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此言一出,连主座上的陆长兴都不由得坐直身子。
她会武功,并不代表就精通骑射,骑射要掌握的关窍十分复杂,马术、箭术、对距离及风速的判读,对臂力、腿力、眼力要求也相当严苛,就算她有涉猎,怎么比得过在草原长大的唐琳?她可是铁骑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上不比男子,也是女中精英,去年秋狩,唐顺带她同行,她一手打猎功夫还获得圣上赞誉。
丙然唐琳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当真有趣,我还没遇过要跟我比骑射的女子呢。不管你实力如何,这句话就够我敬你三分,至于比试,我看就免了吧,老虎跟兔子的比赛,有什么好看的?”
“芙渠知道,谁都怕输。”沈清乖顺地低首退下,不再多言。
陆长兴倒是笑了,这丫头挑衅人的手段真高。
“你说谁怕输?”唐琳这人激不得,更何况中意的人还在场——她自认做不出闺阁女子扭捏的模样,可姑娘家该有的心情她一样不缺,而且她还多了一分好胜。
“好,要是你赢过我,我唐琳这辈子不会再找你麻烦。”
“芙渠谢过唐小姐。”沈清略一福身。“可惜芙渠没有赌资,还请唐小姐见谅。”
“谁说没有?你输了,就离开陆府。”唐琳一挥手,自信得好像随着这动作,沈清就会被赶出陆家。
“这事不是芙渠说了算,一切要问过爷的意思。”沈清很清楚,包括陆长兴在内,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能占上风。
“陆郎,你怎么看?”唐琳立马询问他的意思,十分期待他能点头说好。
沈清也望向他,双眸平静无波,好像他作什么决定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就说这丫头挑衅人的手段很高,现在他也有些怒意横生了。
陆长兴眯起眼,让老仆重新换了杯茶,手指轻叩着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好像在所有人心里敲响钟。
“芙渠输了,那便是输了,你有什么资格赶她走?要不是今天芙渠想靠自己挣口气,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欺负她吗?”陆长兴嗤笑一声,完全不给唐琳面子。
“我不知道芙渠会骑射,倒想见识见识。唐小姐不比,我跟芙渠私下切磋也是情趣。”
“谁说我不比?”唐琳不甘示弱地瞪了沈清一眼。“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正统的骑射!”
“敬请唐小姐指教。”沈清不卑不亢,朝陆长兴盈盈跪拜。“芙渠斗胆,请爷安排比试地点。”
“难得芙渠有求于我,岂会让你失望?只是这事不好声张,就低调处理吧,这场比试,我们这群人知道就好。”陆长兴宠溺地看着沈清,好似这场比试不过是他拿来讨好妾室的手段。
“就七天后吧,东城外狩围场,巳时正。”
东城外的狩围场是专供皇亲国威、重臣名将租赁寻乐的挂牌猎场,小有名气。
“好,巳时正,不见不散。”唐琳恶狠狠地瞪了芙渠一眼,不信这狐媚子有力气拉弓御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孙嬷嬷,扶姨娘回房休息。”陆长兴挥手让沈清先下去,面露疲态,软性逐客。
秦王世子岂会不识相。“叨扰过久,我也该离去了,七天后狩围场见。”
“世子慢走。”陆长兴起身相送,其他人见状,也一一离席。
唐琳虽然想留下,但也知道陆长兴不可能单独招待她,最后也是遣嬷嬷过来当陪客,看了他几眼后,也领着她带来的人离开。
大厅此刻只剩陆长兴跟老仆,他才转头吩咐。“权叔,暗中找人把唐琳跟芙姨娘比试骑射的事情传出去,顺便把唐琳上门找碴的事推到邹氏头上。”
“是。”老仆恭顺领命,心里有些窃喜,站在陆长兴这边的人,谁会喜欢唐琳跟邹氏?她们只会给自家主子带来麻烦而已。
而陆长兴虽好奇沈清此举,但也不急着问清楚,他知道问出来的答案不见得是真的,替她选匹好马、觅把好弓才是要紧事。
陆长兴纳了一名瘦马当妾室的风头还没过去,又传出唐琳因为南国公妻子的撺掇,快马加鞭从北方驻地赶回来,模不清楚身分就上门理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除非那名妾室能在骑射上赢过她,否则就得自动求去。
谤据当天在场的人士透露,陆长兴痛斥唐琳,甚至连唐顺的面子都不想给了,发话要唐家来把人领走,倒是那名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妾室站了出来,应下唐琳的挑战,约定七日之后,东城外狩围场一决胜负。
这下京城热闹了,谁茶余饭后不把这些事拿出来谈的?讲着讲着,难免开始评论起唐琳跟邹氏的所做所为。唐顺驻立北方多年的忠诚形象全毁在这名宠坏的幼女身上,不过唐顺听不见这些闲言闲语,不像京里的南国公陆随,脊梁骨疼得要命,邹氏也称病在家,暂时不敢在女眷间走动。
大伙儿翘首以盼,这场七日之约还没到,又传出邹氏私下为陆长兴说好了一门亲事,是工部尚书的嫡亲三孙女,因为脸上有块黑色带毛的胎记,已经十八岁了还找不到好人家。
邹氏敢上门提道门亲事,据说是陆长兴奏请朝廷在漕运重要枢纽上建盖小型船坞,让过路漕船能及时获得修缮,而不是等航线结束后才处理,或是出了大事直接换船,这样还能增加船只使用的年限,工部正在评估这件事,如果陆长兴拒绝了这门婚事,小型船坞的事就等着黄了。
这事透着蹊跷,邹氏一内宅妇人,如何知道朝廷尚未决策的国务?这不表明了南国公一家子为了世子之位,紧紧注视着陆长兴的一举一动,想伺机算计他吗?
不仅如此,有几名漕帮老人知道这件事后,仗着年纪长了南国公几岁,即便一脚都已踏进棺材里,仍上国公府想为陆长兴讨公道,谁知道连对方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家丁打出去,一气之下,在国公府外大声斥责陆随狼心狗肺、邹氏泯灭良知,情绪激动之下,无意说出陆长兴生母脸上有两道疤,好事之人马上就联想到邹氏安排工部尚书这门亲事,还带有讽刺陆随正妻之意。
这下邹氏暂时没脸在女眷里走动了,她亲生的孩子都没议亲呢,真是自作自受。
“姨娘,你说过不过分?”小翠把这几天传的事说了一遍,边替沈清更衣边为陆长兴抱不平。
“嗯,是过分。不过这事别再说了,小心让爷听见,坏了他的心情。”沈清整了整衣服,半敷衍地回着小翠,要是今天她不知道陆长兴的真面目,兴许还会同情他悲惨的遭遇,可惜她已经领教过他扮猪吃老虎的本领。
有什么比不解释而默默承受的受害人还来得让人义愤填膺?如果小型船坞办不起来,工部尚书就难逃公报私仇的臆测了,真是可怜了他的嫡亲孙女,婚事耽搁了,还在这场斗争下被推上火线。
“姨娘,等会儿就要上场比试了,怕不怕?”小翠为她梳理头发,看着身穿竹青色窄袖劲装仍不减柔媚的沈清,心里不免犯嘀咕,怎么会想不开找唐琳比试骑射呢?
“想着会赢就不怕了。头发扎一束就行,紧一点。”沈清指点着,等小翠束好头发,准备戴上面纱时,陆长兴推门进来了。
“怕吗?”他笑看坐在铜镜前的沈清,干净俐落的模样又是另一种风情。
沈清起身回头,柔柔一笑。“有爷在就不怕。”
“当然,只要你跨得上马、搭得起弓,我就有本事保住你。”他走上前将她圈入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嘱咐。
“摔下来的时候悠着点,记得喊我的名字,嗯?”
他寻了十匹好马、三十把良弓让她试手,她也不过骑着马在府里绕个两圈,每把弓拿起来对空中虚射了几下,不到一个时辰就选好上场的利器,看不出来有重视这种比试的意味。
难道沈清也跟他一样,有时候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是为了恶心见不惯的人?
“爷的叮咛,芙渠牢记在心。”沈清笑了笑,没几分害怕,心里反而期待着。
她离家四年,途中挫折不断,她气愤过、低潮过、盲目过,却始终没有明确的进展,一口气愁着不上不下的,就等唐琳让她直泄部分。
就算唐琳的骑射功夫是唐顺亲手带起来的又如何?当年父亲为了栽培哥哥,四艺跟骑射可是聘了名师,好巧不巧,这名师傅曾经带出一名弟子,就叫唐顺,而且还不是最出色的徒弟,沈家每个孩子资质都比他高,而沈家资质最上等的,就是她这个跟在哥哥后面有样学样的女女圭女圭。
案亲疼她,随她折腾,几名孩子中,就她习艺最久、最精,这门功夫也是在她进入集玉阁前,最有帮助的一环。
她从来没有落下过,唐琳跟她谁有赢面还难说。
“时候不早了,走吧。”陆长兴松开沈清,捏了她的小脸一把。“车备好了,就等你挣一口气回来。”
这口气是好是坏都不打紧,反正他们是鱼帮水、水帮鱼,同时又能让他看场好戏,这种生活过起来才有滋味不是?
东城外的狩围场人满为患,平常租一次场子,看范围大小,要价从五十两到五百两不等,因为此次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子骑射比试,更是首次开放五文租个可以站着观赏的地方。
“回头问问这狩围场的主人收了多少租金,不分个几成,太说不过去了。”陆长兴
坐在三天前搭好的看台中间,正对靶面。试场辈有五面靶,前后错落,间距各有不同,他看着两侧与箭靶后方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禁眯起眼来,起了敛财心思。
“我知道,漕帮很穷的。”秦王世子在旁笑着帮腔,笑意里有些无奈,不难看出他也曾为贫穷的漕帮贡献过一分心力。
“还是世子懂我。”陆长兴笑了笑,一点愧疚都没有。
连箭靶后方的位置都有脸租出去,他哪里没脸抽佣?
“出来了,出来了!”另一名世子指着台下右方,一名身着红色衣装搭黑色短褙的女子,自信满满地仰起下颚,骑着红马步入场中。
“这挑衅的意味真重。”
谁都知道姨娘不能用正红色,唐琳一身红装,是兼刺激人的吧?
陆长兴但笑不语,将目光定在右侧,果然迎出一名飒爽佳人,面覆纱巾、颈环脖饰,左手驾着一匹额间一点白的棕马,右手持弓背负箭筒,看起来精神奕奕。
“不过是个欢场女子,面覆纱巾充作什么样子?不觉得可笑吗?”唐琳嗤了一记,朗声嘲讽。
“请唐小姐莫要见怪,芙渠已是陆爷的人,没有他的吩咐,面目不可示人。”沈清目不斜视,淡然回应,在外人眼中,她看起来更像出身良好的姑娘家。
陆长兴不由得笑了,这丫头狠起来,讲话可真伤人呐。
“拿弓来。”他朝身后老仆道,目光不离台下淡然从容的沈清,迫不及待想看看她会拚出什么成绩来。
拿到弓后,陆长兴从台上摆放的箭筒中,随意抓出一支羽箭,缓步走至前方,带着歉意向众人朗道:“陆某已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未料还是惊动了各位,不管最终胜负如何,还请各位莫要严格对待。”他转对唐琳说:“唐小姐,你是客人,先后次序就由你决定,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琳神色沉了下来,可又说不出她不是客人的话。“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先来吧,到时候她一箭出去,比试就可以结束了。”
陆长兴看了眼沈清,见她神色未变,只冲着他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陆长兴似乎见到了她夺胜的可能,意味深长地回视她一眼,旁人看来,全是不容质疑的浓情密意。
他架箭满弓,咻地放出箭矢,如风似电地飞向试场最远的箭靶。着靶后,在箭靶附近的民众都为这箭的威力而微微颤抖,看着在红心上抖动的羽箭,耳边甚至回响着嗡嗡的声音。
“比试开始!”陆长兴扬手宣布,台下一阵激烈掌声。
唐琳移开落在陆长兴身上的迷恋目光,狠狠地瞪了沈清一眼,驾马原地绕了两圈之后,夹起马月复直线疾奔,抽箭搭弓放矢,速度之快,不过几个眨眼时间,献给陆长兴的掌声还未停歇,五座箭靶的靶心上皆可见羽箭,其中一座还并列两支。
“如何?服不服气?”唐琳策马走到沈清身边,得意地扬起下颚看她。
“唐小姐好功夫,这就换芙渠让唐小姐服气一回。”沈清浅笑答,眼中无惧色。
“哼,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唐琳嗤笑一声。虽然她赢了也无法将这女人赶出陆家,但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她都学得零零落落,会的不过是这门骑射,就算外界传她欺负陆家姨娘她也认了,她就是欺负怎样?
沈清目光幽冷,拍了拍棕马的脖子,行前又检测了一回弓弦,不理台上陆长兴的殷殷目光,眼中只有这五座错落不一的箭靶。
“驾!”她突夹马月复,棕马卖力驰奔,疾风扬起她束起的发丝,戴着皮制指套的素手挟起肩后为了辨识而涂上黄漆的羽箭,似乎没有见她瞄准,一搭上弓就射了出去,众人还在观望第一靶的结果,第二支箭便已月兑弓而出。
“她射穿了唐琳的箭!”有民众大叫,惊奇地看着唐琳被一分为二的箭矢,而此时,沈清已经射出第五支箭了。
“满靶!她也满靶,而且靶靶射中唐琳的箭啊!”狩围场爆出巨大的惊呼声,看台都有些抖动了。
众人激奋的情绪正在沸腾,沈清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拉着缰绳,将马转了个方向,往右侧场边奔去,守在右侧的民众突见有马疾驰而来,吓得纷纷走避,台上的陆长兴也为此坐直身躯,想看清楚沈清在搞什么把戏。
就见她忽然急弯,身子往地面贴近,宛如鸿鹄展翅一般,从场边搁放的箭筒当中抽出一支箭矢,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搭弓放箭,射穿了陆长兴开场的那支箭矢。
“太惊人了!”狩围场的掌声与惊呼声如春雷,震起一林飞鸟。
沈清缓缓垂下举弓的手,气息轻喘,一滴香汗沿鼻而下,有些后悔此番行径。方才射箭的感觉太过美好,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泵娘家,竟然一度忘形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挑战他的权威与颜面。
做都做了……她硬着头皮望向看台,与陆长兴热切的目光对上,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像被什么难缠的东西盯上似的,这一瞬间居然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