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文院。
这是靖王府最大院子,也是靖王的起居处,虽然王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但随时都保持干净整洁,现在这个院子的主屋里躺着一个重要的女人。
她是被大火呛晕的,几个太医轮番照顾,但直到今天整整半个月了,她还没有清醒。春天、夏天的哭声在耳边哭哭停停,极其压抑地,生怕将她吵醒,却又害怕她不醒,让顾绮年听着好心疼。
她想对他们说:“不怕,姨不死。”
可是她张不开眼,做不出动作,她连钻进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
是的,她没说错,就是“钻进”。
叹口气,飘回屋梁上,她已经这样很多天了,她试过各种方法,都无法回去。
她跟在每个人身后团团转,她试着发出讯息,她不断在卫翔儇耳边说话。
可惜他没有第三只眼,看不到灵异世界,她终于理解可溪的感觉,那种只能忧心、只能心疼,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无能为力感真的很糟。
这几天国事繁忙,卫翔儇忙得连喝口水都没时间,可是回到王府里,他就会待在顾绮年身旁,细细地把这天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告诉她。
梆皇后命人刺杀宁王,人证物证俱在,七尺白绫送她上路。
宁王妃与葛嘉祯私通,企图混淆皇室血脉,两人下场和葛皇后一样。
梆从升罪证确凿,判斩立决,牵连者众,这回皇帝整整砍掉葛氏族中青壮年男子近二十人,圣旨到当天,葛兴儒一口气没喘过来,走了,葛氏一族失了主心骨,再翻不起风浪。
树倒猢狲散,朝堂势力重新洗牌。
前朝势力重洗,后宫亦然,后宫娘娘们膝下都无子女,谁也不比谁强,这会儿还能不积极抢食大饼?
谁晓得这时后宫又出事了,卫翔廷竟在睡梦中被人杀害,在警戒森严的后宫发生这种事,这让皇帝如何安心?
皇帝严令调查,这一查,查出凶手是二皇子身边的太监——服侍二皇子多年的刘公公刘梡。
太令人匪夷所思,皇帝命人严刑逼供,所有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刘梡被打得体无完肤,只剩一口气,依然坚持是自己受不了二皇子的变态凌虐,这才狠心动手。
不管二皇子再暴虐无道,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从小宠到大的,没想会落得如此下场,先是为父为师的葛兴儒,再是枕边多年相伴的葛皇后,现在又是亲儿子……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走了,皇帝黯然神伤地病倒,他无心处理政务,册封宁王为东宫太子,令其协理朝政。
朝廷大事总算告一段落,卫翔儇拖着疲惫身躯回到靖王府。
他还是老样子,一回府便直奔顾绮年身边。
他抱抱站在床边春天、夏天,低声问:“今天有没有乖乖的?”
“我背书给姨听了,姨知道夏天用功,一定很高兴。”夏天的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春天用手背檫掉夏天的眼泪,说:“夏天不哭,姨喜欢勇敢的孩子。”
夏天用力点头,拿衣袖抹掉脸上的湿痕。“爹,姨是不是睡饱了就会醒?”
两个小小孩子仰望父亲,企图在崇拜的父亲脸上得到答案。
回望儿子,卫翔儇苦苦一笑,他也想有人给自己答案。
坐到床边,他轻抚顾绮年苍白的脸颊,低声说:“听见了吗?睡饱就醒吧,春天、夏天……还有我都想你了。”
春天拉起顾绮年的手,附和他爹的话。“姨,我们想你了。”眼睛一眨,长长的睫毛刷下两滴泪珠子。
“你们先回去做功课,让爹陪姨说说话,好吗?”
“好。”夏天不想,但春天应下,把弟弟哄走。“乖,我们晚点儿再来。”
春天、夏天走出房间,卫翔儇弯下腰把顾绮年抱到自己膝上,搂着、亲着、磨蹭着,温温的掌心温温地熨贴在她腰间,屋梁上的顾绮年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温度。
“绮年,我已经和大哥告假,从明天开始我可以留在家里陪你,你想做什么呢?告诉我,我陪你做……
“昨天孟可溪生下女儿,大哥高兴极了,他想明媒正娶,把孟可溪娶回家,可是问题大着呢,靖王侧妃变成太子妃,这种故事太刺激,官员百姓肯定无法接受,所以得给孟可溪一个身分。
“记不记得顾太傅?我提过的,给我和大哥启蒙的先生,那时候他没少被我和大哥折腾过。他只有两个儿子,现在多了两个女儿,一个是你,一个是孟可溪,以后你们这两个好朋友将成为真正的姊妹。
“我们比较简单,等你清醒,皇上会下令为我们赐婚,大哥和孟可溪就麻烦了,孩子都已经生四个,要怎么自圆其说?
“孟可溪很聪明,编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她说:有位方外大师曾为大哥批八字,说他封太子之前,有再多的子嗣都无法保住,可皇上迟迟不做出决定,又怕大哥年纪蹉跎,便让他和孟可溪先做夫妻,待封太子后才正式成亲。
你觉得,这个说法能说服外人吗?
“我想,大哥根本不介意能不能说服别人,他只在意能不能让孟可溪名正言顺,永远留在身边。我也是呢,我也在意你能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已经给葛嘉琳一纸休书,等你醒来,我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卫翔儇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温柔的话,他挑着过去的事,一件件诉说,那三块写着“我爱你”的帕子,他一直带在身上;没有南枣核桃糕,他再也不吃糖。他们之间共同经历过的事太多、太琐碎,可是他每一件都能钜细靡遗地讲。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他不确定顾绮年什么时候会醒,太医的诊断非常不乐观,但他不会放弃,他们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
表是没有感觉的,可是顾绮年觉得好心酸,眼睛发热、心底胀痛,难受想哭……
“想通了吗?”
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出现,顾绮年偏过头,身边坐着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少女,这是她第二次现身,第一次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月老。
彼绮年把她的话当屁,何谓月老?第一是男人,第二是老人,她怎会相信这小少女的鬼话?
少女月老被顾绮年的目光激怒,赏她一颗栗爆,说:“笨蛋,月老是一种职业,不是一种人称。”
彼绮年还是不相信,在某些时候,她挺固执的。
少女月老又说:“我之所以出现,是你的红线比别人脆弱,无法把两个人牢牢绑在一起,所以你的爱情往往才刚开始就断线。”
是吗?刚开始便断线,所以孤独是她的人生?寂寞是她的命运?
“想通没?”少女月老又问。
“想通什么?”顾绮年反问。
“为什么你的红线比别人脆弱?”
“因为你用的红线是次等品、劣质货?”顾绮年直觉回答。
商业时代咩,旧东西都比新物事用得久,听说爱迪生发明的灯泡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可以发亮,如果东西用不坏,老板要把新产品卖给谁?
以此推论,所以现代人的离婚率高,并非月老不尽心,而是红线耐用度低?
少女月老翻白眼,大叹气。“喂,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自我反省?”
“反省?”
少女月老很忍耐地差点没咬碎一口银牙,恨铁不成钢地捶她一记。“算了,我没时间跟你耗,直接公布答案——
对于爱情,你不够勇敢。”
哼,顾绮年轻笑,要飙歌吗?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你不够勇敢,我不奢求永远,永远太遥远……”
她竟然唱歌?很痞?是!不痞一点她会哭,骄傲如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掉泪。
少女月老被她气得一张俏粉脸涨成猪肝色,这个女人有没有同情心啊,卫翔儇抱着她的“尸体”痛不欲生,她还能唱歌?
难怪新闻记者问:“一千万买你男友,卖不卖?”
十个女人九个愿意卖,不卖的那个不是因为两人感情深厚,而是男朋友的身价比一千万还多。
“记不记得每天都到你店里买一个蛋糕的男生?”
“你说的是那个宅……”男字尚未月兑口而出,倏地,联想起什么似的,顾绮年的眼睛圆瞠,不会吧!她揉揉眼睛,用力看,如果宅男拔掉眼镜,梳平一头乱发,那是……阿儇?
“没错,阿宅就是卫翔儇,你敢说你不知道他喜欢你?”
她……知道的,她想过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但想起被爱情弄得伤痕累累、毫无自尊的母亲,她退却了。
她说女人其实不需要爱情,她说追逐金钱比追逐爱情更实际,她总是为了爱情价值和可溪辩论,她想,爱情不在她的人生选项里。
少女月老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第二世一样、第三世还是一样,给你这种人再多的机会都是浪费。”
“不对,在第二世里,我曾经告诉阿儇,我爱他。”
“就那三个雪球?哼!”少女月老鄙夷一笑。“你知道他为了想娶你这个身分低贱的商户女,十几岁就跑到战场上砍人头,一心想用功勋换得婚姻自主,你呢?你做了什么?在他老妈和你谈判时,连多争取几句的意愿都没有。”
胸口一滞……竟是这样?他的急于表现,他的不顾一切,他把生死置于度外……不是因为事业心强烈,而是因为她?
她竟还因此与他争执吵闹,甚至恐吓要和他一刀两断,永世不见……
就是因为这样吗?所以她为爹的事上门求助,他才不愿见她?是因为怕她再次恐吓,怕两人真的一刀两断?
原来从头到尾是她害了自己,那时候怎么能怨恨呢?
她怨王妃、怨阿儇,怨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穿越人。
大红花轿里,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最好的报复是过得比敌人好。
所以她积极努力,为自己开创生机,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到他面前炫耀?不就是想告诉他,不管你家那个伟大皇上怎样欺凌我都整不倒我?
没想到,被她视为对手的阿儇,竟是用这样的方法为他们的未来努力。
“喜欢上你,是卫翔儇最大的不幸。”少女月老大翻白眼,没见过这么白目的笨女人。
“可那是我爹的性命,你让我不顾念父女亲情,执意把爱情放在首位吗?”重来一回,她依旧会选择退出。
“我没要你不顾,但你试着说服王妃了吗?你有没有动之以情?有没有告诉她,你们的爱情难能可贵?有没有告诉她,你有多珍惜她的儿子?你什么都没说、没做,就直接放弃了不是?如果你能说服王妃,而皇帝对王妃心中有愧,你怎么知道不会发展出另一种可能?
“再说说这辈子,你除了对他的执着感动之外,你为他做过什么?他想尽办法要让你成为他的唯一,你却想着: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不同时代有不同的价值,这里本来就允许一夫多妻。
“为了要给你新身分,要让皇帝点头赐婚,你知道他有多努力?他甚至做好准备,如果皇上不点头,他就要带着你浪迹天涯。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吗?”
她骂得顾绮年低头,是啊……她从没想过要争取,只想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身分摆在那里,无从改变。
她只会接受他给予的,从未为他付出,对于爱情的态度,她确实很消极。
见顾绮年不再辩驳,少女月老冷冷瞧她一眼,她飘到顾绮年面前,对她说:“恭喜你,你终于失去最后一次机会,你和他已经正式错过。
“去跟卫翔儇告别吧,告诉他,因为你的自私与胆怯,让你与爱情绝缘,从此生生世世你会成功,你会当女强人,你会得到所有‘实际”的东西,却再也得不到一份爱情,一个真心待你的男人。”
在顾绮年开口之前,咻地!少女月老转眼不见踪影。
心痛得厉害,看着抱紧自己的阿儇,她哭了,没有外人在跟前,她的自尊不会受损,但……自尊算什么?她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她和他彻底断却缘分……
怎么办,她不想……
飘下屋梁,坐到他身边,环住他的腰,靠着他的肩,她失去他了?从此再没有人会对着她笑得那样憨厚真诚?再也没有人会牵着她的手,用发誓的口吻对她说“我就是要在爱情上较真”……
认错,她满肚子抱歉。“对不起,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坏女人,对不起,我消极懦弱,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对不起……”
她说很多遍的对不起,可惜他听不见。
他还在叨叨絮絮说着他们的过去。
听着、听着,分明伤心,她却笑弯眉毛,他怎能把每件事都记得这么清晰?
门外一阵吵嚷,卫翔儇皱眉,他小心翼翼地将顾绮年放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往外走,拉开门,他看见葛嘉琳正在拉扯卫左。
一见到卫翔儇,她扬声道:“爷,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挥退卫左,也不言语,手背在身后往隔壁小厅走。
梆嘉琳见状,急忙跟上去。
而顾绮年看一眼床上的自己,起身,飘往有卫翔儇的方向。
转身,卫翔儇冷冽目光射向葛嘉琳,一语不发。
他知道葛嘉琳有多凶狠恶毒,知道她这种女人应该下地狱,但是对她,心底还是有几分歉意。
他不爱她,却利用她,利用她在葛皇后和葛兴儒当中制造矛盾,利用她制造假象,传递假讯息,这几年他屡次出击成功,除了拜重生所赐之外,也得感激她的“鼎力相助”。
“你还没有拿到休书?”
卫翔儇找不到证据,无法把那场大火和她连结在一起,那夜他回到待春院时,她正“积极努力”地指挥下人抢救春天、夏天,他不确定该拿她当恩人看待,还是仇人。
“王爷,你不能休掉我!”葛嘉琳咬牙,恨恨说道。
她最恨的是下手不够狠,若那把火再烧得旺一点,顾绮年就不会拖拖拉拉,直到现在还死不成,王爷更不会心心念念想休掉自己,给她腾位置。
“为什么不行?要不要算算七出之罪中你犯下多少条?”卫翔儇淡淡道。
“若王爷休弃我,日后必定会后悔万千。”
她斩钉截铁的口吻引起他的兴趣,微哂,道:“说说看,本王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在笑,目光却瞬间变冷,她见了心头一跳,却还是梗着脖子说道:“刘公公是我派去的,更正确的说法是,卫翔廷是我杀的。”
“是你?”宫里宫外血洗过一遍却始终查不出来的幕后黑手竟是她?葛嘉琳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年她救下在街边被人当狗打的刘公公,她还给他银子,助他安葬父亲,他爱慕她、感激她,不断对她磕头谢恩。
若干年后再见,她成了王妃,而他变成太监。救人不过是为了善名,却没想到一点善因给自己种下大善果。
这些年因为刘梡在,后宫那点破事都逃不出她的眼。
贝起嘴角,葛嘉琳相信王爷会权衡利弊,再不会轻易赶她走了。“这些年,我和刘梡互通的信件,每一封都保存得相当好,王爷想想,如果这些信被皇上看见,皇上心底会作何感想?”
会以为所有的事都是他指使、控制的!
梆嘉琳……卫翔儇定眼望着她一语不发,原来她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简单。
淡淡笑开,她做错了,他这种人是不接受威胁恐吓的。
“第一,就算皇上认为是我杀了卫翔廷,太子的位置仍会坐得稳稳当当,因为,皇上别无选择。第二,你和刘梡之间的联络,到底是为本王办事还是为葛家办事,这还难说。
“所以,去告密吧,直接指控卫翔廷是我杀的,我倒想看看,皇上是会夺了我的爵位,还是杀你灭口?”
他也想试试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呢,是为一个死去的儿子杀掉一个见不得光的儿子,或是抹平一切,假装天下太平。
“我自然是为王爷办事,卫翔廷已经死了!”最终得利的是他和宁王。
“谁晓得你是不是因为葛氏一族倒台,一怒之下杀掉卫翔廷为葛氏报仇?”
嘴巴长在人家脸上,脑袋安在人家身上,怎么说、怎么想岂能容她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