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贵人多,一时三刻也打听不完,何况既然是贵人,几乎历代居京,这秘辛一说起来,还真是比说书精彩,完全没完没了。
没多少时间,竹林便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木造古庙。
大殿前的香客倒是不少,男男女女都有,说笑者有之,攀谈者有之,在馨州没人敢做的事情在这里却很平常。
李知茜显然是来惯的,很快的带着他拿香,点香,接着拜佛。
佛像并不大,但能从斑驳之处看出年岁久远,两侧木柱被熏得颜色都变了,屋顶不用说,黑得发亮。
拜了佛,领着他走到庙后,这才知道为什么她要带他过来。
这佛寺在半山,寺后的凉亭能俯瞰京城。
在街道巷弄里走时还不怎么觉得,但登高一望,这京城的道路如棋盘一样,东南西北都是远远延伸出去,没尽头似的,十分壮阔。
加上凉亭四周,古木参天,鸟鸣树香,光是站在这,就觉得身体舒畅。
贺福哇的一声,真是长见识了,这庙后居然有这等美景,只是十分好奇,“这地方这么好,怎么其他人都不过来?”
小花笑说:“这凉亭可不是人人能进,小姐几日前就派人来定了。”
这下连贺勤也惊了,“佛寺凉亭也收钱?”
“自然收的,不然昭然寺哪来银钱在城南跟城西摆粥摊救穷呢,一两银子对京城做生意的人家算不上什么,可是却能煮上好几桶蔬菜粥呢,不过你们可别误会我家小姐只肯花钱玩,天香饭馆,下马闻香这些老字号要是有剩下的菜肉,都是便宜在门口卖了,我家小姐却是让大厨全丢下去炒一炒,那些在城西布粥的僧人傍晚时分便会过来拿,老人,孩童,或者怀孕的女子去取蔬菜粥时,给添上一些,虽然让出家人舀菜肉炒挺不好意思,但终归是好事嘛。”
纪颐溯一听,看李知茜的神情又更不同了。
有能力之时能对弱者伸手,真好——不过身为纪家的儿子,他必须说,纪家也不差,他们不散金救穷,但给活路,只要老实肯干,纪家船驿都有地方去,就像他娘,六岁多就上工,给厨房洗菜也是工作啊,六岁父母双亡,这样的孩子却不用乞讨,有地方可以自食其力,他一直很自豪这点。
对于这主仆三人的表情变化,小花觉得很满意——可别把我家小姐当成爱财的,我家小姐虽然爱财,但也有好心。
“纪少爷若是将来还到京城,不妨再来昭然寺,深秋有枫,冬天有雪,好看得像是画中景致呢。”小花一边说,一边打开篮子,一边在凉亭桌子上布起菜来,既然是佛寺后头,也就一些点心瓜果,没有油荤。
亭子里早有炉子在煮水,把茶具摆开,等着水滚,将茶具烫过,紫砂壶中注入热水,布置一番后,很自然退到亭子外。
李知茜首先坐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对游玩有兴趣,纪颐溯又因为船运之故,去了不少地方,两人便就着各州风景名胜说起来。
纪颐溯一直觉得自己不爱说话,直到现在才知道,不是不爱说话,是以前面对的人引不起说话的。
在馨州惜字如金,没想到在这山顶小庙后头,滔滔不绝。
当然也是因为她听得一脸兴趣盎然,惊讶有之,好奇也有之,表情丰富,十分可爱。
“将来我若把这些地方走遍,肯定要写下来,啊,再带个画师同行,想留下什么风景,便让他画下,这样就不会忘了。”李知茜一脸向往,“还是男子好,公子也没多大,已经踏过许多地方,不过我现下也不差,等我存够银两,也要带上几个人,游历天下。”
“许多女子,一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姑娘却是能乘车出门,吃美食,赏景致,可已经强多了。”
“也是。”李知茜坦然接受赞美,“老天爷真公平,给了我一棍子后,又开了条大路给我,京城与馨州风俗民情皆不同,刚开始有些不习惯,可我现在觉得,我果然是在京城出生的,活得畅快,而且既然已经知道齐姊姊也在京城,以后能常常去找她。”
此时,一个僧人过来给他们添了炉上的水,没讲什么话,添完水,很快走了。
羊草很快进来一福,“纪公子,这时间差不多,婢子得开始收拾,公子跟我家姑娘到前面看看山景吧。”
纪颐溯这才知道,原来那僧人添水是提醒时间差不多的意思,风景如此之美,预约之人自然不少,倒挺聪明的,得记起来,说不定哪日能用上。
所谓的前面,便是下山之路。
纪颐溯这半日赏景喝茶,过得很是愉快,只不过见她走得慢,他也放慢脚步,尽量让自己语气如常,“我中秋后要回馨州,有件事情却是要先告知李姑娘。”
“纪公子不用客气。”
“我名字叫做纪颐溯。”
李知茜嗯了一声,“怎这么巧,念起来居然与先前跟我定亲之人一样,不过这在馨州也算不了什么新鲜事,姓纪的人太多了,同名同姓总是有,只不过能如此巧合,倒是新鲜。”
她居然以为是同音!
没办法,他只能讲得更明白一些,颐字如何写,溯字又如何写。
李知茜停下脚步,脸上笑意都不见了,“你是纪家船运的二少爷?”
“是。”
“那你可知我是谁?”
“知道,李副府的孙女,京生李彬的女儿,李知茜,小名石榴。”纪颐溯顿了顿道:“我的一个丫头,认出你的相貌。”
“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不离远点?”李知茜不冷不热的说,“毕竟,是我入不了你的眼。”
纪颐溯只觉得尴尬无比。
那些言语虽然是娘让人放出风声,但说到底也是为了他,何况,既然是母子,就不可能去分这事到底谁做的,无论如何,都是纪家的错,而今天既然是他掌家,那么就是他得承担。
“当时思虑不周,连累李姑娘得远走他乡,是我对不起姑娘,将来若有事请托,而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辞。”
李知茜淡淡一笑,“公子话也说得太快。”
“姑娘放心,我从不食言。”
“那好,纪公子的歉意,我便收下了,若将来请托之事是公子力所能及,还请记得今日之言。”
语毕,李知茜拿起扇子,轻掩半脸——天呐,好想笑。
看来,这纪颐溯对女人不太行啊,她要不是早知道他是谁,怎么可能跟他开口问齐姊姊的事情,这家伙不提自己的名字,还真以为本姑娘不知道呐?
那天她一看到玉砚,就认出那是当日在翡翠阁伺茶伺果的大丫头,再看到他的派头,马上想起来了,纪颐溯嘛,没见过本人,但他的眉眼还是跟姑丈挺像的。
若是两年前,她会冲进厨房拿菜刀砍人,但现在,就不是那样要紧,生意人以和为贵,愿意在石溜馆花钱,那就是好人,愿意点十两菜色,外加点酒,那是大好人,大好人值得她以礼相待。
而且她也不确定那丫头还记不记得自己,会不会跟主子说,那就算了,当作解除婚约的事不存在。
一来,她过得很好,虽然年纪渐大,但手边有银子,日子简直是过得如鱼得水,看到喜欢的料子就买下,喜欢的首饰就定下,香粉也不用选来选去不知道买哪个好,鼻子闻着喜欢,就各带一盒,出门不用交代去处,回家不用看人脸色,一只鸡腿吃不够,还可以连吃两只,不用被嬷嬷说这样不端庄,还有蒸螃蟹,啊,人间美味,但以前这种东西绝对不会出现在她的桌子上,因为会吃得很狼狈,让她看起来教养不好——闺秀真不是人当的,当一家之主才痛快,她现在都直接用手折螃蟹吃,夏夜赏月,拿着一只鸡脚啃啃啃,爽。
二来,有了丝湖绣房的徐氏这个好榜样,让人不得不奋发向上,看,一个女子生意作得钱银滚滚来,丈夫人也老实,三个儿子可爱得不行,冬天穿着狐裘出门,大雪球,中雪球,小雪球一字排开,可爱得都要融化了,一个被休出门的女子过成这样,真给了独身女子无穷希望。
最后这个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残忍的,京城看多听多,她对人性的了解也更多,以前怎样也想不明白的事,突然明白了。
譬如,姑姑大手笔送她一块地。
当时姑姑说,是买地赔齐家时,顺道买了一块给她当嫁妆,现在想来那不是嫁妆,而是赔偿,因为已经打算坑她这个亲侄女。
在表哥带着齐金珠离家时,姑姑就想好了,要把自己说给纪颐溯,知道她虐了他们母子十几年,他们肯定会想办法黄了亲事,到时候她这正妻自然可以跟丈夫吵,庶子如此忤逆,肯定是欺负她儿子不在身边,要求姑丈让表哥回家等等,姑丈一来儿子少,二来对这正妻也是颇愧疚,或许就答应了。
那块年息九百两的地,不是疼她才给的,是知道她会名声尽毁,内心有所愧疚才给的。
祖母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一定是知道的,只是李家逐渐衰败,很需要纪家这边的金援——一个年入二十万两的库房,代表一年有上百万两进进出出,主母一年拿个两三千两回娘家给兄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没想到船运赚的钱后来由纪颐溯另外置金库,家里的财产也一分为二,能钱滚钱的都被拿走,剩下的是死金银,姑丈甚至说,他自己以后会看帐本,姑姑若不能夺回家权,拿纪家的钱来贴补兄弟生活,李家真什么都不用说。
泵姑需要一个“庶子看不起嫡母”的借口发挥,祖母虽然疼她,但孙女毕竟比不上两个亲生儿子,所以,她就这样成了犠牲品。
陆氏跟纪颐溯虽然混蛋,可基本上大家都被算计了,姑姑为了儿子,祖母为了李家。
想清楚那日,打击真的很大。
她最信任的两个长辈,居然这样对她,两个叔父想过得好,应该是考功名,或者学着做生意,怎么会在家里等姊姊生钱,而且凭什么犠牲她,爹是京生,过世时明明至少留下六千多两银子,从京城出发前,她在父母房里,亲耳听到爹爹在问总共多少银子,娘说六千两多一点——这银子并不是随身银子,而是祖父留给爹爹的分例,爹爹放在李家的银子。
可等到把她找回,丧事办完之后,祖母交给她的只有一千两。
她一直以为是两位叔父联手骗祖母,反正钱也拿不回来,不想祖母伤心,她便没说,到了京城才觉得,也许是祖母作主分掉也说不定,孙女再亲,毕竟比不上儿子。
虽然是在祖母跟叔父们的照顾下长大,说真的,她还真不欠他们,养育十年,坑了五千两,养郡主也不用那样花钱,何况以她的吃穿用度,十年还用不上五百两。
至于姑姑,就更不欠了,每月回来一趟,说说话,模模头,这就毁了她?
既然这婚配任务只要是李家女儿就可以,怎么不是其他堂姊妹呢,之所以选她,不就是因为她父母双亡吗?
偷了她的钱给叔父,再毁了她的人,好支撑叔父?
这认知的冲击真的很大,很大,她一度想逃避,但把蛛丝马迹串起,再想起她们说话时的模样,就是这样没错了啊,连想逃避的办法都没有。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能接受,原来坑自己的不只陆氏跟纪颐溯,还有姑姑跟祖母。
真要说起来,她更恨李家,从一开始拿走爹的钱时,就已经欺负她是孤女,到后来把她许给纪颐溯,还是欺负她是孤女。
她很常上昭然寺,就是祈祷姑丈别让纪颐生回家。
齐太太救她一命,她也会尽力照顾齐姊姊,姑姑坑她一生,她也想坑回去。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至于看在什么姑侄一场的废话就免了吧。
还好她自小想得开,胆子也大,不然遇到这种事情,真要上山当尼姑了,就因为一个为了儿子的狠姑姑,两个指望着姊姊过日子的懒叔父。
把最重要地方想通,对纪家也就没那样恨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归功于她在京城过得风生水起,高兴的事情多了,怨恨的事情自然淡了。
十六岁时退婚,青天霹雳,十九岁时,她在梨花巷有间漂亮清雅的房子,门边有颗桃子树,结果时结实系系,整个院子都闻得到桃子香,回到家时,总觉得好舒服。
丫头贴心,下人老实,石揺馆又很挣钱,厨房师傅跟跑堂她利用现代的分红概念拢络,个个铁打般的忠心,她什么都不用烦。
自己掌柜也不过就是找事情做,她讨厌绣花,也不爱画画,那还不如出来算了,反正女子掌柜在京城也常见,她就勇于尝试一下,这有事情做,时间还过得真快,数银子什么的,最开心了。
看着银子一点一点多起来,真的很爽快。
京城女子地位高,好玩之处又多,每隔几天出去玩一趟,春天赏花,放风筝,夏日游湖,秋天吃蟹,城外搭乘软轿游山,冬日踩雪,有好料子就做几件新衣裳,有时真觉得现在才叫过日子,以前只是单纯的长岁数而已。
日子越来越好,恨意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她甚至连姑姑跟陆氏都不怎么埋怨了,若不是这两人,她又怎么能见识到馨州以外的风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