟着他千里奔波的妻子也受到不公的对待,委屈地受人嘲弄与奚落。
他这是一肚子火爆发了,谁冒头烧谁,逮着一个是一个,烧成哑巴嗓就不会有人多话了,嘴儿闭上。
大夫人面色难堪,却仍装作苦口婆心的劝道:“五弟你……你魔怔了,见谁都像是仇人,大嫂的一番苦心也听不进耳了。”他这牛性子又犯了,存心不让人好受。
她说她的,听不听在于解冰云,他一手握着母亲的手,一手拉着妻子的小手,泛着血丝的黑瞳冷碍深幽。“秋儿,我信你,娘说了什么,你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周静秋水般的眸子轻漾,“娘说人太多了,屋子的气不顺,她没法喘气,又说他们太吵了,吵得让她连想好好睡一觉都不成,似睡非睡的醒不过来。”
“你胡说……”一遇到鬼神之说,人人都心生畏惧,唯恐这件事是真的,就连一向在府里最没有地位的四夫人也忍不住出声。
“四嫂闭嘴。”被小叔一喝,四夫人讪然地退到丈夫身后。
“秋儿,你继续说。”解冰云微微加重力道握紧了妻子的手一下,告诉她他会保护她,尽避说。
看了看众人的神情,周静秋目光低垂。“人都退出去,把窗户打开,不燃董香,把灵堂撒了。”
“把灵堂撒了……灵堂……”解冰云倏地怒了,两眼如吃人的野兽红得吓人。
“谁让你们设灵堂的?!人都还没死就迫不及待,你们可寘孝顺!”
“这……”解冰锋无语。
“是太医说该淮备了……”解冰庭小声的说道。
“撤掉,撤掉,通通撤掉!窗户打开,人都出去,一点香也不许燃,谁不照做,就别怪我踹人。”解冰云怒吼。
屋子里被赶得只剩下脸皮抽搐的大爷,以及脸色难看的大夫人,其余人怕被波及,一个个灰溜溜的离开房间。
三代人包含妻妾在内有四十多人站在院子里,面上讪讪的互视一眼,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惶惶然的交谈着。
谁不知道安国公府的解五爷就是个横的,京中小霸王,皇上宠着,爹娘疼着,兄弟们让着,他聪明过人,顽劣也过人,打小就在皇宫进进出出,因此胆大横行,无法无天。
忘了一提,太皇太后是他姑祖母,他小时候曾抱养在姑祖母宫中五年,因此快四十岁的皇上得喊他一声表弟。
“五弟,天儿冷会冻着娘,窗子就别开了……”穿得少的大夫人打了个哆嗦,让人升起地龙。
“人都快死了还怕什么冷,两脚一伸就不冷了。”解冰云冷嘲道。
“你……”长袖善舞的大夫人头一回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