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克男,这是京城人士给刑剑天的浑号。
刑剑天自幼便与南阳侯的嫡女定有婚约,十六岁那年他由战场回来,便是为了迎娶,天作之合的佳侣多少人羡慕,摆了一长街的流水席。
可是喜气尚未散去,漠北将军府前的红灯笼却取了下来,改挂上白灯笼,成亲不过才半个月,新嫁娘便落水而亡。
同年,刑剑天的大哥阵亡。
又过了两年,刑剑天透过外公靖王又谈成了一门亲事,是左丞相的次女,哪晓得人家入门不到三日竟离奇死亡,听说两人尚未圆房,她死时仍是处子之身。
那一年年底,刑剑天二哥中箭身亡。
接连着几件不幸已经够令人痛心了,没想到此时竟传出流言,说刑剑天是天破星转世,对朝廷来说是锐不可当的猛将,煞气重,能镇八方,可八字克亲,尤其是身边亲近的人,譬如兄弟和妻妾。
所以他接下来的说亲非常困难,稍有门第的人家都避得远远的,以免雀屏中选。
即便如此,三年后由兵部尚书的夫人拉线,又说成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外放四品官的三女,六礼中走了五礼,就等着亲迎这一项,刑剑天的兄弟们穿红戴绿的打算带队迎娶。
结果在拜堂的前一天,新娘子不知从哪儿听到新郎官的刑克之名,居然悬梁自尽,死时还圆睁着双目,似乎心有不甘。
没多久,刑剑天又有一名堂兄死在敌人的偷袭中。
刑家的男儿一个个没了,刑剑天的痛可想而知,而外界的传言更张狂了,加重了他刑克之名,说他不只克妻还克亲,每娶一个妻子便克死一名手足,他浑身的煞气不宜娶妻。
于是乎,再也没人敢提起他的亲事,直到如今他都二十有五了,仍是孤家寡人,枕空无人伴。
但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与正在看医书的佟若善无关,她从不理会外头的蜚短流长,况且首都天业距离建康城有七、八日路程,纵使快马加鞭日夜不歇的赶路也要四、五日,这些谣言传到她耳里时,黄花茶都凉了。
那天从天悬寺回来,她便投入制药的大工程中,利用手边仅剩的一些三七粉,她又制成一瓶止血圣药,收在药箱里以备不时之需。
除了几个亲近的人,没人知道她会医术,而且是开膛剖月复的那一种,因为太惊悚了,即使向外人道也无人相信。
“小姐,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青蝉长相秀丽,嗓音轻柔,微带一丝娇媚。
“又到时刻了?”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佟若善午觉才眯了一会儿,睡醒后书也还没看几页。
“是的,小姐,奴婢为你重新梳个发,换件衣服。”青蝉手拿一件榴红色衣裙,裙身绣着傲视群鸟的长尾雀。
“梳发就好,换衣不必了,麻烦。”佟若善坐着不动,左手拿书,右手翻页,任由青蝉替她拆掉发辫,重新梳理。
“不行,小姐身为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礼数不能免。”青蝉将小姐乌亮的发丝挽成花,勾出个落云,再以赤金缠丝镶玛瑙钿固定,又别上一根嵌红宝石五福如意长簪,斜插点翠五瓣花对金步摇,柳叶长的耳坠上镶的是拇指大小的东珠。
青蝉做事力求完美,她一定要她家的小姐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谁也不能夺了侯府千金的光彩。
“好了好了,别往我脸上抹粉,我受不了。”每天晨昏定省,佟若善不觉得烦,但事前的梳妆打扮真是折腾死她了。
“小姐,奴婢只抹上一层淡淡的粉色,让你看起来有精神些,拜见长辈不可无精打采,让人看了多生闲话。”青蝉劝道,毕竟不是自个府中,凡事还得多忍耐,做个样儿,博人口彩。
佟若善听出她指的是大舅、二舅所生的表姊、表妹,虽然她娘和两个舅舅是同父所出,可不是同一个娘,亲疏立见,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不待见她,时常冷嘲热讽。
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女,这些个表姊、表妹和他们的父母是一个鼻孔出气,每次见了佟若善,不是酸言酸语的嘲笑她有家为何不回,要赖在程家白吃米粮,就是暗中使绊子,给她找不自在,只要她过得不好她们便痛快了。
在意兴伯府中,佟若善感受不到太多的善意,唯一待她好的小舅在两年前补了个缺,上宁兴当个地方官去了。
青桐跟着附和道:“对嘛,小姐,天生丽质也要靠三分打扮呀,这样才能把你的光华和气度展现出来。”她拿着桃红色口脂,兴致勃勃地准备为小姐上妆,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把小姐妆扮得美美的,把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表小姐给踩在脚下。
佟若善没好气的睨了她们一眼。“在狼群环伺下太出挑不是好事,你们想让我被群起围攻呀?”唉,她们到底懂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想低调做人,不与人交恶,偏偏她的丫鬟个个有主张,宁可盛气凌人也不受人欺负,先把架子端高了,旁人想低瞧也瞧不来,她的身分就摆在那,弯不了腰。
其实佟若善也想回去瞧瞧她所谓的家,虽然武宁侯府有个贵妾扶正的继母梅仙瑶,但再怎么样也是姓佟的,她的亲大哥是侯府世子,梅氏要对付她也得稍加收敛,顶多是立些规矩,刻意找她错处罢了,应付过无数无理取闹的病患和病患家属,一名关在后院的女子岂能难倒她?
面对面的较劲总好过寄人篱下,至少她能理直气壮地向武宁侯讨要身为嫡长女的一切好处,武宁侯府是她兄长的,不能落在梅氏手中,任由她掏空府中财物。
可是没人来接呀,她要怎么回京?总不能自个提起来伤祖母的心吧。她知道祖母是真心疼爱她,但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狼咬不到你的。”青桐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傻气,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一旁正在铺床的青丝回过头一看,笑意一漾,搭腔道:“要是你被咬死了呢?”接着她素手一牵一拉,再轻轻一抚,床面平整无痕。
“我陪小姐一起死。”青桐拍拍胸脯。
“可是小姐还不想死啊。”青丝受不了的摇摇头,有勇无谋就是在说她吧。
“啊!这个……”青桐有些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后颈。“那就奴婢先死,小姐想死的时候再死。”
噗哧一声,恨她不长脑的青蝉往她脑门上一戳。“胡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死,要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青蝉姊,我本来就比较不会说话嘛,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戳我了。”戳得她好痛,肯定都红了。
“你应该向小姐道歉,你我同是丫鬟,你对我愧疚什么?要不是遇到小姐这么好性子的主子,刚才那番话就够你挨上三、五十大板。”奴婢地位低贱,向来由主子打骂,是小姐人好,不把她们当下人看,她们才能过得比一般丫鬟来得写意一些。
“小姐……”
青桐正要开口,嫌麻烦的佟若善抬手一挥。“免了免了,少了那些繁文褥节的虚礼,你们都弄好了吧,我们去怡德院见祖母吧。”
“是,小姐。”青蝉和青桐同声应道。
周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佟若善买了个十岁大的小丫头伺候她,不让她跑来跑去,只管院子里的事。
一向话不多的青丝是管小姐屋里的事和小厨房,每当主子带着青桐、青蝉离开时,她便是留守屋内的人,若无重大事件,她寸步不离,直到她们一行人回屋为止。
除了她们几个,在院子里服侍的二等、三等、粗使丫鬟和婆子,都是程府的下人,由大舅母把持的程府,这些个婢仆不可尽信,可以差遣她们干活、洒扫、浇花、修剪花木,其它如吃食、洗衣、香料是一个也不许碰。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程府的大房、二房都看三房不顺眼,身为三房嫡亲妹妹的女儿,他们又怎么可能诚心相待,就防着她向老夫人要钱,把程府的银子搬到表小姐的小金库,内外勾结私吞程府家产。
“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要勾引谁呀?咱们意兴伯府可不兴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你可别指望能够巴上府里的哥儿们。”程如花嘲讽道,心里却想着,可恶,居然穿戴得比她好,那根金灿灿的步摇晃得多好看。
佟若善在心里冷哼一声,呿!那些歪瓜裂枣她还看不上眼,别侮辱她的眼光。“表姊都还没嫁呢,我哪敢夺表姊的光彩,随便穿穿也就能见人而已,瞧瞧这簪子,是上个月月中打的,都旧了。”
闻言,程如花更加怨恨了,上个月月中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分明是新打的金簪,今儿个是头一回簪上,她哪来的银子买新簪,根本是存心炫耀,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夺走,就她一个人出锋头。
早些年的佟若善像破落户的女儿,她刚到程家那几年,因为身子弱,穿戴较为朴实,加上医乐费花去了不少银两,过得并不宽裕,身上没有几个象样的首饰,那时没人怀疑她私用了程府的银两,只当她是侯府不要的女儿,多有嘲讽和欺侮,态度不恭。
可是后来她的日子越过越好,所吃、所用也越发精致,程府上下不免开始感到疑惑,她的银子究竟是谁给的?
想到这里,程如花不善的眼神看向坐在罗汉榻上的老夫人,她一心认为是老夫人给了佟若善贴己银子,心里不由得有恨。
不是亲的就是不亲,继室怎会对元配所生的子女尽心尽力,看,本性不是流露出来了,对自己的外孙女细心照料,对继子家的孩子却不闻不问,偏袒得太过明显了。
“你要是嫌旧就给我,我一点也不嫌弃用旧的。”程如花故意说道。
佟若善略带歉意地抚了抚发上的长簪。“这种目无上下的事我可做不出来,自己不要的旧物怎能送人,太不成体统了,只能用赐的,像是给丫鬟什么的做为奖励。”
这些首饰她其实不点也不在乎,她甚至可以全送给她的丫鬟,但她怎么样都不可能给对她怀有恶念的人。
程如花吃了个大闷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但随即又装模作样的拉起她的手,想把她腕间她生母留给她的遗物血玉手镯扒下来自己戴。“嫌旧就送我个新的,露华阁有根绿宝石泪形钗我很喜欢。”
“我没银子了,要等大舅母给我发月银。”佟若善轻巧的手一拨,不着痕迹的将人推开,素腕一抬,雪肤映出红玉镯的光彩。
她承认是有点故意,莹白肤色配上血红镯子,衬托出雪肌包白女敕,玉镯子更红艳,人与镯子相互辉映,美在巧夺天工,浑然天成,天地自生的灵气薄薄围绕。
那一瞬间,佟若善有若仙姿玉骨的美人,散发一股娇贵仙气,添增三分动人。
她想给的才给,她不想给的,谁也别想从她手中取走一分一毫,程如花的行为踩到她的底线了,她才有如蝴蝶破蛹而出,在刹那间绽放出勾心动魄的美丽娇色。
憋水来过后,她已经慢慢长开了,越见属于少女的娇柔,眉眼间多了引人入胜的清媚。
“你敢说没银子?!你身上穿的、戴的可比我娘给你的月银还多得多,你究竟上哪儿生的银子?”程如花就不信府里会平白长了黄金,还全给了吃白食的白食客。
“神仙送的。”佟若善勾起浅笑,恍若清风拂过。
“哪来的神仙,你少胡言乱语!”最好有送银子的神仙。
“财神爷送金元宝呀!你没瞧见逢年过节,财神爷庙的香火鼎盛。”
“你……”程如花愤怒一指,花容涨红。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姊妹,吵什么吵,血脉一源还能吵出朵花不成?”抽着水烟袋的程老夫人程杨氏神色慵懒,一副坐看儿孙嬉闹的清闲样,底下吵呀、闹的,全是还不完的儿孙债。
两位舅母坐在程杨氏下首,大舅母孔氏帮着填烟丝,二舅母安氏负责添茶,两人虽然私底下不和,但该做的表面功夫一样不落下,本朝崇尚孝道,不论元配或继室都是娘,为人子女者都得尽孝。
两房的女儿有四嫡五庶,庶女就不提了,庶出如仆,一点也不重要,大房、二房各有两名嫡女,分别是如花、如玉、如珠、如宝,四如依次排列年纪是十六、十五、十四、十二。
程如花是长房嫡女,正气呼呼的跺脚,嫡次女程如玉是个贪吃的,身材略微圆胖,看到桌上的糕点便吃个不停。
二房的程如珠和程如宝都很注重外表,两人最擅长在人前扮演端静温顺的好姑娘,一左一右的跟在娘亲身后,不时给她递个帕子,说两句讨好的话,装出母慈女孝的好风景。
“祖母,你偏心,为什么表妹有簪子,我们姊妹却没有?我们是你的孙女,你怎么能厚此薄彼!”没拿到玉镯子的程如花很不甘心,她坐上罗汉榻的踏脚,摇着程杨氏的膝盖。
程杨氏微微挑起眉,看了看善姐儿黑发上的簪子,目光流露出疼爱,但再看向无理取闹的孙女,神情稍嫌冷淡。“那是人家的爹从京城托人带来给她的,你想要,就让你爹打一支给你。”
程杨氏晓得外孙女在城外买了田,是她托人办的,但她并不知晓收成如何,又种了什么值钱的作物,她只知道善姐儿过得好就安心了,其它就由着小丫头们自己去捣鼓。
京城来的这类话是骗人的,自从女儿过世后,她那个侯爷女婿便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连平常的花用也没送上一两半两,好像就这么给忘了,让失女的她更加疼惜无娘的外孙女,有好的总是想留给她。
程如花撇撇嘴。“祖母是诳我的吧,我们府里几时有京城来的人,我怎么没看过?”
“那是外男,岂能入内院?你问问你娘,上个月是不是有侯府的人送来书信和一口箱子。”程杨氏想着外孙还算不错,惦记着给她送上贺岁礼,要不今日这番谎话她也很难自圆其说。
佟仲阳在武宁侯府的处境比妹妹还要艰难,继母不只苛刻他的用度,还压着不让他出头,年届十八了居然仍未替他谈成一门亲事,让他高不成、低不就的拖着。
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关心身在祖母家的妹妹,三个月、半年便捎来一封信,紧缩着用支,不时送她一些京里的小玩意儿,他正是清楚继母苛待人的手段,才刻意不让妹妹回府。
不过这也正合梅氏的意思,少了佟若善,她的女儿佟明珠便是侯府的嫡长女,日后说亲能说上较好的门第,不会被人说是妾室生的女儿,硬生生的掉价。
“娘,是不是真的?”程如花不相信的看向母亲。侯府还认佟若善这个女儿吗,不是不要了?
孔氏眉眼弯弯的点点头。“以后你出阁时,祖母会为你添上一大笔嫁妆,你小家子气的计较什么金簪,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姓程,府里连片瓦都是我们程家人的。”她长得一副马脸,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很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