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过后,秦文略便被召进了御书房。
他一进御书房,就见里头除了秦世渊之外,还有次辅孟政和昨日前往王府诊治谈瑞眉的陈御医。
“见过皇上。”秦文略上前施礼。
“文略,朕要你进御书房,是要跟你问明,昨儿个你是不是差了徐贲到宗人府,要将孟寄兰剔除在玉牒之外?”秦世渊面有愠色的沉声问。
“是。”
“荒唐!你该知道皇室规矩,岂能随意将侧妃之名剔除。”秦世渊拍桌站起。
秦文略随即掀袍单膝跪下。“皇上,儿臣自然明白,但孟侧妃所为实是令人发指,天地不容,皇族断不能有此不肖子媳。”
孟政侧眼瞪去,直指着秦文略。“七王爷这话可得要说明白,孟侧妃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让七王爷扣上如此罪名!”
“相信昨儿个徐贲进宗人府时已经说得极详实,再者他也将人证给带去了。”
“就单凭一个丫鬟的供词岂能定罪?!七王爷当是儿戏,却将孟家的脸皮都践踏在地。”孟政气得吹胡子瞪眼,老脸涨得通红。
“孟次辅,孟侧妃是怎生的性情,孟次辅该是心里有数,再者她的丫鬟下毒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若非主子下令,一个丫鬟岂敢如此大胆。”秦文略瞧也不瞧他一眼,看向陈御医。“况且陈御医昨儿个进王府诊治,可以证明七王妃是否真的中毒。”
陈御医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个儿身上,忙拱拳向前。“下官昨晚进了七王爷府诊治后,七王妃确实是中了毒,幸有大夫施药,吊着一口气,下官赶紧回宫取药材,不知七王妃现在是——”
“这得要谢谢陈御医,七王妃目前是稳定了,气色也好了些。”秦文略满怀感激地道,随即话锋一转。“孟次辅可还有话说?”
“寄兰性子是娇贵了些,但绝不可能下毒取人性命,况且昨儿个我也亲自问过她,她声泪俱下指天起誓,说她没有指使任何人下毒,若有虚言便不得好死,皇上,这话能假吗?”
秦世渊面有豫色地望向秦文略,秦文略撇了撇唇冷笑道:“被逮进大牢里的罪犯没一个会坦白承认行凶,当初,本王的侍妾遭人毒杀,本王就怀疑过她,却苦无证据,如今,七王妃中的是同一种毒,敢问孟次辅,本王怀疑侍妾之死与她有关,是否合理?”
“你!”
“孟寄兰好妒难容人,正妃初进门时就先吃了她的排头,遭她嘲笑不过是个四品言官之女,当初苏侍妾更是受尽她的刁难,这些都是王府里的下人能指天起誓作证的……孟次辅可知,当初苏侍妾已怀了本王的孩子,她一死,是一尸两命,死的是皇嗣,如今本王没追讨公道,不过是将她的名剔除,孟次辅还有何不满?!”
孟政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求助于皇上。
岂料秦世渊却阴沉了眉眼。“孟次辅教养出如此恶女,恐是忙于政务,疏于教导,朕认为孟次辅合该荣退了。”
“皇上恕罪!是臣教女无方,还请皇上恕罪!”孟政赶忙跪下,作梦也没想到他进宫替女儿讨公道,竟讨出自个儿必须荣退的下场。
“孟次辅不用再多说,下去吧。”秦世渊不耐地摆了摆手。“来人,传令宗人府,将孟寄兰之名自玉牒上除名。”
“奴才遵旨。”守在御书房外的公公随即领旨离去。
秦文略垂眼看着脸色颓败苍白的孟政,再缓缓抬眼对上秦世渊那暗暗夸赞的眸色,他跟着抹上笑意,心底却是冰冷一片。
秦文略才刚踏出宫门,便见应多闻守在宫门外。
“怎么了?”他热切地搭上应多闻的肩,噙着笑低声问。
“牙行那头传来消息,说是藤商像是察觉不对劲,天未亮时便想走,被李二爷给拦了下来,现在整个商队都被拘在四季坊的后院里。”应多闻压低嗓音说。“此外,藤商欲走之前,先派了人离开四季坊,李二爷要人跟着,就见那人进了二王府。”
秦文略不禁笑眯了眼。“李叔昂倒是挺聪明的,是个能办事的。”
“确实,李二爷看似闲散好玩乐,但脑袋相当精明。”
秦文略哼了声,道:“先走一趟四季坊吧。”
两人一进四季坊,便有眼尖的伙计立刻上前,领着他们进了后院。四季坊乃是京城第一大赌坊,不管什么时候进门,里头总是人满为患,不管是几个散厅里的平头百姓玩乐,或者是楼上几个包厢开赌,几乎是日夜无虚席。
一列假山溪水造景,隔开前后院,后院又各自分了不少小院落,而藤商一行人近来就是被李叔昂给拐进这儿招待,玩得乐不思蜀。
只见通往后院的小径上戒备森严,护院层层站哨。
“王爷。”通往小院的亭子里,李叔昂徐徐起身施礼。
“人都在里头?”秦文略指着前头的院落。
“是的,我特地在这儿盯着,他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四季坊。”李叔昂搓着手,笑得一脸谄媚。
秦文略笑了笑,将他的脸一把推开,迈步踏进院落里。护院一打开门,里头随即有了动静,就见藤商一行共十一人全都被捆绑在厅里,一见到他,个个脸色大变,而为首的邢爷随即跪着上前求饶。
“七王爷救命啊,四季坊是家黑店,四季坊的掌柜绑了咱们,不让咱们走!”
“你在哪见过本王,怎会知道本王是七王爷?”秦文略挑了张椅子坐下,噙着无害的笑意问。“鲁阳城的商旅,不该识得本王。”
邢爷脸色微变,随即又笑得奉承。“那日小的到牙行时,凑巧瞧见了王爷与四王爷,这才知道的。”
“这可奇了,本王确实是唤了四哥,你要是知晓本王身分,藉此猜测出四王爷身分,倒也不足为奇,但京城的王爷就有五个,你又是如何得知本王就是七王爷?”见他楞了下,秦文略便接了口,“除非,你原本就待在京城。”
邢爷眼眸微动,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便又听他道:“得了,少费点心思吧,本王早就知道你是二王爷派来的人,压根不是鲁阳城的藤商,更不姓邢,你是二王爷通州庄子的一名管事,家中有一妻三妾,去年又养了外室,家中嫡子两名,庶女共八名,当然,你也可以不承认,他日那两名嫡子若是无故亡故,这也只能算是天意。”
邢爷整束脸色,噙笑道:“王爷,小的是真的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啊,原来是本王弄错了,这倒也无妨,横竖本王多的是手段。”
他朝应多闻勾了勾手,借了一把短匕,拿在手上把玩着,突地一把插进邢爷身旁的小厮身上,插得不深不浅,就刚好在后颈上,当场小厮哀嚎出声,众人莫不惊诧地噤若寒蝉。
“应多闻,去跟李叔昂借,多拿几把短匕,本王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在西北时本王是怎么逼供的。”
就在应多闻应声时,邢爷忙道:“王爷!素闻七王爷贤仁惠民,王爷怎能用如此手段对付一般平头百姓,咱们又不是外族!”
秦文略轻呀笑了声。“你误会了,本王不分外族什么的,只要是有心戕害王朝百姓之人,人人皆可诛之,当初本王刑求的,是朝中派去的押粮官和监军,你可知道本王是如何将他们凌迟至死的?很简单,从后颈到肩头,甚至到背部,依序插上短刃,本王一天往下扯落一把,瞬间皮开肉绽,血水喷溅,那位最硬气的押粮官也撑不过三天,你想,你们可以撑上几天,本王倒是挺期待的。”
邢爷闻言,瞬间白了脸,后头的伙计已经沉不住气地喊道:“王爷,咱们都是拿钱办事的庄户,咱们什么都不知情,王爷饶命啊!”
“庄户啊?”秦文略笑眯了眼,直睇着邢爷。“你呢,邢爷?”
邢爷直睇着他恶鬼般的笑脸,一股寒意窜上了背脊,教他猛打寒颤。
到底是谁说七王爷是最温润无害的君子?
掌灯时分,秦文略回到王府时,适巧瞧见几个大箱笼正搬出大门口,往外头的马车上堆着。
“王爷,这是孟侧妃的嫁妆,方才终于清点完毕,准备全都送回孟家。”苏嬷嬷正在指挥着粗使婆子和小厮将后头的箱笼都搬上,一见秦文略回府,便迎向前解释着。
“得清算清楚,只要是她孟家的,全都送回去。”
“老婆子晓得,只是这孟侧妃进王府后,除了嫁妆也采买了不少东西,费了点功夫才终于点清楚了。”苏嬷嬷看着最后的箱笼上了马车,不由道:“他日若连巩夫人都休离了,要带走的箱笼,恐怕没几十辆马车是搬不完的。”
她心底清楚,王爷这回是要清算府中的女眷,既然送走孟寄兰,那么巩云栽势必也待不久了。
“她?”他以为巩云栽是低调度日的女人。
“王爷不管后院所以不知道,王爷前往西北时,巩太太常常送来东西,总是几箱笼几箱笼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教搬运的小厮一个个搬得气喘吁吁。”
秦文略垂下长睫,一般姑娘家的箱笼装的不外乎是布料或是瓷器,再怎么重也不可能教小厮搬得气喘吁吁,除非里头装的是金银铜类的东西……蓦地,一道灵光闪过,浮现秦文韬对他说过——有空多待在府里。
碑云栽的胞姊是二哥侧妃,去年才刚产子,那是二哥目前唯一的儿子,巩侧妃极其得宠,要是他日二哥登基为帝,巩侧妃就算主持不了中宫,但至少可以得个贵妃,在这种情况下,巩云栽的处境极为微妙,若是她无心向他,必能成为二哥最大的助力,好比二外头马车乍停,门房探出头一看,便道:“王爷,是都察院的马车。”
秦文略回头望去,就见宋绰一脸为难地踏进七王爷府。
秦文略笑了笑,启声道:“宋大人来得刚好。”
“欸?”宋绰微诧地望着他。“莫非王爷有事找我?”
“可不是,瞧见外头的大箱笼了没?”他朝外头一指。“昨儿个本王休了侧妃,这是侧妃的嫁妆,光是清点就费上一整天的功夫,府里的嬷嬷发现这箱笼都搁到发霉了,于是趁着今日艳阳高照,便差人把府里的箱笼全都打开,可偏偏本王的另一名侧妃却怎么也不允人去碰她院落里的箱笼。”
一旁的苏嬷嬷闻言眉眼不动,心里已经有了思量,暗暗地退到一旁,叫了几名婆子带着小厮先前往拨云阁,再偷偷调了几名侍卫朝屏香苑而去。
宋绰眼眸一转,低声问:“王爷的意思是侧妃的箱笼暗藏玄机?”宋绰不得不赞叹,王爷这话说得真是漂亮,打一开始就先把自己和那位侧妃给切割开了。
“岂只是暗藏玄机,这一只箱笼可以让小厮搬得满头大汗,宋大人觉得里头究竟是装了什么?”
“这要是不打开,怎会晓得。”
“本王也这么想,正准备到拨云阁一探究竟,不如宋大人作陪吧。”
“王爷,请。”
拨云阁里,巩云栽就坐在锦榻上刺绣,突闻脚步声,外头的嬷嬷立刻掀帘进门,低声道:“小姐,宋大人已经到了。”
碑云栽闻言,轻点着头,而后又听嬷嬷道:“王爷也适巧回来了。”
“雀儿那边可有消息?”巩云栽急忙问。
“已经派人去探了。”
“动作要快!”巩云栽急声道。
“是。”嬷嬷赶紧到门外又调派几个丫鬟前去。
碑云栽再无心思刺绣,一心系在待会即将发生的事。就在一个时辰前,镇国公府差了人通知,要她立刻将那十几只箱笼搬进主屋后院,她毫不犹豫地照办,就怕一时担搁坏了好事。
她知道箱笼里装了什么,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心甘情愿,因为只要事成之后,她就会成为二王爷的第四位侧妃。
为此,她即使受尽委屈,哪怕为了二王爷嫁进七王爷府独守空闺都好,这些苦难皆是为了他日能够与二王爷团聚。
暗忖着,她扬开了美丽的笑花,仿佛她长久的梦想即将成真,然而在房里等了快两刻钟,却压根等不到宋绰和秦文略时,她察觉有不对劲,忙将嬷嬷给唤进了房。
“不是要你差人去探探的吗?”
嬷嬷正要回话,外头随即有人低喊着“回来了”。
嬷嬷走到外头一探,赶紧将人给拉进房里。“到底是怎么了,小姐正在问话,赶紧说。”
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雀儿姊姊被抓住了。”
“你说什么?!”巩云栽吓得站起身。
小丫鬟瑟缩了下,边喘着气道:“不知道苏嬷嬷怎会察觉,找了府里的侍卫和粗使婆子堵在通往屏香苑的小径上,带头的雀儿姊姊就被逮住了,后头的东西全都被扣在原地,后来……王爷和那位大人也到了。”
碑云栽踉跄地跌坐在锦榻上,双手颤抖不已。
怎会这样?眼看着一切就要成功了,为什么他会察觉?
箱笼里装的全都是军械,是当初支援西北该运抵的军械,当初二王爷托了父亲将一部分寄放在这儿,就是为了以防他日之需,如今刚好可以拿这笔军械栽赃秦文略,眼前正妃移往主屋养病,屏香苑是绝佳的嫁祸之地,一旦右都御史前来,查得这批军械,秦文略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失势之后,能得恩宠的就只剩二王爷了,如今……
“徐总管?”
外头的丫鬟婆子迭声喊着,巩云栽侧眼望去,就见徐贲无视婆子们的阻挡,硬是踏进了她的房内。
“奴才僭越,请巩夫人恕罪,但奴才是领命在身,还请巩夫人先随奴才走一趟屏香苑。”徐贲噙着笑,恭敬地负手在后。
“好端端的要我去屏香苑做什么?”巩云栽沉住气,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表情。
“夫人去了之后就知道了。”徐贲笑意不变地道。
“如果我不肯呢?”她高傲地扬起脸。
徐贲不由笑叹了声,朝她微微施礼后,敛笑道:“那就莫怪奴才失礼了。”
一刻钟后,徐贲将巩云栽带到了秦文略和宋绰面前。巩云栽有点狼狈,因为她的嘴里被塞了布,身上裹了条大被褥,让徐贲扛进了屏香苑的偏厅里。
“王爷,奴才怕跑得太急害夫人咬伤唇舌,所以给她塞了布,还请王爷恕罪。”徐贲单膝跪在秦文略面前解释着。
这解释极为隐晦,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听在宋绰耳里,总觉得徐贲是在暗示这举措是在预防巩云栽咬舌自尽。
“无妨,总是得防着点较妥,要是不小心伤了她,本王也过意不去。”秦文略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盯着已经取下布巾的巩云栽。“巩氏,本王认为事已至此,你再多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把话说清楚吧。”
碑云栽恨恨地瞪着他,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的反应仿佛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便转而问向宋绰,“依宋大人在朝多年的经验判断,你认为这该如何处置?”
宋绰挠了挠脸,笑得有些尴尬。他尴尬,是因为他原本是领着皇上旨意前来七王爷府,查缉七王爷府里是否私藏军械。当时他一听到时整个人都傻了,搞不懂正是锋头最健,最得恩宠的七王爷,怎会要教皇上给狠打一顿。
谁知道进了七王爷府,才明白什么叫做峰回路转。
原本说是要前往巩夫人所在的拨云阁,岂料半路上,王府的下人就紧急禀报巩夫人的婆子丫鬟正抬着箱笼前往屏香苑,教他们临时拐了弯,来到了屏香苑,果真就见王府的下人押下了一票人,而所有的箱笼全都搁在原地,照路线看来,应是从他处搬来屏香苑无误。
所以,状况相当明朗,似乎也不用多说了。
宋绰沉吟了下才道:“王爷,照眼前的状况看来,恐怕得将所有箱笼和人证都带回都察院,届时再移往刑部待审。”
“那就有劳宋大人了。”
“这是下官该做的。”
秦文略噙着淡淡笑意,垂眼思忖着,皇上走这步棋,究竟是确定军械就藏匿在七王爷府,未免他被栽赃才要宋绰赶紧行动,抑或者是他想要一举除去他和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