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揽花楼出来后,文致佑见胡定存一脸尴尬困窘,认为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再见到那个有些丰腴的花娘了,没想到才过没三日,他居然在路上又见着了。
他先是冷眼看着那个叫做月半的胖花娘在人群里被推来挤去,还死命的抱着手里的包袱,一下子碰撞到人家的摊子,一下子又踩了人家的鞋,丰腴的身躯一直微弯着腰拚命的说抱歉,他最后还是看不下去,喊住了前头的车夫,“去把那……算了,我亲自去。”
就当看在那日她没哭的分上好了,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莫纤纤被人从人潮里拉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晕头转向的。
今儿个是南城里大集的日子,许多城外的客商,甚至是附近的一些摊贩都会来摆摊卖东西,整个空地街弄都有摆摊人把一些奇异的东西给摆出来,她早早就听说这个大集的热闹,便和春鹊姨争取要来这里瞧瞧的机会。
谁知只在小城镇里逛过集会的她,真的太小瞧这种大集的人潮了,带着杏花才逛了没一会儿,她一个转头就没再看见杏花的人,而她刚刚一路走来也不怎么认得路,只能凭着大概的印象,想办法找到她们停马车的地方。
人潮太多,她只能紧紧攒着手里的包袱,眼神有一点花,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的,只得不断的弯着腰跟人家赔礼,头都低得已经快看不清楚前路的时候,突然手被人一个拉扯,她就站在一辆马车边了。
“你是……啊!那天那个口气不好又身体虚弱的客人!”莫纤纤想了想,眼睛一亮,眼角弯弯的冲着他笑。
谁口气不好又身体虚弱了?!文致佑一听她给他冠的称呼后,脸色忍不住一沉,当下只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早知道就该让这胖花娘继续在人群里打转算了,啧!
“我有名有姓,谁让你用一堆虚词来称呼我了!”他扯着她的手往后一拉,避开一辆经过的牛车。“还是你出门没带眼也忘了带脑了?刚刚看你一路跌跌撞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捣乱。”
莫纤纤弯弯的眉眼垂了下去,呐呐的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眼睛看东西有点模糊,所以……”
她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可怜,加上刚刚在人群中被挤乱的头发,更是多添了几分狼狈,让文致佑不免又恼怒的反思自己是不是话又说太重了。
这胖花娘看起来也还没及笄呢,他跟一个还没长大的小泵娘计较什么。
这么一想,他有些别扭的说:“行了,我也……只是说说,下回儿记住了,我姓文,文致佑,别再用什么身体弱不弱的来称呼我。”
莫纤纤点点头,然后怯怯的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个……我我我……”
“我什么?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文致佑挑眉,口气生硬的又道:“行了,我刚刚也是不知道你眼睛看不清楚,话才说得比较重一点,别放在心上。”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种像是解释的话,难道他是为了刚刚不小心骂了她而道歉吗?她忍不住暗忖,嗯……这个公子的个性似乎挺别扭的呢!
不过她是真的没放在心上,她刚刚只是忽然看见了一件事情,然后很想要跟他提一下而已。
见她不说话,文致佑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还生气?一个小泵娘家的怎么气性这么大?行了,等等我直接送你回去吧,你……怎么?有话要说?”
莫纤纤点点头,然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下看。“那个……刚刚你好像踩到狗屎了,我亲眼见着的。”
他冷着脸瞪着她充满善意的眼神,再慢慢的往下看自己的脚,墨色的缎料鞋面沾上几朵黄色的水痕,但那看起来有种黏稠的感觉,马上让他明白那是什么,他倏地抬头瞅着她,咬着牙反讽道:“你……很好!”
只可惜,文致佑大约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有一种人叫做天生的粗神经,心宽得如同大海,这样一点言不由衷的讽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莫纤纤是完全当成称赞来听的,她害羞的眯眼笑开,小酒窝招摇的在两颊边绽放。“嘿嘿,真的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只是刚好看见而已啦,不用太称赞我。”
谁称赞她了?文致佑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看看这个胖花娘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要不然怎么反应怎么老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姑娘!泵娘!我可找到你了!”杏花气喘吁吁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在看见自己主子安然的站在马车边的时候,激动得都快要哭了。
“杏花!你来了啊,真是太好了!我刚刚可担心你了,就怕你找不到咱们的车停在哪儿呢!”
“姑娘,我刚刚都回咱们车子那里看过了,明明就是你找不到咱们的车子吧?”
“嘿嘿,你这么说也是。”
这对主仆的对话让文致佑下意识又望了那个胖花娘一眼,就看她脸上没有半分被人挑错的气愤,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中忍不住就一口气窜了上来。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她整天这样傻乎乎的笑,一看就是没脑子的,没看到就连自己的下人都管不好了吗?!
不知为何,对于她一点都不符合自己预期中的所有反应,让他有些烦躁。
他不耐烦的打断这对主仆无意义的对话,“行了,没事的话就先上车吧。”
杏花怯怯的看着表情冷冽的文致佑,轻轻扯了扯莫纤纤的手。“姑娘,人家在赶我们呢,快点跟我走吧。”
“喔,好。”莫纤纤愣愣的跟着杏花往前走了几步,突地一顿。“等一下!”
她又转回文致佑的面前。
“又怎么了?”文致佑还是一脸的冷淡不耐烦。
莫纤纤抱歉的笑^笑,也顾不得自己的衣裳还是新做的,也不管地上脏得不行的环境,直接蹲了下来,拿出来自己的帕子,小心的替他擦掉鞋子上的污秽。
“你……”他先是一愣,随即想抽冋脚,但她的手脚也不慢,早已经擦好站起身,让他只能皱着眉,一脸不解的望着她。
“好啦,这样就干净了。”她冲着他甜甜一笑。“算是谢谢你刚刚拉我一把的因心情。”
“鞋子脏了就脏了,你又拿你的帕子去擦,岂不是连你的帕子都给弄脏了?”
文致佑紧皱着眉,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帕子脏了不要紧。”莫纤纤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反而很理直气壮的回望着他。“只要你的鞋看起来不脏就行啦!”
“那是看起来。”他挑眉瞅着她,冷言打击道:“就算看起来不脏也改变不了已经沾染过秽物的事实,最终我还是会扔了这双鞋的,你做的这些根本就是白费力气。”换言之就是多此一举。
莫纤纤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又做了有点愚蠢的事情,她挠挠脸,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好像真的是我多事了呢。”
接着她猛然想起什么,遂将手里的包袱塞到他手中,往随身携带的荷包一掏,从里头拿出一颗粉女敕的糖果,她拉起他空着的那只手,极为小心的把糖果放在他的掌心上,笑咪咪的道:“给。这是之前春鹊姨托人给我买的糖,听说是京里最有名的六角糖铺做的,可甜了,我身上只剩下这么一个了,就给你吧,真的真的很好吃喔!”她圆润的脸虽然露出有点心疼的表情,还是把糖果坚定的放下后,拿回自己的包袱往后退,眼神却依然眷恋的望着那颗糖。
那糖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又不腻人,细闻之下还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味,她自吃了一回后就惦念上了,打那之后,那一匣子的糖,就一次只放一颗在荷包里头,小心的吃着,春鹊姨说那糖可不好买,要很早起去排队,而且要排很久呢,不过刚刚他是为了拉她一把才弄脏鞋的,她没什么可以报答,就算再舍不得那颗糖,还是狠心的让出去了。
文致佑有些无语的看着她一连串的举动和表情,要报答他送颗糖也就罢了,她有必要像在看什么传家之宝般不舍吗?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正想开口把糖还给她的时候,胖花娘的丫头突然一阵催魂般的喊——
“姑娘!懊走啦!不走的话回去该迟了!”
莫纤纤点点头,羞涩的对他一笑,朝他挥挥手后,转身跑开了。
幸好两人懂得顺着路边走,不至于再让路上拥挤的人潮再给挤散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手心里那带着黏腻的粉女敕糖果许久,最后缓缓将手一偏,让那颗粉女敕糖果落入尘土之中,染上脏污尘埃。
甜或不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对一个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的人来说,这颗糖就跟含了一块石头在嘴里一样。
他看着已经消失在人潮中的主仆俩,有些嘲讽的一笑。
或许,在某些时候,那个胖花娘是比自己要幸福得多了,不是吗?
文致佑不曾想过,在短短时日里,他竟这么快的又碰见那胖花娘第三次。
他坐在凉亭里,看着一群女人推推搡搡的往池边走,那个明显比一旁的花娘还要大上一小圈的身影,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不得不无言的想着,如果这是巧合的话,那么他和这胖花娘碰上的巧合也太密集了点。
只不过赏花宴会请些花娘来助兴也是常理之事,能够看见这一群花娘们似乎也不是太过奇怪。
他静观着那些女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心里虽说不打算再跟那胖花娘有什么接触,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盯着那群女人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是在意那个胖花娘,就只是想看看无趣的赏花会能够闹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而已。
这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不是专门来赏花宴的,而是来巡视自家这座园子的,毕竟也不是园子借给人办赏花宴后就可以全都撒手不管,尤其还是借给胡定存那半点都不会怜香惜玉的,上回借给他,差点把偌大园子里的花都给糟蹋个干净。
他替自己倒了杯茶水,像是随意的瞥到那群花娘停下的地方,眉头轻皱,耳里清楚的传来那些花娘们的说话声——
“死胖子!别以为现在一堆人捧着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也不想想当初不过就是一两银子买来的下等货,以为现在弄些奇婬巧技就能够攀天了啊?!”说话的是一个狐狸脸的女子,一双细细的长眉在她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勾起,看起来多了几分凶狠。
身段妖娆的牡丹轻摇着团扇站在众女之间,噙着冷笑看着身边的几个花娘你一言我一语的声讨着站在水池边上的莫纤纤,心中忍不住一阵快意。
哼!明明都是花娘,凭什么她得辛辛苦苦的卖笑捧着那些不过五、六品的小辟,还要忍耐那些人对她的调笑,而莫纤纤就能凭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东西,反倒让那些男人们一个个捧着她,甚至连鸨娘对她也都有求必应。
鸨娘也不好好想想,在这之前,如果不是她牡丹还愿意挑这个大梁待在揽花楼,就凭其它花娘的程度,花街上早已没了揽花楼的存在。
其它的她就不说了,就提鸨娘上回儿居然那样下她的面子,她若是不好好的提醒提醒这个胖花娘,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在揽花楼里拿乔了。
“各位姊姊,我没想过要攀天啊,那些客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来路的……”莫纤纤一脸认真的解释。
她眼睛有些花,看人如果不凑近了看,哪里分得出谁是谁?而且那些客人一般来说也不会自报家门啊,一开始是春鹊姨没介绍,后来是客人们端着面子也没说,毕竟要吃那些药,也怕楼子里的人出去乱传,所以她顶多就是知道今儿个是王老爷、明儿个是薛公子的称呼而已,其它的则是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清楚现在许多个客人都是京城里脚一踱,朝廷就能抖三抖的人物。
只不过她的解释在其它人听来都成了辩解,她们接的那些客人,哪一个不是拚命吹嘘自己的来历,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奉承,还讨不了赏。
“月半妹妹,你也真是的,楼子里大家姊妹还不都是好来好去的,偶尔客人一多,大家也会互相帮忙,你却一直说不知,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姊妹,想要把客人都给占了?”牡丹在一旁煽风点火,不用她亲自出手,身边自然有许多自愿冲上前去的傻瓜。
呵!揽花楼的确是因为这个胖花娘变得好上许多,只是当其它人就只是接接那打赏顶多几两的客人,月半一个人却接那些打赏是整箱成打送的大人,这要其它人怎么想?牡丹早先按捺不动,就是等着这些人再也忍不住的时候,此时不用她费心挑拨,三言两语便能说动这些人出力把月半的风头给压下去,即使做不到,能够稍稍教训她一下,也是大快人心。
狐狸脸花娘冷哼了声,咄咄逼人的往莫纤纤靠近。“是啊,你一个人倒好,吃着独食,连个残羹剩饭都舍不得分给其它姊妹,怎么,是怕我们抢了你的客人?还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伺候不得?”
“是啊,秋菊说的对,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有了第一个出头说话,其它人也纷纷跟着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