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完所有事,终于能专注来对付最紧要的事。
丝雪霖盘腿坐定,丽眸直勾勾瞅着亲王师父。
南明烈表面上淡定自持,也必须做到淡定自持,依他现下情状,实耐不住她的撩拨,不严厉待己着实不成,只是……被这丫头毫无掩饰的热烈眸光逼视,心里也微感吃不消。
“师父近来天天出门,今儿个是要往城南法华寺拜访住持大师,那位老老又瘦巴巴却爱吃水煮落花生的住持大师与我是忘年知交……师父,阿霖也有忘年知交呢,师父既然去访,怎不带上我?”
南明烈下意识揉揉额心,发现她留意到他的举动,眸光亦瞟向他的眉间额上。
火焰印记若开始泛出细光,表示他心绪波动甚剧——她向来是个见事甚快、思虑敏锐的姑娘,定然已瞧出端倪。
以往她要是展露出机敏聪慧的一面,他内心总为她感到骄傲,觉得一块美玉来到自己身边,落在自己手中,他没有辜负她,没有辜负自己,他将她教得那样好,令他那样喜爱。
但此际,他实在痛恶她这般敏锐善感,令他掩饰得如此费力。
他神态从容地放下手,目线微荡,朝被撞坏的后车门瞧去,道——
“你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本王的车你也敢毁?”
她仔细观察那张太好看的俊颜,心怦怦跳,三分肯定加七分猜测地问——
“师父是不是害羞了?自从那晚模上你的榻,我们……这样又那样的,师父完全放开不压抑,可事后你就避我如蛇蝎,天天变法子躲我。师父脸皮没我厚,阿霖知道啊,会觉害羞,我也能够明白,但师父还是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胡思乱想,很难受的。”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所以师父真的害羞了对不?对吧?”
她出的是“中宫直取”的招数,既狠又直接,南明烈以不变应万变,若没凝神细瞧,实看不出他耳廓已隐隐染红。
他避开提问,状若云淡风轻。“本王这几日会在法华寺留宿,待抵达山门,让罗叔送你回府,别跟来。”
“为什么?”丝雪霖不依地瞠圆双眸。
“法华寺不留女客过夜。”
“我是问师父为何留宿寺中?”她强调般挥着小拳头,鼓起双腮,瞬也不瞬直瞅着他,看着看着,突然斩钉截铁道——
“原来真是害羞了。”点点头,再点点头。“若非害羞,那、那就是有负罪感……可是师父,那一夜发生的事都是我想要的,真心想要的,我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在不得而知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很怕不好的事发生……但……但毕竟真的发生了……
“真正去看,映入眼中的每一幕都让我痛到好像五脏六腑全乱七八糟移了位,没有一处是好的,师父破破碎碎的,我也跟着破破碎碎,可我终于知道了,一颗心虽痛到四分五裂,毕竟全部都能拢进胸房里,不会七上八下一直吊在半空,难受到快要死掉,因为师父回来了,在我身边,我们又能在一起……”
甚是宽敞的马车内一阵沉静,除了外头响起的木轮滚动声和马蹄声响,只余她略显深浓的呼吸吐纳声。
她抿抿朱唇又道:“探进师父的凌虚里,见了一切,才敢确认那对姊弟的来历,他们出身西泽巫苗族,在古稀之年,姊弟二人相偕离开聚落,不知去向,我小时候听族里耆老们说过他们的事迹,什么取血延寿、设阵掩魂的,许多说得太神,每每都当成故事来听,大伙儿还说,巫苗族还魂丹的配方就是他们姊弟二人整出来的……没想到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很多是真。”更没想到的是,被西泽巫苗族当成传奇的两人,最终成了邪魔歪道。
“跟本王说这些做甚?本王不爱听。”
南明烈俊颜转向车外开阔的景致,眉眼间神气疏离。
丝雪霖闻言怔然,想了想,明白地点点头——
“……是啊,说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了。”
又作一个深沉至丹田的呼吸吐纳,仿佛能一扫胸中无形块垒,她咧嘴笑出白牙。“师父我不说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咱们……咱们就跟以前那样一块儿过活,不要心有芥蒂,然后……然后一直都用不着和好,因为没有吵架呀,所以用不着和好,好不好?”
她知道师父有他的心魔要冲破,是她再如何焦急思虑都无法为他办到的。
但她可以等。
只要他一直在她身边,所有事都会转好的。
岂料——
“在法华寺静待几日之后,本王将离开京畿远行,你的居所我另有安排,届时会令黛月和绯音随你过去。”
话题转得突兀,教人措手不及。
丝雪霖瞪着男人搁在膝上轻敲的优雅长指,跟着去看他沉静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挪动眸线,望着他有些深沉莫解的侧脸。
“什么叫……我的居所另、另有安排?”喉头太涩,她用力吞咽唾津。
南明烈双目略眯,徐声道——
“烈亲王府与宫里那位毕竟……有了龃龉,本王若远行,而你独留在京畿帝都,待宫里那位的耳目将事回禀,如那晚暗调禁卫军兵力夜袭烈亲王府之事,亦可能再发生。再有,若真是禁卫军还不足惧,就怕是禁卫军假扮的强盗贼人,闯进府内恣意烧杀,完全不需顾忌身分,如此才是防不胜防。本王如若不在,在京畿帝都的你必为帝王所觊觎,你会成为他手中的天王牌,为断绝这样的可能,另寻一个安全所在安置你,方为上策。”
而那个安全所在是托了法华寺的住持大师暗中牵线,方才选定,他此次说是留宿法华寺,实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欲先前去那离京不远的小城看过,再替她的居处多置些东西。
只是他完全没跟她商量,她哪里受得住?!
“什么觊觎不觊觎?什么天王牌的?天南王朝的昭翊帝对我根本想除之而后快,可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但是师父想离开京畿了,那就走,才不管什么近行远行的,你走,阿霖当然跟着,我没跟在一旁,万一师父又不见了怎么办?我怎么可能独留在这里?”她依旧不明白。
“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师父!”小拳乱挥。
“你留下来。”
“我不留。”一脸执拗。
“本王绝不会带你同行。”
“为什么?!”她火气喷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南明烈终于又探指去压了压额心,剑眉略沉。
“你以为如以往那样闹腾,闹得不可开交了,谁都得遂了你的愿是吗?”
她气息明显促急,两腮鼓得更高,眼眶红了一圈。
南明烈沉声再道——
“本王不想你跟来,是因不想见着你,一见你就不痛快,一直强忍不发,你还不能懂吗?”
……是要她……懂什么?
她真的没搞懂啊,为何师父会说出那么可怖的话?神情可以那样淡然?
她是不是做错什么?
是那一夜她太深入他的晦暗地带,激得他怒恨暴涌,令他褪去一向温文清俊的表相,他不能忍受月兑序的一切,所以对她生气了吗?
“师父……师父……”她喊着,探出藕臂想碰触他,想扑进他怀里。
南明烈没任她扑抱,而是锦袖一挥,将她扑近的身子格挡在一旁。
他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没伤着她半分,然而丝雪霖却觉痛到不行。
一跌坐在马车角落,她背脊微颤,咻咻喘气,发红的眸眶突然遭水雾浸润,泪水挡也挡不住,滴滴答答坠落。
“你说过,你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我知道,你是很喜欢我的!”
她倏然扬睫,泪湿的脸蛋仍显倔气,既伤心又生气。
“我喜欢师父喜欢得不得了,师父也喜欢阿霖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约好要一块儿过一辈子,我们约好的,你还应允了,说任由我霸占,一辈子不用还……你明明说过的……”
如今对他而言,她却是面目可憎到令他至极难受吗?
“师父你说话!”她和泪嚷嚷。
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紧,南明烈不觉自己欺她、骗她,但确是让她伤心流泪。
他远行的目的是为寻访陆剑鸣口中无酒不欢、道行可比神仙的他山道人,而不想让她随行,是觉自身意志太弱。
压在神识深处的暴虐一直蠢蠢欲动,仅是近身,像此时这般同乘一辆马车,她发上、肤上的香气,甚至仅是一口吐息,他都会敏锐感受到。
于是那股蠢蠢欲动像无意间被引诱,渴望被喂食。
暴虐的气焰嚣张猖狂,扑腾翻滚,根本是将他的肝肠一会儿浸入冰水中冰冻,下一刻又丢到炭火上炙烤,非常折腾。
他若入魔,定然以她为食。
身香、血气、眸中活泼不驯的精光,尽是他所爱的。
他会极度热衷在对她的百般摧折上,不能克制,直到她在他掌中枯萎死去,即使骨肉化为灰烬,亦要落进他肚月复里。
所以,在他对自身的自制能力尚不能完全放心之前,不见她,远远拉开距离,方是正确抉择。
沉默过后,他应她的要求开口说话——
“帮你挑好的居处,日常所需之物一应俱全,衣物靴袜什么的皆不缺,你人过去即可。本王在那里布置不少藏书,也放了些各国的奇特玩意儿,你可以玩玩,生活用度什么的皆不需费心,那里的管事大娘会照顾好你,你每月也会有一笔足够的零花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就买些你自个儿喜爱的东西……”
“师父你看着我!”她又气又伤心。
那双凤目略抬,直视她泪涟涟的脸容。
她只在他面前哭,而他轻易就能令她掉泪。
南明烈脑中再次浮现她元气丧失、昏死在他榻上的模样,那时的她羽睫掩落,神识不清,泪水犹然从眼角渗流。
额心又发热泛疼,他暗自平复,然而一幕幕她遭他伤害的景象飞掠,全数涌出,一次次他劈开她身体无止境般的深进,那滋味在心间流连,让他不禁去想,哪里是尽头?是不是毁了她才能完全霸占?
气息陡紧,脑中转的尽是恶意,撇开脸时,他眉目间浮出狰狞神色。
丝雪霖脸上血色一下子被抽光似,惨白得吓人。
“师父说不想见到我,一见就不舒服……原来是……是实话呢。”
师父没有骗她,只是努力在忍她。
顿悟过来,泪反而能止住,她用掌根擦掉睫上和脸上的湿意,太用力擦拭之因,在苍白脸肤上压出好几道红痕。
要在以往……甚至在他还没使强撕吞她之前,见她这般粗鲁对待自己,他定是把她按进怀里,仔细替她擦脸,而此时此际却仅能咬牙忍下。
“师父,我们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她幽幽笑。
南明烈抿唇不语,实不知如何解释。
以为他的无语是默认之意,她虽咧嘴露笑,表情瞧起来却有些凄惨。
“既不能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思?师父也别费心了,我不要去那个什么安全所在,不必你来安置我,我自己一个,哪儿都能去。”深深看他一眼,深吸口气,自觉很硬气地道——
“师父保重。后会……后会无期!”
道完,她轻功一使,便如闯进时那般突兀,骤然从破损的马车后门跃出。
她身手俐落,马车车速也不快,跃出之后漂亮落地,头也不回地跑掉。
马夫大叔罗叔发出长长吁声,令两匹拉车的大马停下,不敢擅自推开前方小门去看,遂隔着车板低声询问——
“王爷,您看要不……要不……”要不回头找找小姐吧?
“不必。”直接驳回。
“可是小姐……”
“往法华寺。”
“……是。”罗叔很是担心地吞吞口水,最终扛不住亲王主子的无形威压,还是重新驾起马车前行。
虽说这上等木材的车板厚实归厚实,可马车内的对话若分神去听,还是能听个三、四成,只是听得很一知半解啊,仅确定亲王主子和雪霖小姐吵架了。
……欸欸,还不让回头去追呢,都成什么事了?
主子爷总是格外宝爱小姐的,但这会子闹得不寻常啊,总爱粘人的小姐竟连“后会无期”的话都使上?太不可思议了!
再有,小姐的身分可是未过门的烈亲王妃,如果后会无期,那亲王主子娶谁去?!
想想主子爷都过而立之年了,而小姐年近双十正好生养,可如今烈亲王府里还蹦不出个大娃子,后继无主,莫可奈何,大伙儿心里没底啊……
马车内,南明烈没有罗叔那一番内心纠结,却是左胸绷得疼痛,额心火焰有些按捺不住,金红辉芒闪烁般跳动。
他由着她跑掉,不去理会,是因两名女暗卫已尾随在她身后离去。
有手下替他盯着,她即便真想跟他来个什么“后会无期”的,穷其一生怕也逃不出他的五指之间。
所以,要稳。
马车轮子的辘辘滚动声持续着,他盘腿而坐,掩睫凝神,将全部精力拿来对付体内莫名躁动的火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