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积雪越来越深,严冬缓缓走至尽头,转眼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年到了头,好的坏的都己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除夕夜人团圆,老百姓日子过得再苦,碰上了新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过个好年。
于是乎,整座京城浸婬在喜气洋洋中,炮竹声时不时响起,大街小巷四处可见张贴着春到福至的红纸。
除夕夜当天,叶府上下忙着除旧布新,置办年货,好不热闹。
掐指一算,赵颐萱与叶钊祺交换身体后,竟然己安然无恙的度过一个多月。
自那一回解开误会之后,两人的关系拉近,叶钊祺也不再动辄对她发脾气,逐渐收敛起暴躁的性子,越来越沉得住气。
即便碰上时晴恶意刁难,他也能为了大局而忍下,这对赵颐萱来说,倒是始料未及的改变。
但也正因为他这样的改变,更令她认定叶钊祺不过是行差踏错,一时走偏。
这段日子,她在国子监包揽了许多官务,打着不想给他丢脸的名目,将那些棘手的官务带回府里熬夜伤神。
丙不其然,见她为了护住他的官威与面子,这般拼命努力,到了紧要关头,他总会忍不住出手相助。
无形之中,他等于是自行掌理起昔日荒废的宫务,而她也一再见识到他的过人才能,只是端看他愿不愿做罢了。
除夕夜当晚,按照往年惯例,叶钊祺通常会上西院那边与叔婶一家围炉,可今年他被困在赵颐萱的身躯,而且……也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就说病了吧,随便找个借口打发掉,反正叔叔他们也不会在意。”叶钊祺对着正在苦恼是否该过去西院的赵颐萱说道。
赵颐萱没接话,只是端详着他漠然的神情,想着这些年,他跟着那样狼心狗肺的亲戚一起过年,把一颗火热的心捧去给这些恶人糟蹋,如今真相大白,他此刻的心境不知要有多凄冷。
“少爷,往年我都是跟我爹娘一起围炉,今年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过。”不想见他一人落寞,赵颐萱故意语带叹息的说道。
叶钊祺这才想起,跟自己相比,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遭逢家变,父亲下狱,娘亲被拘禁,她被眨为官奴,此刻又与他交换身躯……这样一路细数下来,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为了缓和惆怅的气氛,叶钊祺故意鄙夷地横她一眼,说:“就算你流年不利吧,谁教你被本少爷买下了,今年你就凑和着跟本少爷一起围炉。”
“那少爷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赶紧吩咐下去。”她笑盈盈地说道。
若不是因为在他身躯里的人是她,看见自己那张阳刚的俊颜露出充满女子娇态的笑,连他这个正主儿都想皱眉。
“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要准备长寿面。”
“少爷喜欢吃长寿面吗?”
“我最讨厌的就是长寿面。”叶钊祺冷冷的说。
赵颐萱闻言困惑的皱起眉。
“我记得我娘走之前的那个新年,因为我讨厌这两样菜,特意嘱咐厨子别准备,我娘亲惯着我,当晚知道后也没让厨子补上,就这么吃了年夜饭。”
剩下的话,他没说,她也明白。
想必,他是将娘亲的死归咎于年夜饭上缺了长寿面,更甚者,他是在责怪自己当时没让厨子依照习俗备上长寿面,才会害了娘亲。
赵颐萱心中一紧,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勾起他伤痛的回忆,连忙笑着说道:“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年夜饭,明天初一早上要祭祖,我也会记得吩咐下人备好一碗长寿面,好让大夫人一起尝。”
她的体贴细心,让叶钊祺在这天寒地冻的除夕夜里,自胸中升起了:团暖火。
老实说,今年能与她一起围炉吃年夜饭,是这么多年来,最令他感到快乐的事。
赵颐萱借口身子不爽推了西院那边的围炉之约,遣退了其它下人,两个人坐在霁月阁偏厅的小暖阁里,共享一顿安静的年夜饭。
“啊,下雪了。”赵颐萱指着半敞的小窗,外头己下起了纷飞细雪。
看着她专心凝视的侧脸,尽避肉眼看见的是自己的身躯,可在叶钊祺眼里,却是赵颐萱原来的模样。
眼下气氛静好,又没闲杂人等打扰,若是能在这个时候握住她的手,向她说些好话,兴许她会更喜欢他一点。
偏偏他是用着女人的身躯,而她是男儿身,若是这么做,那情景光想就教人够恶心的了!
思及此,叶钊祺讪讪地打断念头。
用过了年夜饭,两人一同坐在窗边欣赏雪景,时候尚早,外头传来丫鬟嬉闹的声音,屋里让火盆烘得暖洋洋的,氛围是难得的祥和。
“少爷。”没来由的,赵顿萱喊了一声。
叶钊祺转过头看她。
“要是我们一辈子都换不回来了,那该怎么办?”她幽幽地望着雪景叹气。
“别说傻话了。”他低声斥道。
可其实,他心里同样茫然不安。
孙咏等人虽然前去各地寻找圣诞礼物,但都要过年了,仍没有音讯,只好委屈他们在这样重要的节日,还待在外头餐风露宿,叶钊祺半个月前便遣人捎信过去,告诉他们继续找,同时给了红包补贴。
找了一个多月依然毫无头绪,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把握,甚至怀疑起那场梦是真有过,还是他的幻觉?
但这些话他不敢对赵颐萱提起,就怕她担心。
他不要她牵挂担忧,他想保护她,想让她开开心心的……是的,他爱上赵颐萱了。
不,应该说,打从五年前的第一眼,她的身影就珞在心上,五年后这场交换身体的祸事,让他看清她聪慧仁善的本性,进而爱上她。
“如果……”
听见叶钊祺沉默片刻又开口,赵颐萱的眼神从窗外移回来,落在他脸上。
“如果真的换不回来,我们也只能继续这样一起过下去,你说是不?”
看出叶钊祺故意摆出百般不愿,实则暗藏不安的表情,赵颐萱早己模清他性子,自然没被他那一脸不情愿的蹩脚演技骗了,在心底默默微笑。
他真傻,明明想说的是“他愿意跟她一起这样过下去”,这么好的一句话,偏偏要用不甘愿的口吻说,他就这么害怕把真心表现出来吗?
她笑了笑,点头回道:“那是当然,我已经答应过少爷,往后一定会帮着你,再说,我顶着少爷的身体,还能上哪儿呢?”
闻言,叶钊祺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他抬了抬下巴,骄横的说:“是啊,你可是使着本少爷的身体,哪里也去不了,所以还是给我老实一点。”
蓦地,远处传来寺庙里的敲钟声,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两人笑望着对方,一时之间心暖无比,暂且抛却了那些纷纷扰扰。
“新的一年,恭贺少爷四季如意。”赵颐萱首先对他拜了年。
“哼,眼前都不如意了,哪还想得到以后的事。”叶钊祺红着耳根转开脸。
看着这个心口不一的大少爷,赵颐萱是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原以为这个年会过得冷清孤单,不想,因为托了他的福,她过了一个宁静踏实的好年。
临睡之前,赵颐萱正要躺下,一只红包忽然凑到眼前,看怔了她。
“压岁钱。”叶钊祺撇了撇唇,一把塞进她手里,随后就钻到床上,背部朝她。
赵颐萱瞧见他的耳根子都红了……呵,他只要一害羞便会耳根泛红,故意用蛮横的态度掩饰。
赵颐萱知道他自尊心比谁都高,自然不会戳破他。
“谢谢少爷的红包,恭喜发财。”她朝着他的背影说了句吉祥话,手里攒着红包躺了下来。
打开红包一看,里头装的居然不是银票或碎银,而是一块雕琢成观音坐莲的精巧白玉坠。
那白玉通体莹亮,不含一丝杂质,光泽温润,一看就知价值连城。
她傻了,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收下。
可是,当她看见他绷得紧紧的背影,她心中一柔,终是把白玉坠装回红包里,往枕头下方一搁。
“太好了,至少今年我的枕下还有少爷给的压岁钱可放,这样新的一年我也能沾沾少爷的光,富贵又吉祥。”
听见她把红包收下,炕上那抹紧绷的背影才慢慢松懈下来。
见状,赵颐萱忍不住扬起嘴角,在满腔的笑意中闭起眼,进入黑甜的梦乡。
但愿来年将会是个好年……
赵颐萱忽觉脸上似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挣扎片刻,睁开了惺忪的眼。
这一睁,睡意顿消,她一刹那清醒回神。
眼前是一条铺满白雪的街道,她人就站在正中央,天际不停降下一撮撮鹅毛似的细雪,落在她的脸上,打湿了肌肤。
她满脸惊诧,左右张望,路上静悄悄的,没半个人。
这是哪里?自己不是应该好端端的躺在地铺里,枕在叶钊祺给的压岁钱上头,做个香甜的好梦吗?
莫名地,一阵心慌涌上来,落了单的赵颐萱,下意识月兑口喊出一个名字。
“叶钊祺?叶钊祺!”
娇脆的嗓音一出,她当下又给吓住了,连忙抬手模了模脸蛋,再低头察看身上。
身体换回来了?!
那叶钊祺呢?他有没有安然无恙的回到自己身体里?
就在赵颐萱担忧之际,远处忽然有微光亮起,她心中一凛,朝着亮光处走去。
那是一间样貌古怪的铺子,里头的灯刚刚才亮起。
她停在铺子前,又东张西望起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这么一条路,也不知通往何处,这间铺子就像是凭空蹦出来似的,让人感到不安。
琢磨之间,悬吊着一个圆形花环的木门,彷佛听得见她内心的声音,忽然开启。
“欢迎光临人生贩卖店。”
赵颐萱小心翼翼的走进古怪的店铺,就听到一句话,迎面走来一名美丽得令人屏息的女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也瞧得目不转睛。
女人似乎早己习惯了他人的注目,大大方方的任她端详,脸上还端着笑,就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美得不似真的。
最古怪的是,女人虽然面带笑容,可刚才那句话语调呆板平缓,让人觉得有些发毛。
“我是莫湘,很高兴能为你服务。”
“服务?”赵颐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莫湘没替她解惑,反而自顾自地说起来,“赵小姐应该不晓得,在另一个地方,今晚是圣诞节。”
圣诞节?,这个词好熟悉——倏地,赵颐萱瞪大眸儿,想起了叶钊祺让孙咏去找的圣诞礼物。
“是的,我说的圣诞节,正是与叶钊祺要找的圣诞礼物有关。”
“你该不会就是……”
“我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神,总之,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我只问赵小姐一句话,你想不想跟叶钊祺换回来?”“换回来?”她不解的蹙眉。“我不是已经……”
“这不算数的。”莫湘一脸神秘的说道。“这只是你的梦境,等到梦醒之后,一切又会回复成原来那样。”
“莫姑娘,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赵颐萱茫然又困惑的摇着头。
“赵小姐不必弄懂,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换回自己的身体,这样就够了。”
“我当然想!”
“那好,你听清楚了,如果你想跟叶钊祺换回身体,你必须亲手准备一份圣诞礼物藏起来,然后再让叶钊祺找出来,这样一来,当初我跟他的交易就能解除。”
“圣诞礼物?那是什么?我要准备什么?”赵颐萱被弄得更胡涂了。
“简单来说,就是一份礼物,你为了叶钊祺准备的礼物。”
“你的意思是,钊祺让人去找的圣诞礼物,得由我来准备?”
“是的,并且将它藏起来,让叶钊祺自己去找出来。”
“这样做就能让我们把身体换回来?”
莫湘笑了笑,那双黑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赵颐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觉得莫湘身上有股诡异的气质,加那一身奇装异服,更是前所未见,她真能相信莫湘的话吗?
“其实,原本这份圣诞礼物,老板是规定得在新年来临前找着,不过因为这一次的交易实在太有意思了,所以老板才将期限订得晚一些,反正才刚过除夕嘛。”
什么老板?什么交易?莫湘口中的老板是谁?赵颐萱听得一头雾水。
才莫湘也不打算解释,兀自说完就冲着她笑,她被那双极黑的眼珠吸了进去,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跟着一点一滴被吸进那抹幽黑,再接下来,她整副心神也被吸进去。
大年初一,备妥圣诞礼物,让叶钊祺亲自去找出来……赵颐萱抓住仅存的一点意识,反复默背着这几句话。
此起彼落的拜年声自屋外飘进了寝房,依稀还能听见远处佛寺传来敲钟声,宣示崭新一年的到来。
赵颐萱向来浅眠,自然被那些下人们的道贺声扰醒,她睁眼坐起身,模了模脸跟身子,果然还是叶钊祺的身体。
那间铺子,以及自称莫湘的女人,真的是梦吗?假使,莫湘说的全是真的呢?
“你怎么了?”炕上传来叶钊祺纳闷的声音。
她敛起心神,朝他微笑。“没事,只是昨晚梦见我爹娘了。”
她不敢透露昨晚的梦境,就怕真的是场梦,要是说出来,害得叶钊祺空欢喜一场,那她可就罪过了。
但她不说,并不表示她不打算遵照莫湘的话去做。
不论那是梦还是神明显灵,她都要赌赌看!
于是,应付完大年初一的祭祖与祭神之后,一回到东院,赵颐萱便将自己关进书房里,琢磨着该准备什么样的圣诞礼物。
昨晚的梦境实在太玄,由不得她不信,再说,莫湘口口声声圣诞礼物,想必这个礼物是至要关键,她可马虎不得。
况且,昨晚她收了叶钊祺那么昂贵的礼,确实也该回报这份心意。
相较于赵颐萱绞尽脑汁想着该送什么礼,不知内情的叶钊祺却因为她异常的举止,整日坐立难安。
由于昨晚送的白玉坠,夹杂了他想表白心迹的特别含意,是以他忍不住大作联想起来。
他想,会不会是赵颐萱一早醒来,省悟了他的心意,所以正苦恼着该怎么拒绝他?
叶钊祺心思烦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想着该不该先发制人向赵颐萱讨回红包,再假借嘲讽来掩盖这件事……
“少爷。”冷不防地,赵颐萱己走到他身后,低低喊了一声。
叶钊祺整个人一震,差点转身太急跌了跤,幸好他及时站稳了脚步,否则这一跌,他可是会心疼死的,毕竟这具身体是她的,要是磕伤了哪儿,他绝饶不了自己。
“少爷,你怎么在这里走来走去的?”
“我正想问你呢,昨晚我给你的红包呢?”
“红包压在枕头底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