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大人不回府过年的消息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爱里的下人自然很失望。主子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马场或军营,难得逢年过节能在他面前表表忠心,此次却是来去如风,才回来住了几日又不见人影。
留守都督府的亲卫们则是有些吃惊。旁人不晓得都督行踪,他们这些亲信可是很清楚他就住在田庄里,身边还带一了个女人。
春柳几个大丫鬟也都猜出都督必是和那个马僮“顾”姑娘在一起,一个个难掩嫉妒之色。
而心情最复杂的就数宋殊华和柳信了。他俩奉了皇命来巡边,没想到正主除了第一晚设了个接风宴招待,隔日起就不见人影,放任他们两个在附近几个军营东走西看,只由下属陪着,也不过问,既无忐忑之意,也不见逢迎,竟是将他们这皇差视若无睹。
“不愧是北境之王,军民百姓景仰的军神。”柳信冷冷地撇嘴一笑。
宋殊华不吭声,默默地和柳信对坐饮酒。
身为世家子弟,父兄长辈多有高官,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这巡察御史代表的是何意义。皇上担忧傅云生在北境势大起异心,才会时时刻刻想派人来盯着。
当初他主动争取这趟皇差,并不是对傅云生有什么意见,只想藉此打听玉娘的下落,甚至等不及过年后冰消雪融了才上路,急着在年前就赶到北境。不承想他的确是找到了玉娘,她却成了别的男人的女人。
偏偏还是那个北方都督……
想着傅云生在自己面前的狂妄髙傲,宋殊华不禁全身紧绷,举起酒杯,狠狠对嘴灌了下去。
那日,他和柳信从城外的军营归来,路上偶遇两骑飞奔而过,他定睛一瞧,惊觉那玄色骏马上坐着的便是傅云生,而另一匹雪白的良驹,驾驭的是一个身披紫色斗篷的姑娘,身姿潇洒,神釆飞扬,竟是和傅云生并肩同驰,不相上下。
那是……玉娘?
他不敢相信。
他记忆中的玉娘是名门闺秀,文静秀雅,说话行事总带着几分温柔腼腆之意,何曾有如此纵情恣意的一面?她的骑术何时变得如此精湛了?是在这边境学的吗?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玉娘。她帅气地御马,沿途洒落如银铃般的笑声,他竟觉目眩神驰,瞬间心动。
这般特别的玉娘该是他的,原就该是属于他的……
他不甘心!
不能就这样放开她!
“柳大人。”宋殊华忽地倾身上前,墨如黑玉的双曈紧紧盯着当今最信任的大太监。“这回圣上命你来监军,可有其他指示?”
柳信彷佛早就料到他会探问,干瘪的嘴角一挑,细小的眼眸顿时烁烁有神……
“姊!”
乍然见到亲姊,朱相宇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间忘了男子汉该有的坚毅稳重,几乎是像炮弹般地直射而来,好不容易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勉强在姊姊面前煞住了脚步。
朱妍玉却是毫不避嫌地一把搅抱住他。“宇哥儿,见到姊姊高兴吗?”
“嗯!”朱相宇用力点头,抬起清俊的脸蛋。“姊,你这阵子过得还好吗?”
“姊姊很好。”朱妍玉微笑,轻轻模了模弟弟的脸庞。“好像瘦了些,近来没吃好吗?”
一直担心着姊姊的处境,他哪里能吃好睡好?
朱相宇没涩苦笑,眠角瞥见不远处一片玄色袍角,眼神一凛,不觉有几许郝然。
都督大人还杵在这院落里呢!他如何能做出这等小儿姿态?
他咬咬唇,打住了向姊姊撒娇的冲动,挣月兑姊姊的怀抱,尽力挺直渐渐抽长的身子,小脸现出毅然之色。
朱妍玉见状,猜出弟弟的思绪,眸光流眄,朝那威武凛冽的男人娇娇地横去一眼。
暗云生会意,倒是没说什么,微微颔首,迳自转身离去,留他们姊弟俩说些体己话。
朱相宇目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远,眼神复杂,接着转过来望向姊姊,却是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姊姊?”朱妍玉嫣然一笑。“莫担心了!大人对我很好。”
“真的?”朱相宇半信半疑。
“真的!”朱妍玉伸手拍拍弟弟的头。“你这小脑袋瓜就别多想了,相信姊姊就是了。”
“可是……”
“别可是了,都督大人都肯答应我将你带来这儿一起过年,你还怕他苟待我?”
朱相宇拧眉。
人派亲卫去接他时,他的确颇为惊讶。没想到自己姊姊原来不在府里,而是跟都督大人去了城外的田庄,还打算待在田庄过年。
姊姊在大人面前竟是那样得脸吗?据说他从前可是不曾这样随身带着一个女人……
“又再胡思乱想什么了?”朱妍玉清脆的嗓音落下,打断弟弟的沉思。“别想了!姊姊早上正好做了些花生糖和年糕,过来尝尝吧!这个年啊,我们姊弟俩一定要好好地过。”
朱相宇任由姊姊拉着自己进了内室,满屋糖香顿时扑鼻而来,他心念一动,鼻头忽然发酸。
他最爱花生糖了,可是从前在家里时,娘亲却不许他多吃,怕他坏了牙,也就逢年过节,他才能痛快地吃上一大盒。
如今爹娘和其他哥哥姊妹都不在了,只刺他们姊弟俩相依为命,这个年,注定了不能如从前一般热闹……
一块色泽晶润的花生糖送至他唇畔,他眨眨蒙胧的眼,看见姊姊温柔的笑颜。“来,吃一块,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肯定是的!
姊姊亲手做的花生糖,对他而言,就是最珍贵的、亲情的滋味。
他卡脆卡脆地咬着糖,努力忍住满眶泪水,对姊姊绽开一个勇敢的微笑。
“好吃吗?”
“嗯,好吃……再好吃也不过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送神,二十五蒸年糕,接着扫了尘、贴春联、祭了祖,除夕夜便要围炉守岁。
这一顿年夜饭,朱妍玉可是费尽了心思,除了一个酸菜白肉锅,煎煮炒炸、鱼肉蔬果,满满地摆了一桌,虽然桌边只坐了三个人,也显得热热闹闹。
朱相宇冷眼旁观。都督大人外表固然看似冷酷无情,在姊姊面前倒是没端什么架子,任她叽哩呱啦地说话也不嫌吵,偶尔两人聊起马经聊到兴起时,更会一改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少年似的神采飞扬。
他对姊姊有耐心,对自己也是态度温和,从来不说什么重话,只是两人毕竟有些隔阂,只有姊姊从中穿针引线时,才会多说上几句话。
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坏人,只是……
朱相宇想起都督大人的亲卫来接自己出府那日,宋家七哥哥寻了个机会,避开旁人与他私下会面——
“宇哥儿,你甘心你姊姊终生只能在这都督府里为奴为婢吗?即便她成了都督的女人,傅云生对她再好,她的身分也只是个奴而已!可是只要你们姊弟俩肯听我的,我有办法让你们得到圣上的赦免,月兑了这贱籍的身分!
“宇哥儿,事关你的前途,以及你姊姊的终身,你务必要替七哥将话带到啊!”
“宇哥儿,良机稍纵即逝,切莫迟疑……”
“宇哥儿!”
一记爆栗突如其来地弹上朱相宇的颔头。
他回神,这才惊觉姊姊正唤着自己。
“怎么了?发什么呆?”朱妍玉笑盈盈地,明眸璀璨。
“没、没事。”朱相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傅都督。男人正自斟自饮,挟了一道炖得喷香软烂的红烧肉送进嘴里咀嚼,察觉他的视线,顿时鹰眸一转,射来两道清锐的目光。
朱相宇急急避开眸,深怕被这精明的男人看出什么,不免有些心虚,故意对姊姊例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我只是想,今天日子特别,我能不能也喝些酒?”说着,他伸手便想拉来酒壶。
一双筷子倏地拍到他手背上,他痛呼一声,连忙抽回手。“姊姊!”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我都十岁了……”
“胡说!你翻过年也才九岁。”
“九岁也算半个大人了……”
“姊姊说不准就是不准!你不听话,等会儿不给你压岁钱了。”
“姊,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啊?”
“本来就是个孩子啊!”
“姊!”
姊弟俩吵吵闹闹,餐桌上的气氛更显得欢快起来。
暗云生在一旁默默地吃菜喝酒,看着这一幕,嘴角浮起隐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