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眼皮很沉重,挣扎在梦与现实之中,昏昏沉沉地,一下子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外黄内白的嘻哈客在消防柱前跳着机械动作的街舞;一下子是古朴老旧的屋檐,屋檐下是一整排的青石阶梯,从这一端连接到另一端。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只想永远沉睡。
可是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总是不肯饶过她,一声高过一声的不断在耳边萦绕,吵得人无法入睡。
缓缓地,一只水灵灵的大眼似睡似醒的睁开,有些茫然的双瞳没有焦距,好像不知身在何处,出现记忆的断层,要想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想起自个儿到底是谁。
不自觉地,举起白女敕中微带红润的双手,看得发怔了,这手好小呀!圆润可爱的小指头彷佛刚从海里捞起的珍珠,润白润白地,透着珍珠光泽,没有一丝令人遗憾的瑕疵。
她是成清宁,也不是成清宁。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成清宁,一名事业有成的芳疗师,三十二岁,和好友开了一间芳疗馆,生意正蒸蒸日上,馆内员工有上百名,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刚晋升亿万富婆。
那一日是好友生日,也是好友男朋友的求婚日,大家都很High,喝高了,红酒、白兰地、琴酒、兰姆酒混着喝,开了起码三十多瓶酒吧!互相灌酒闹翻天了。
喝着喝着,有人提议到山上看星星,那才有求婚的罗曼蒂克,星光、月光、萤火虫,那多诗情画意。
于是乎一行人开了三辆车模黑上山,还真是酒胆大过天,在迂回的山道中飙速,谁也不让谁的猛踩油门。酒后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好一句警世语,因酒精而迷失了神智的他们果然出事了。
因为不熟悉路况,前车在转弯时撞上护栏,当下在原地打了好几个圈停住,第二辆即便看到情况不对也来不及煞车,直接撞击前车,前车狠狠撞向山壁,车身右侧内凹了一大块。
第三辆车更横冲直撞的连煞车也不踩,“砰”地一声,把第二辆撞得后车厢都扁了,坐在后座的人随着凹陷的车体整个人被卡死,身体呈现不规则的姿态,或气胸,或骨折。
很不幸的,成清宁就是第二辆车后座的乘客,在她身边的是满脸是血的好友,闻到汽油味的她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已经陷入昏迷的好友推到车门弹开的车外。
留存在她记忆中最模糊的一幕是,一样全身是血的好友男朋友跛着一条腿将好友拉离车子,正想回头抢救她时,轰隆的爆炸声起,她就这样活生生的葬送在大火里。
所以,她很怕火,用了三、四年时间才勉强克服,她不想一辈子陷入畏火的梦魇中。
“小姐,小姐,该起床了。”
半新不旧的秋香色如意吉祥纹的床幔被拉开,缀着床幔上的栗子形银铃叮叮当当的响起,唤醒走神中的小泵娘。
成清宁喜欢铃声,那会让她感到不寂寞,有声音作伴,她不是一个人孤伶伶地,铃铃铃的声响让人安心。因此除了床幔上的铃铛外,她在窗户下方挂了一串自制的竹片风铃,每当一起风,风铃便会发出悦耳的竹片撞击声。
在这个有百年世族之称的宁平侯府里,她所能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就连她身下所躺的黄梨木雕花拔步床,也是嫡姊用了两年汰换不要的,她厚着脸皮要来。
会这么卑微,只因她是庶女。庶女,多悲摧的身分。
还是一个姨娘已经失宠,不受嫡母待见,生父也不重视,无才无德又无惊人美色的庶女之一。是的,她还不是唯一的。
成清宁的姨娘原是一名七品县令的庶女,她的外祖母在县府里还算是得宠,小有凌驾主母之势,这位外祖母和成清宁的姨娘一样眼光高,想挑人品出色的、出身不凡的,最好是高官厚禄,有权有势最好,能让母女俩一步登天,彻底压倒主母,扶妾上位,母女俩从此呼风唤雨,荣华富贵一生。
一日,机会来了。
宁平侯府世子奉旨到地方上赈灾,入住县府衙门,在小妾软语温存的枕头风下,也想升官发财的县令二话不说地把庶女送给宁平侯世子,红袖添香,侍寝枕畔。
十五、六岁的小泵娘貌美如花,眉儿妩媚,身段娇女敕有致,莺声软细像会勾魂似,一时把持不住的世子爷便收用了,还夜夜沉迷其中,贪恋床笫滋味,差点误了赈灾大事。
当世子爷回京时,身边多了位娇媚多情的美娇娘,没多久就抬为姨娘,颇为宠爱了几年。
但是色衰则爱弛,世子爷是何等人物,岂会专宠于一人,除了元配外,还有多名侍妾、通房,一个比一个娇俏,一个比一个稚女敕,一个比一个更会讨好世子爷。
当老侯爷去世后,世子爷成了新任侯爷,成清宁的姨娘还是后院的一个姨娘,并未因夫君身分上的不同而有所变动。
而这时更多的美女入府,侯爷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要不是崔姨娘生了侯爷唯一的庶子,只怕早就丢进哪个犄角旮旯里乏人问津,连院子也被发配到最偏僻的角落。
不过也是因为这名庶子的出生,改变了成清宁的一生,原主早在四年前死了,取而代之是另一个成清宁。
“小姐,你醒了没?”
床幔一拉开,上钩,铃声乍停。
一张年约十一、二岁的清秀小脸露了出来,小鸟似的眼睛探向隆起的被褥,轻摇着床上的人儿。
“天还没亮,黑的。”为什么她得天天早起,她还在发育,不睡足十小时会长不高。
“不早了,都过了寅时,卯时三刻要到夫人院子请安,要是小姐去晚了,只怕又要受罚了。”只能去早,不能比别人到得晚,这是规矩,谁都得遵从,谁叫她不是嫡女。
“荷叶,我困……”真不想离开暖呼呼的被子,人为什么要为了不喜的事受罪折腾自己。
名叫荷叶的丫头接过另一名丫头荷心拧吧的巾子,往小姐困倦的小脸上一擦。“再困也得撑着。”
“我昨儿夜里练字练很晚,手好酸……”成清宁撒娇的举高手,藉着十岁的身躯耍赖。
“奴婢给小姐揉揉小办臂。”荷心忍笑的上前,替老把自己当成小孩的小姐揉按手臂。
在这年代,十岁已经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一及笄便要嫁出门了,哪还能再这般任性。
“还是荷心好,荷叶太凶了,一板一眼,小姐我的小心肝都吓得怦怦直跳。”她模着胸口,一脸惊吓不已的神情。
类似唐、宋两朝的大明朝并非现代所知的历史上有所记载,建朝至今三百余年,历经十三位皇帝,国运昌隆,民生富足,当然也有几个虎视眈眈的边疆小柄想来分一杯羹,觊觎这块肥肉。
因此军队的成立也是必然的,全国上下有近两百万的大军,分别让三位大将军把持,其中一人乃是与皇上相差二十五岁的皇弟秦王皇甫桓,少年英雄的他人称“战国将军”。
成清宁来的那一年她六岁,正巧是秦王雏鹰初飞,以五万兵卒大败西夷二十万大军,凯旋归来的第三日。在五岁以前,成清宁是崔姨娘捧在手心上的宝,怕她冷着,怕她饿着,连宁平侯夫人想碰她一下都不行,就怕唯一的孩子被主母害死。
可是七少爷成弘武一出生后,她这位三小姐就成了多余的摆设,崔姨娘眼中只有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口中肉儿、心肝儿的直喊,浑然忘却她还有一个疼了五年的女儿。
被生母忽视的小女娃气不过,便趁着乳娘、丫鬟不注意时跑到荷花池玩水,一不小心就失足落水了。幸好有一位刚好来做客的少年路过,看到在水里载浮载沉的她,顺手把她拎了起来,这才免于一死。
年幼的成清宁吓过头,哭着要找姨娘,可崔姨娘只顾着幼子而未理会她,当晚她就发起高烧,等烧退了,成清宁已经不是成清宁了,一个同名同姓、来自现代的灵魂取代了她,延续她的生命。
“谁的心口不跳?小姐还是快点起身,误了问安的时辰,奴婢们也吃不消。”板着脸的荷叶较严肃,一点也不像十来岁的小泵娘。
她是家生子,家里五代都是侯府的奴才,母亲是大小姐成清仪院子里的管事嬷嬷,说话还算颇有分量。
而荷心是外面收进来的,五岁时被家贫的爹娘卖进府,一开始只是灶房的烧火丫头,后来因为人手不足才被调往三小姐的院子,从三等丫头做起。
老侯爷生有四子二女,其中一子一女是庶出,其余三子一女皆是老夫人所出,兄弟间还算和睦。
因老夫人还在,四兄弟并未分家,还住在同一个府邸,只是二老爷外放为地方知府,举家搬迁过去,庶出四弟也在侯爷兄长的举荐下去了开平当县令,因此仍待在府中的只有侯爷和三老爷一家。
少爷、小姐的排行是依出生的先后来排,不分房头,早成亲的侯爷先有了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而后是老二家的三少爷,三老爷家的庶长女为二小姐……以此类推。
所谓的排行也不算重要,凡事以大房为主,而在成清宁这一辈,男嗣一共有九名,而姑娘只有四名,其中只有长房大小姐才是嫡出,其余三人皆是庶出,嫡生女竟出乎意料的少。
因此在宁平侯府,即使是庶女也能过上“小姐”的日子,并未受主母苛待,虽然在日常用度的待遇上不如嫡女,但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一律是嫡女的分例减半,无须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过活。
不过如果自己要找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向识时务的成清宁从不做出头鸟,她太明白韬光养晦的真理,掐尖要强反而死得快,身为非“原住民”一族,她来之后第一件要事是尽快熟知有关大明朝的一切事务,从历史、文化、礼俗着手,想办法融入,让自己变成百分百的土着。
不过头件事——文字就难倒她了。
崔姨娘虽是知县庶女,可本身不识字,她能歌善舞,精通音律,偏偏对读书识字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一心“向学”的成清宁毫无半丝助益,只能由着她自个儿模索。
而大明朝的文字和现代文字相似却有些出入,念得吃力的成清宁不得不求助外力,谁会相信受了十六年教育的高材生居然不识字,书册上的字既熟悉又陌生,完全是在考验她学习的耐性。
好在她有个自诩大家闺秀的嫡姊,在她三言两语的哄骗下,自愿教她习字练字,让她不致当个文盲。
“嫌奴婢太凶?小姐以后挨手板时别向奴婢使眼色,让奴婢机灵点去向大小姐求情。”好了伤口忘了疼。荷叶冷脸一板,当主子的小姐立即气势一弱。
“好了啦!我就要起来了,别再用言语吓唬我,帮我梳头、更衣,一会儿就去母亲的院子请安,我要穿那件茜红色小袄。”
人在屋檐下,头不低不行。
当庶女最要紧的大事是勤劳动,劳动两根细竹似的瘦腿向菩萨上香……啊!是向嫡母尽孝道,以无可挑剔的礼数让人无法说嘴,她才能在这个富贵窝里幸存下来。
虽说名义上是小姐,可嫡庶分明,一样是侯爷的女儿也有高低之分,她大姊的院子就足足有她的两倍大,还有花园和养鱼的小池塘,栽满名贵的四季花卉。
成清宁的院子小不说,还只能种些寻常的花草,什么牡丹、兰花、月季、垂丝海棠是别想了,有几棵桂花和菊花就是件美事,连服侍的丫头、嬷嬷也少得可怜,一共不到十二名,这还包括守门的婆子、扫地丫头。而成清仪的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仆婢就有三十多名,她还是府中少数主子设有小厨房的,侯爷夫人特地为她准备了三名从宫里出来的御厨,从小吃、糕点到江南美食,要什么有什么,是全府最受宠的。
抱对粗大腿的成清宁有幸蹭上几口美食,和府里其他几个庶女相比,她算是运气比较好的一个,要是另一个小她两岁的庶女……
才想着,甫一出院子的成清宁便遇着梳着小髻的成清贞,她是香姨娘所出,今年八岁。也不知她姨娘是怎么教的,小小年纪就有些眼高于顶,对同是庶女的成清宁毫无一丝敬重,反而处处拿自己当嫡小姐看待,举凡嫡女有的,她哭着、闹着也要一份。
“你没衣服好穿了吗?老穿得这么俗气,真是丢尽我们侯府的颜面。”实则嫉妒不已的成清贞仰着鼻孔,状似不屑的睨视身着茜红色绣菊小袄的庶姊,满眼蔑视。
她的肤色偏黑,香姨娘用尽镑种法子也无法让她变白,因此太过浓艳的衣服她不合适,而偏素的衣裙又显得她皮肤黯淡,在穿着打扮上多了不少限制,没法衬出好肤色,连带着颜色也逊了三分。
在香姨娘入府前,崔姨娘是除了侯爷夫人外最受宠的女人,不过出身江淮河畔的香姨娘一进府,崔姨娘很明显的受到几分冷落,因此两位姨娘之间是面和心不和,私底下争斗得很厉害。
想当然耳,她们的儿女也合不来,虽然没有明面上的争吵,但绝对不可能和睦相处。
崔姨娘比香姨娘占优势的是她有一个儿子,即使目前香姨娘较为受宠,可十年、二十年后,崔姨娘有儿子养她终老,而香姨娘一旦嫁了女儿就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她也人老色衰,谁还会多看她一眼?
“妹妹,我月银少嘛!要省着点用,以后存起来当嫁妆。”在这坑爹的年代,没点银钱傍身还真是不行,出了府门人家看的是银子,阮囊羞涩,纵是出身侯门也没用。
她只是庶女,在亲爹面前并不得脸,什么身分、地位全是空,没有嫡母的帮扶,将来一嫁出门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任其飘远,自生自灭,最后落个任人践踏的下场。
“犯得着摆出一张穷叫花子的嘴脸吗?你是侯府的小姐又不是乞丐,想用银子还少得了你不成?真是上不了台面的穷酸。”一身铜臭味,满脑子银子,简直拖累府里姊妹的名声。
不怒不恼的成清宁笑得像枝头上的花朵,娇美可人。“是,姊姊受教了,日后要大手大脚的花用。”
“去,你不要跟我走在一起。”她嫌弃的撇嘴。
天生肤白,再加上茜红色小袄,一张小脸被衬得粉女敕粉女敕地,稚女敕的脸儿恍若一朵粉色小花,叫人几乎移不开眼。“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呀!要不,你走快点,不要与我同行,我们都是要向母亲请安。”
年纪还太小的成清贞掩不住脸上神色,恨恨地瞪向庶姊。“不许跟,你走假山旁那一条小路。”一说完她两条小短腿飞快的往前迈,有些急促地想把成清宁丢在身后,不让其抢先一步。
若说成清仪是她第一讨厌的人,那么成清宁不用说就是第二名,若没有她们两个,她会像三房的二姊姊成清沅一样,虽是庶女却被当成嫡女宠着,寄在三婶母名下,三房上下个个都疼她如珠如宝。
“欸!荷叶,你家小姐几时生得面目可憎了,躲我像躲恶鬼似的,你看四小姐的腿脚多利索,一眨眼就跑得不见人影。”她一早还照过铜镜,并未变成修罗或夜叉呀!
面无表情的荷叶一如往昔的绷着脸,“小姐你不捉弄四小姐,她就不会如兔子般的跑走。”
“你是说我欺负她?”遇到个不知死活的二货,心情真愉快呐!
“奴婢不敢。”
“你要不敢就没人敢了,小姐我也是在你的婬威之下,被你管得不敢吭声……”成清宁半带数落半不满的认为荷叶太重规矩,把自个儿绷得死紧。
偶尔放松一下无所谓,老是拿着教条鞭策主子,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