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过后,蔺尔恺一脸平静地踏出了大厅,所有下人好奇的远远打量,却都看不出什么异状,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书房,默默地将门关上。
一眼望去,一张宽大的桃木桌,上头的文牍都是攸关天承国运作的大事;满柜的书藉,除了经史子集外,都是治国的经典;一张太师椅,在他累的时候,会在上头稍事歇息,然后那个可人儿会端着她所谓的下午茶进来,和他谈天说地;还有那扇窗,因为朝着西方,冬寒夏晒,他一向少开,可是却是正对着他们的卧房,他偶尔能见到她的倩影经过,所以就再也没有关起来过了……
突然间,蔺尔恺闭上了眼,双手紧握,胸膛不住地起伏着,那股郁闷之气在胸口却是憋不住了,他低吼一声,上前先翻倒了桃木桌。“什么文牍!什么政事!天承国都如此待我了,我再兢兢业业有什么意义?因为一个小人唆使,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的破坏我的名声,阻挠我的理政,甚至逼走我最爱的女人,我还办什么公?还要做什么清官?”
他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接着,他又将书柜上的书全翻了下来,甚至失控地撕毁了《治国方略》、《资治通鉴》等书,双眼都泛红了。
“最是无用读书人,最是无用读书人,果真千真万确!如果我身怀绝世武功,一招就能把陈仲那种卑劣无耻的家伙打死,而且还没人敢来报仇,岂不痛快?哈哈哈……但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啊——”
他满月复经纶、胸罗万有,但有志难伸,还被栽赃嫁祸,沐烟蓝问得诛心,受制于人,他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如今为了平反这个不甘心,他却必须舍弃身边所有一切,来换得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有多么不公平?
太过激动,他微喘着气,一坐在太师椅上,他痛苦的用手抱着头,一丝不苟的头发都被他拨乱了,可是一样是坐在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来听他说话,与他分享,那美好的两人时光,一去不复返。
满月复的怨、满月复的苦,他究竟能找谁诉说?
遗憾、失落、空虚、苦楚,几乎压垮了他所有理智,他本能的向窗外看去,他知道她会在房间里,可是明天之后,便再也没有那道倩影了。他走了过去,大力的关上窗,没有了她,他还期盼看到什么?这扇窗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及追悔罢了。
“对,我就是个懦夫,结结实实的懦夫!”蔺尔恺痛苦的将手握成拳,用力捶着窗框,甚至用额头撞着墙,希望这样能发泄他的愤恨于万分之一。
即使是个懦夫,也有忍耐到极限的时候。他平时为了顾全大局,犠牲了太多,现在连最爱的女人都牺牲了,他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他恨陈仲,也恨皇上,更恨那朝堂上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每一个人。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要敲破这虚伪的假象,他要反击了!
敲得手都肿胀流血,蔺尔恺却毫无所觉,直到他的手突然被人抓住,一块白布擦着他的血迹。
“大人,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来的人是蔺老,老态龙钟却能结结实实的抓住他。
蔺尔恺看到是他,胸中那口气像是突然泄光了,他无力地倚着墙,沉痛地低下头来,五官都纠结在一起。
“这些年,你承受得太多了,老爷要求你清廉自守,但你却忘了,老爷也曾经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可以没有傲气,但必不能失了傲骨,如果任人百般欺凌你还不还击,那你就不配当我们蔺家的子孙。”蔺老像是劝他,却说得针针见血。
蔺尔恺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眶虽然还泛着红,却冷静了许多。至少在这府里,还有蔺老懂他,如果说他还有谁可以信任的,就只有蔺老了……
可惜他最爱的女人,最后却是含恨而去,不知道有一天她明白了真相,会愿意原谅他吗?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蔺尔恺有些不确定了,他转头,茫然的目光像是越过了蔺老,直直地看向了那扇紧闭的窗。
窗外,就是沐烟蓝所在。
蔺老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劝道:“烟蓝公主或许说话有些重,但那是因为你太过保护她了,让她什么都不知道,误解了你,她有足够的聪慧,手腕甚至不输给你,但你自以为是男人就要挑起一切,蒙蔽于她,老奴以为,这一次你错了……”
“但也来不及了……”蔺尔恺苦涩一笑,沉痛地道:“蔺老,烟蓝就麻烦你送到烈火族了。”
蔺老微微皱眉。“你真要这么做?可是这样你可能……”
“我有我的办法。”蔺尔恺站直了身子,方才一阵发泄,也算是让他重新整理了一回心情,现在的他,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前进了。“蔺老,你到边境后,顺带替我捎一封信给胡大刀,我……也该做些事了,让那些忘了我手段的人,重新回想起来。”
他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又比过去多了一丝狠辣。
“如果就这样让人看扁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做蔺家的子孙呢?”
蔺老再次长叹口气,看了看这满室疮痍。
这天承国,只怕要变天了!
棒日一早,一辆朴实无华却坚固舒适的大马车驶出了蔺府。
或许是蔺府远称不上豪奢,跟着马车的随侍也非常简单,十名侍卫策马旁从,一名马夫,再来就只有马车里的烟蓝公主、侍女小红,及管家蔺老。
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像在躲避什么,一日之内就离了京师,上了官道,三日后,官道就到了头,接下来一日的行程,将会是一大片密林,出了林子后才会有再有官道通往各大城镇。
马车一入林,速度并没有减缓太多,显得有些颠簸,原本就心烦意乱的沐烟蓝被震得晕头转向,什么思考能力都没有了。
“蔺老,我们究竟在赶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蔺老却是皱着老脸,眯眼看向卷起的车帘之外。“我们在赶的是一个生机,只希望大人的猜测是错的……”
沐烟蓝眼下虽然满头浆糊,却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可疑之处,正想继续问下去,马车却狠狠一抖,接着整个车身歪了一边,里头的人惊呼一声,幸好沐烟蓝及时抓住椅架才没有摔倒。
但小红就惨了,差点一头栽出马车,还是蔺老超常发挥用拐杖拦了一拦,她才没掉出去,只是撞得七荤八素是免不了了。
“发生什么事了?”沐烟蓝有些惊慌地问。
“夫人,不知怎地,枯叶下居然有个洞,马车陷进去了。”车夫在外大声回道:“车里头没事吧?”
“没事。”沐烟蓝扶了扶额,心想最近真是够倒霉了,这种事都能让她遇到。“我们先下车,让你们把车扶正吧!”
才刚么说,蔺老突然脸色一变,用拐杖挡住她。“等等,别下车!”
“什么……”沐烟蓝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外头传来惨叫声。
“低头!”蔺老一反平时的气若游丝,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用拐杖让两女趴伏下来。
紧接着,沐烟蓝听到马车外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不断用弓箭射击一般,她再怎么没经验也知道自己受到攻击了。
“夫人,你和小红待在车里,这车外头是用钢板加固过的,十分坚固,不会有危险的。”蔺老很快地交代一句。
接着,沐烟蓝睁大了双眼,极为讶异地看着蔺老用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敏捷动作,飞身出了马车,随即是一阵兵器交击之声。
沐烟蓝心急如焚,却也知道自己的确不能出马车,否则就拖了外头那些侍卫还有蔺老的后腿,但蔺老那么老了,虽然他方才的姿态显然是个武功高手,她仍是不放心。
如雨般的箭声停止了,她偷偷地揭起车帘往外偷看,赫然发现蔺府的侍卫们及蔺老与一群黑衣人战得正火热,尤其是蔺老,身形翻飞招式凌厉,过去那颤巍巍、弱不禁风的形象彷佛作梦一样,简直一招倒一个,十步杀一人,虽然对方的人数是己方的数倍,却取不了优势。
沐烟蓝抽搐着美丽的脸蛋。“小红,蔺老一向这么生猛吗?”
小红也看呆了。“我、我不知道……”
不一会儿,前来袭击的黑衣人被杀了大半,剩下的伤的伤、逃的逃,蔺老也不追赶,回到马车旁,搭住车底,只手一抬,竟然就把陷入洞里的马车抬了起来,四个轮子稳稳地回到平地上。
车里的两个女人齐齐吓了一跳,就是不知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的,还是被蔺老的力大无穷给吓的,接着她们看着蔺老抖着身子,边咳嗽边进了马车。
“夫人、小红……你们还好吧?”
你就再装吧!沐烟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道:“马车一路赶路,还用钢板加固,显然蔺尔恺早知道会有人来劫杀吧?而把蔺老你这个绝世高手放到我身边保护我,代表敌人的势力一定不小,才会让蔺尔恺如此看重,我来猜猜……其实也不用猜,一定是陈仲,对不对?”
蔺老一脸无辜,他可没说,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沐烟蓝见蔺老默认了,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蔺老,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包括你的身分,还有陈仲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蔺老深深地盯着她,想到临行前大人崩溃的模样,以及接下来大人所要面临的危机,他吐了口长气,终是幽幽地说了,“老奴确实是蔺家的管家,当年被蔺老太爷所救,感其恩德便投身蔺府,贴身保护蔺老太爷,老太爷去世后,便保护老爷;老爷去世,便转而保护少爷,也就是现在的蔺大人。若非老奴镇着,大人如此与陈仲作对,陈仲大可找一个杀手暗杀大人就好,也不会有后来两人旗鼓相当之势了。”
沐烟蓝一听,顿时紧张起来。“那不就代表着,现在蔺尔恺身边没有人保护他?陈仲连我都要杀了,一定不会放过蔺尔恺的!”
她猛地欲站起,头差点撞到车顶,幸好小红眼捷手快,把她拉回来。
但是沐烟蓝哪里还坐得住,她急急催促着蔺老道:“蔺老,你快回去保护蔺尔恺,快!你马骑快一点,三天内就可以回京城了!”
蔺老眯着眼问道:“我回去了,你这里怎么办?”
“我……我没关系的,他们来过了就不会再来了,蔺老,你快回去吧!我怕事情迟了会有变……”
她的着急,蔺老全看在眼中,他霍地笑开来,露出仅剩的几颗牙。“夫人,你很爱大人吧?”
骤然被这么一问,沐烟蓝顿了一下,随即坚定的点头。“对,我爱他,尤其是我现在知道了他为了我,几乎是不顾生命危险,我……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付出了那么多?”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跟着夫人了。”蔺老摇了摇头。“夫人是大人最重要的人,大人才会不顾生死也要保护夫人,万一夫人出了什么事,对大人而言可能是比死还难受。”
沐烟蓝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痛,正是为了蔺尔恺,她先前那样误解他,他却一句都不解释。“我……我真有那么重要吗?那为什么他要送我走?我可以帮他的!”
“因为他要反击了。”蔺老对太了解大人了,他过去的刚直不阿,只是秉持父亲遗志,不想对同侪施手段,但现在这个国家、这个君主、这些臣子,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他真要反击起来,只怕这个朝廷危险了,所以他才很放心地让大人自己面对一切,听命前来保护夫人。
“陈仲先前放出烈火族的谣言,就是要逼大人送你回北方,这样他才有机会在半途拦截你的车驾,陈仲不会杀你的,只要护送的人全死了,谁知道你去了哪里?陈仲对你的誓在必得,不是那么容易浇灭的。”蔺老耐心地解释。
沐烟蓝是聪明人,一听就懂了。“因为有蔺老在,蔺尔恺索性将计就计把我送走,一方面让我远离京师,另一方面,他也要在京师动手反击陈仲,甚至是促成这一切的人……我怎么会现在才想通?我、我临走前,还向他说了那么重的话,说他受制于人却无法反击,说他是懦夫……”她怎会这般口不择言,蔺尔恺所受的委屈,让她都要鼻酸。“其实他才不是懦夫,他是最勇敢、最有担当的人啊!”
“夫人放心吧,大人绝顶聪明,早就安排好一切,我相信大人一定能全身而退,夫人也要相信大人。”蔺老命令马车继续前进。“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沐烟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接着沉静下来,好半晌,才抹去了眼角那几乎要溢出的眼泪,坚决地道:“对,我也要相信他,我们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的,他要搞得天翻地覆是吗?好,我陪他玩!”
陈仲除了派人去拦截沐烟蓝的马车,朝廷上他也不死心的想打击蔺尔恺。
愿意将人送走,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心虚的证明,横竖大伙儿都清楚烟蓝公主只是个用来陷害蔺尔恺的代罪羔羊,明理的人不会这么追根究柢,送走烟蓝公主安抚了百姓,到这里就会不了了之了,但陈仲却不然。
他召集了一群自己的亲信官员,准备在早朝上好好参蔺尔恺一本,坐实了他与烈火族有挂勾的谣言,欲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出乎陈仲意料的是,隔日的早朝,蔺尔恺居然缺席了。
“蔺大学士为表清白,送走烟蓝公主后,便向朕辞去了官位,而且蔺大学士将太学附近的土地全数送给了国家,以示他的忠诚及清廉,朕认为蔺大学士风骨赫赫,既然他做出如此大的捐献,也已然不在朝廷,以后朕不想再听到批评他的声音。”皇帝一番淡淡的言论,为这件事下了定调。
其实他哪有自己说的那么体贴臣下,只不过是怕麻烦,不希望这件事再延烧下去,蔺尔恺愿意自己走,还捐了一大笔土地钱财,他还得了利,自然开心。
如此便能看出君王无情了,蔺尔恺一手将颓败衰弱的天承国治理到现在这般兴盛,皇帝却只是因为怕麻烦,二话不说就准他走,甚至他若不走,皇帝也会施压让蔺尔恺致仕,用强制手段夺取他的财产,说不定真的就遂了陈仲的意,直接安个罪名让其下狱算了。
蔺尔恺果真看得很清楚,先一步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陈仲等人准备了好几天的奏折,如今都没了用处,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难受得令人想吐血,当然,他们也可以不依不饶继续告蔺尔恺的状,但他们也清楚皇上的性子,要是惹得皇上发怒,他们自个儿也要遭殃。
而且纵使陈仲还想来阴的,蔺尔恺却不再给他机会,如今偌大的蔺府已经空无一人,蔺尔恺也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