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年这几天诸事不顺。先是天地影视的封定戎不愿跟她并列在同一期专访中,她再怎么不屑也脸上无光;接着是对手万象台主播杰森收视直追上她,上头放话下来警告她不能被追过。她在录影间藉故发了大姐脾气,四周人大气不敢出,但她知道他们在背后会怎么说。
她在镜头前发光发热,他们能吗!做不到就闭嘴好好学习!
节目录制完,她在更衣室的大镜子前看着自己。她的妆完美无瑕,发型时尚又自然,身上的名牌衣饰是设计师为她量身订做、免费赠送的。她的新闻时段一个月前本已有拔得收视头筹的走势,为什么会变得停滞不前,反而有走下坡的趋势?她很自负,但也很拚命,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知为何此时她的思绪牵向牧洛亭。上NOW!大楼那回,是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本人。他在镜头及平面上的闪亮笑容,那回虽没有展露,倒有一份迫人的气势,让在同一空间的人难以忽视;一种极度男性的魅力强烈地散发出来,只要是女人,都会感到心跳重击、呼吸急促。
那种俊美,已经超越表相;那样鋭利的眼光和个性的唇线,是自信和能力结合的光采,雕不出也学不来。
在他面前,她自觉矮一大截,也黯淡几分;心中有什么让她感到自惭、心虚、无措。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
对!就是从那天起,有什么好像被移位、错放了。工作和生活的节奏乱掉,久违的挫折感节节高涨,整个世界看起来都不对劲。
懊死!
她拿起手机按下那个恼人的号码。
“NOW!总编办公室。”是那个特助的声音。
拿不到牧洛亭手机号码,是她心中的另一根剌。“我是优年,你老板呢?”
“优主播,您好!”仍旧是完美专业的音调,“总编电话中,有需要我传达的事吗?”
电话中?!这种用来挡路人甲的说辞也敢丢给她!“告诉牧洛亭,如果想登我的专访,今天就亲自跟我见面谈!”她按掉手机。
先是什么和封定戎并列专访,接着又被封定戎拒绝。她如果不能单独上NOW!这期封面,那一切免谈!而且姓牧的最好马上来电约时间,当面跟她解释清楚,她耐心可是有限的。
优年气懑地沉进偌大的皮椅中。五分钟过去,十分钟,电话响了;却不是姓牧的,电视台同事还没来得及详说就被她一句话狠狠切掉。
桌上笔电显示已过一个钟头时,优年真想砸烂手机。她何曾被这样羞辱过!他是准备让她等多久?还是真要对她无视到底?
整天效率低到让她想砍人,熬到下班,她恨恨拿起手机。
“喂,优主播?”传来偏尖的男音。
“我要你查的怎么样了?”
“当然在进行了,”邱益光语气调侃起来:“很急吗?”
优年抿嘴。“我要结果。”
“姊姊的有了,小弟还在查。”
“我要你再加上牧洛亭。”
“哟!”邱益光声音更尖,“不是吧!这是大鱼,可不便宜。要知道牧社长是你们这行的老手,懂得怎么活在探照灯下,比你还要难缠。”
这话说得明褒暗眨,优年声音冷了:“有结果,当然不会少付给你。”
“是查私生活,我没想错吧?”
“不要被他发现。”优年切掉通话。
优年站起身,在光鲜亮丽的办公室里踱步。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査这此一人?
她心中不断冒出这个问题,但这不仅是一个问题而已。她一向只査工作上要调査的人,就算用上姓邱的这样不择手段的角色,至少从不私用。现在为什么破例?而她又为什么要去理会一个对她无视的自大狂?于公于私追在她后面的人不知有多少,就算姓牧的条件再好也得排队,她何必?
最奇怪的是,她干嘛在工作出纰漏的此时分心这种事?她不是一向工作第一,下班后用男人来调剂?
她最爱听人家称她女强人,现在为什么自觉猥琐、别扭、小家子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冲出办公室,外头大办公室的人纷纷抬头,看到是她又马上低下,谁不知道最近优大主播常发飙,谣言已经开始纷飞了。
优年开车直杀朋友的酒吧。不想要脑中问题无数,只有直接麻痹算了。
NOW!的二月专刊一开始即吸引了狐疑的眼光。在情人节千篇一律俊男拥美女作为封面的期刊架上,很难不立刻注意到一幅线条分明、用色大胆,应该一目了然却又不是这么回事的绘作上。
总编也极为大器,把杂志长宽增了半倍,似乎打算将封面直接当作艺术作品来展示的阵仗,等于比其他所有期刊大了一倍;且用纸也毫不吝啬,印刷用色更是细腻讲究,价钱上却未因此调升。NOW!又有欢迎试阅、不准书店封套的政策,结果是路人瞟到一眼就忍不住翻起来了,尤其封面标题还是烫银的三个字——
为谁爱?
为谁爱?画面上人物微妙的关联好像呼之欲出,却又无法一眼看透。为什么不是问“你爱谁”,而是“为谁爱”?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旦翻开,故事便开始了。只有四个故事,却说得很长、很慢、很深,详细而生活,彷佛你也认识那些故事主角。
直到整本看完,合上杂志,才发现自己又直直盯着那幅封面画,无声念出那个标题,脑中跳跃着那活月兑月兑的人物,这个问题好像有了钻石般的切面,又彷佛有了血肉灵魂。
以为一定是利用节日、更利用人人向往的爱情来卖杂志的主题,结果让人感触良深,深到让人自问:我爱谁,又为谁而爱?
什么是爱?又为什么爱呢?
听说很多人站在书店里看到哭了,NOW!官网的留言板差点被灌爆,从第一周的议论纷纷,到情人节那天,仅仅半个月,销售已破往年纪录。
突破往年的还有一点,就是这本专题同时印了英文版,作为打进英文期刊市场的初试啼声之作。
“总编!”连一向沉稳的冬湘宜都是三步并成两步走进来的,“初步数字真的很吓人,我们可能会缺货——”
“我一开始就加印,不会缺货。”
冬湘宜吓一跳。“总编早知道会红成这样吗?”这回内部资深编辑和作者群是直接与牧大及襄依姊弟筹划完成这期专刊的,听说是呕心沥血,后来又补充专访了好几次才定稿。完成后大家的说法是:角度全新,不知道读者会如何想?
NOW!的东西很“敢”不是新闻,但有些专辑是叫好而不甚叫座,还好有死忠读者支持稳定成长,且公司累积的财力雄厚,因此编辑没有太多业绩压力,主要的压力来自期待牧大总编会欣赏赞同。
但这次期刊牧大告诉作者:不限字数,只求把故事讲好。于是每个专访都有了自己的长度和深度,还有丰富的照片。四个主题开头各配上襄知的一幅画,横跨两页,画风及颜料则完全不同,非常吸睛,且自成话题,已经在网上疯狂转寄,听说还有画廊来问是否能同步展出。
襄知使用笔名Shan,但没有登在杂志作者之列,只有画刊底页美工组团队名单里找得到;而刊头及内页四幅大受欢迎的插画则完全没有署名,冬湘宜觉得可惜,想不透是襄知的意思还是牧大的。
“我本来不知道会不会卖,卖不出去我就免费送。”
冬湘宜嘴张得更大了,NOW!还没有这种前例。“送……谁呢?”
“所有慈善机构和学校,包括安亲班、补习班跟托儿所。”
“啥?小朋友看得懂吗?”不是她习惯造次,是牧大不讨厌问题,甚至鼓励大家问。
“看不懂内容,看画也行。”
似乎是这样没错。襄知的画风多变、难以定义,但总带着一种接近童趣的美感,即使画得再另类,也让人觉得“好看”。
“这次真的大成功!”冬湘宜喜孜孜的,“如果不会缺货,我可以多要几份带回家吗?”她其实已经被好几个同事托问了,大家都想要。“没问题,告诉大家一人可以拿五本。”
“真的?!谢谢总编!”冬湘宜赶紧出去报喜讯,这期专刊显然已经有收藏价值,搞不好员工还想高价转卖哩,牧大和襄家姊弟实在太厉害了!她这个做特助的也与有荣焉。
就说她有世上最棒的工作,大家公认的!
***
情人节好比海啸洪水,没有淹不到的地方。不只是各家杂志,报纸、电视、电台、网站大幅专题,每个沾得到一点边的商家,从餐厅到百货公司,甚至卖珍珠女乃茶的都推出粉红特卖商品。玫瑰泛滥成灾,气球跟巧克力好似不要钱,到处看得到牵手的双双对对,看在孤家寡人的人眼里,真是情何以堪。
“没人性的日子I?谁想出来的烂节!”房凌光恨恨地说,把桌上一堆同业杂志互比“粉红”的专刊推开。
“咦?房主编也会没人陪?”够资深的Winnie是少数社内能偶尔挖苦房凌光而不被砸的人,这次是真的惊讶。
“不是没人,是不屑。”房凌光撇嘴。最近不知怎地,看美女愈看愈烦,以前不怕花名,现在却很不爽这种称呼。
最他妈的是,脑中常浮现一双身影,应该超不登对,但又觉得那两人间有条拉力超强的无形橡皮筋,他是见了哪门子的鬼?!
已经有两个学龄儿子的Winnie扬眉。情人节一到,很多人都不正常起来,牧大频频有新政策,连专题都非常另类;而这个公子说什么……不屑女人?
她告别单身日子真的太久了,无法理解新新人类的感情观。
没错,房凌光这男人脾气大又自恋,但他有金有才又有颜是事实,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向来他也来者不拒,现在是怎么了?
“今天换老公作晚饭,光这点就够我挺情人节。”Winnie耸肩。情人节是女人节啊!明明叫情人,但不成文的规矩是这天男人要疼女人,爽啊!
冬湘宜走进编辑厅,满面笑容,偌大办公室几十人都抬起头来。
“牧大有令,今天大家放半天假,不准加班。牧大说:‘临时公布是要给大家惊喜,增加这福利的心理附加价值,好心情会让今夜更特别。’好,我一字不漏带到了,十二点半我会来赶人。”
特助走了,有人已经开始收桌子,十点了嘛,手上东西收个尾便成。
“牧大能再完美一点吗?”有人捧着心醉了,“最近简直变神了!”
房凌光咬牙,心情更差了。姓牧的是自己想过情人节才来这招吧?至于跟谁过,姓牧的还在那里搞暧昧,但房凌光心里有谱-自从那天被丢一颗“别碰我的人”炸弹之后,白痴心里才会没谱。
姓牧的是终于开窍了,准备出柜?但小不点实在太……小了!太初生之犊不畏死地天真,又太、太……他也无法对自己解释究竟是太怎么样,但反正跟姓牧的怎么样也不应该兜到一起!
好吧,这关他什么屁事?他在不爽什么?!
房凌光双脚一踢,退离桌子站起,编辑室众人半抬头觑了他一眼又低下去。当房暴龙又有情绪异动,大家都心照不宣一起当鸵鸟,不然被迁怒到就倒霉了。Winnie偷笑,准备他一发飙就要再挖苦他几句,这次却没有等到,只见房凌光双手插人口袋大步走了。
咦?这是什么情况?姓房的没有借题发挥找事给人做,还带头配合牧大的故假令?他不是刚刚还在骂这个“烂节”?
“你们觉不觉得最近暴龙变了?”有人问。“暴龙好像不太骂人了,以前每天都骂的。”
“我以前就天天被骂。”
“对喔,我就觉得最近怎么办公室安静多了,原来是没人摔东西。”
“我知道!一定是恋爱了。你没看牧大说放情人节假,他第一个就带头下班?”
“你没听到他刚才说‘不是没人,是不屑’?他一定是失恋了。”
“拜托,暴龙失恋,还不把公司整个拆了!”
“就说他最近变种了嘛!”
暴龙不在,大家尽情八卦,办公室欢乐收工,放假去也。
从来情人节还是工作天,尤其忙完专刊就累死人了,所以牧洛亭根本不庆祝这种日子。当作专题他自是很专业地看待“爱情”这个主题,觉得旁观者清,他即使没谈过恋爱也能主编得好,今年却感觉大大不同。
这是他跟襄知认识的一年,这是他跟襄知合作的专刊,这也是……他希望能晋身“情人”这个身分的日子。
襄知一定觉得这个日子被搞坏了,她不是说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吗?但她的画作又似乎很认真、很深刻地去思考爱情。他觉得一天比一天靠近她,可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情人节果然折磨人,但他是真的想跟她一起过。
鲜花巧克力什么的根本想都不必想,连自己都觉得耸。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什么时候都想看到她,但今天心情特别激荡,开始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这么大惊小敝,不是日子特别,是希望那个人明白她在他心中有多特别,让她觉得受到了重视、珍惜。
但要怎么做?他想了又想,一个个浪漫、昂贵、花稍的主意都被他否决。她喜欢用心,但不喜欢心机。
等到她出现在“安心”,他已经满怀沮丧。什么金牌总编!他只觉得自己脑袋是浆糊做的。
“病了?”
他吓一跳。“你病了?”他不自禁抓住她纤细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哪里病了?”
“你才有病。”她噗哧一笑。
他脸红了,赶紧放手,原来是在问他。“我没有啊。”
“你刚脸色很灰白。”她再补充:“现在很粉红。”
他脸更热了。“我……是在想,今天该做什么才好。”
“情人节?”她扬眉。
他叹口气点头。
“我们专刊里给了很多建议。”
“别笑我,我是真的……想不出你可能会喜欢的。”
她微笑没有消失。“我那么挑?”
他很认真看她。“你很特别。”
她神色也认真起来。“牧洛亭。”
“嚼?”他低声应。
“你那时跟我讨论爱情时,你自己也不相信有这种东西。”
他吓一跳,一半是因为她今天说了很多话,另一半是因为她说的话。他那时……其实只是想辩赢她吗?他仔细回想,愈想愈心惊!他一直拒绝女人,难道不是因为还没动心,而是根本抱持怀疑的态度?
“我是那样的吗?”他觉得手心发凉。
“你说爱情存在,说得很肯定,所以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的。没有人能对爱情这种东西那么肯定。”
他觉得心头沉沉的,像被什么堵住。“小知……”
“没关系,我那时比你还肯定。”
他哑口,她微笑。“我把爱情完全否定掉,好像我是什么高僧圣者,通天达地、无所不知。好像我能把世间多少人看得比生死还重的缠绵纠结一笔勾销。我比你还言不由衷,因为我根本连爱情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眼睛都还没张开的婴孩,谈什么世间大道理?”
他咽了口气。“那……现在呢?”
她嘴角挑得有些自嘲。“现在我承认自己不懂。”
“但会想懂?”他的心又上提几分。
她很郑重地点头。“本来不想,但你说服了我。”
“我?”他的心激跳起来。
“我听过你不近女人的名声,”她说得很坦白,“当然,也不近男人。但你为了我把自己勇敢且破例地敞开来,我想至少回报同样的真诚。”
“只是要回报我吗?”他苦笑。
“还想解谜。”
“解爱情这东西的谜?”
她摇头。“一个叫作牧洛亭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