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这是徐琼在婺州的第三年了。
常州徐府的人按例送来应节的一应物品,来的人还是大管家徐辅,带着他的儿子,徐钱。
徐辅每年都能见上自家大姑娘一面,每年她都会给他不一样的惊喜,一年一年过去,她就像蜕变的毛毛虫,枯黄的发逐渐乌黑发亮,头上轻挽着发髻,余下发丝全披在身后,五官渐渐长开了,冰清玉洁的一身好肌肤,饶是年年看着,仍然像看见天香国色的牡丹,含着花苞,就等花开时节动京城。
徐辅心中十分宽慰,大姑娘和夫人的模样有八分像,但细细品味又更胜一筹,夫人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要如何高兴。
徐琼能从丑小鸭变成如今这副让人不舍移开目光的模样,万玄的白玉脂桃膏不是没有功劳,这些年她可是把它当成九制乌梅那样的零食在吃。
当初推拒是觉得交情不到,况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从两人开诚布公——应该说还是各自留了一手-成为合作伙伴之后,人家既然拿来了,不吃白不吃啊。
她身穿素雅淡绿的哆罗呢对襟褂子,端庄地坐在主位上。
“老奴见过大姑娘。”
“辅叔许久不见,焰大哥一路辛苦了。”她虚扶了一把。
“大姑娘千万别这么称呼这浑小子,您叫他的名字就好。”徐辅掀眉毛拧鼻子的,他是谨守分际的人,可不以为儿子小时候和大姑娘玩过一阵子就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
“大姑娘。”徐焰有些腼腆地喊了声。听到大姑娘这么喊他,其实心底还是高兴的,之后便站到父亲的身边。
“我爹还安康吧?”她只问了徐明珠,不问洪姨娘——是的,她还是姨娘,正确说,她的身分地位的确有因为生下庶长子而改变,徐明珠把她抬为贵妾,晋升了一级,但在徐琼心中,不管姨娘还是妾,都一样。
徐明珠在去年娶了新妇,是正二品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女,荣秀致。
这桩婚事是由徐明珠的恩师翰林大学士吕之保的媒,原本荣家还有些看不上徐明珠,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品阶太低,事实也是如此,从四品的知府想娶尚书嫡女,的确是高攀了。
后来荣家打听到徐明珠官声极好,虽是续弦,家中人口简单,本人也是儒雅翩翩,学问了得、性子温厚,荣府这一相看就看中了,这才同意把女儿嫁过来。
两人成亲已有一年,感情虽然不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但也是相敬如宾、十分融洽。
“老爷身体康健,每餐都吃得下两碗白米饭,只是对大姑娘甚为思念,老奴这次来,除了捎上节礼,老爷还让老奴转告大姑娘,年后出了孝期,就请您准备准备回常州了。”
“我知道了,定下起程的日子后,我会修书给爹的。”徐琼微微笑道。
徐辅看着她无波的小脸,心中不免嗟叹,大姑娘在婺州待了三年,瞧瞧她多会过日子,别的不说,就瞧这屋里头的摆设,整块的云母屏风雕的是王母蟠桃宴,那累累的桃子用的是粉晶,长几上摆着紫地粉彩花鸟梅花式盆子,盆里有几块乌石和两株淡白吐黄蕊的水仙花,以致屋里洋溢着淡淡的清香。
霁红瓷茶壶、同式茶盅,门帘挂的是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地上盆子烧的是银霜炭。
再想想他从常州带来的用品,虽然是他亲手置办,却碍于主母给的银子,称不上坏也构不上好,和大姑娘这些低调又奢华的物品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对于大姑娘的事业,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刚开始也是惊讶不解甚至有些反感,但是回去和家里婆子一聊,才猛地恍然大悟,大姑娘这是不相信府里的人,要为自己留后路。
这是多让人心酸的景况啊,一个让爹娘捧在手心疼的娇娇女,转眼母亲离世,虽还有个爹,但是那个爹才几年功夫便寻了新人,说难听的,常州那个家已经没有大姑娘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我记得辅叔爱喝金瓜普洱,我包了五两让您带回去,还有一些果脯,青梅妹妹最爱蜜饯了,我刚好得了些京里的松花蕊饼和橄榄脯,托您帮我带回去,也代我向辅婶问好。”
“不可不可,太贵重了。”徐辅连忙推拒,回来是替老爷办事,大姑娘却是每回都不忘让他带些名产点心回去给老妻和女儿,他都已经被家里的婆子念了好几回,何况,金瓜普洱可是贡茶,去年大姑娘给的狮峰龙井,他留到现在都还舍不得泡来吃,哪能再往回带?
“只是一些吃食,也不值钱,您要是再推拒就是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好了,就照我说的这样吧。”她一锤定音。
新年近了,孝期也要出了,徐琼不再拘泥服丧期间不能过新年的旧例,让胡二提前将节礼和月钱、冬衣发给下面的人。
到了小年夜,她终于将李掌柜送来的帐册理好,按着工作勤勉与否的态度发下红包赏银,最多的人拿了二十两银子,再不济也有五两,每个人对照老爷给的赏封和大姑娘给的,心中自有一番体会,再加上这三年来几乎是朝夕和她相处,他们早就发了誓,只要大姑娘肯
用他们,他们就会一直干下去,可是一思及大姑娘就要返回常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带上,一颗心不免又悬吊了起来。
徐琼简单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他们散了。
综合三年的收益,铺子的收入是一年胜过一年,聚珍堂的瓷器在江南一带算是打出了名气,生意日渐茁壮。
她从来不在意模仿,自己这些手艺握在手里就不怕别人学去,有别家瓷器坊买了她的小件瓷器回去,敲碎了研磨成细粉来研究,想从里头寻出蛛丝马迹,仿效着做出来,可惜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了些,加上订价比聚珍堂的还要贵,所以只在一开始吸引了一些人去买,但花钱的大爷不会是傻子,东西拿来和聚珍堂的瓷器一比较,高低立判,口碑差了之后,生意就没有了。
婺州窑制品均属一般民间用瓷,品种不多,可也因为这股跟风,试图慢慢走向高价位路线。
斌没什么好怕的,有些人怕的反而是东西做得不好还贵。
徐琼不管这些,能促进地方的发展繁荣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她的愿望很小很卑微,只希望自己这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
棒天晚上,吃过了年夜饭,她在提着灯笼的春娥和贞娘护送下回院子去。
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雪,这两天停了,白雪皑皑,压弯了树枝,路上也有很厚的积雪,不过府里都有人打扫,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院子檐下透着灯光,粗使丫头见她踏进院子,小跑步过来禀报说,万玄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人在东次间。
徐琼颔首,卸了斗篷和手炉,进了次间。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寻你了。”万玄一见她进来就随手甩了打发时间的乡野裨谈。
“大年夜的,你不留在自己的宅子里,出来做什么?”
这几年,万玄不只个子抽高,容貌也褪去了稚女敕,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往后拉长,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就算他随意坐着,无须华服,气势就能凌驾所有人之上。
而现在的他就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姚颀长,举止从容自若,这样的他出门去,再也无所顾忌了。
一旁侍候着的浮生看见徐琼进来,向她见礼后,低首朝两个丫头使眼色,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些年,他也有了小小心得,主子和徐姑娘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他们只要在门外待着,主子有事喊一声,他们听到再进来就是了。
万玄替徐琼倒了杯热茶暖手。
她也没跟他客气,她方才其实带着手炉,但仍旧承他的情,捧着杯子的手更暖呼了。
“待在宅子里也只有我和浮生两人,不如过来找你说说话还比较有趣。”这些年,过来徐府已经变成习惯,一天不来,他的心里都觉得慌。
在她这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喝杯茶、看本书,她若在坯房,他也跟着去捏几下泥坯,要是在窑边,他就扔几根木柴惹阿茂那个二楞子跳脚,最后她总是会把他拎回去,给他东西吃、给他几本书看,再不行就天南地北地和他聊天,还打发不了就找事给他做,当她的临时助手,忙得他没时间抱怨无聊。
啊生可是满心感激,常对春娥说她家小姐是救命的观世音菩萨。
徐琼一笑而过,“我爹派人来传话,过些日子让我回常州去。”
万玄完美的眉挑了起来,只要他一凝眉,脸上便有一片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她伸出指头按了按他的眉头,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脸色逐渐放松下来。
“你一回去,我想见你就不容易了,这么快,已经三年了吗?唔,打算何时起程?”他看着她,她的双眼晶亮,像两颗宝石,闪烁着动人光彩,青丝披在两侧,如丝绸般滑润,脸颊丰满娇润,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
“把该交代料理的事都交代料理好就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紧,万玄修长的指头轻捏着她不放。
万玄也发现自己孟浪,怕她生气,慢慢地放下闯祸的手指,捏紧成拳。
“也罢,这边的宅子我也住厌了,你回常州,我也回我的京城去吧。”一阵心虚升起,几句话说得分外不客气。
“一路顺风。”她别过头,脸上却烧成一片燎原。
“你也是。”
他们是有默契的,嘴上不用说,无论是不是天各一方,他们的合作关系仍然会继续。
“既然你也决定要走,我有个东西就提前给你,当作朋友一场的践别礼吧。”她起身,也不叫丫头,去了里间从妆奁铜镜下的屉里捧出一个锦盒,重新回到东次间。
万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柔顺发亮的乌发因为走动而摇曳,看着她乌发下微微有些袅娜的腰肢,直到她转过屏风,他才收回专注过了头的目光,然后像是蓦然一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蹙起两道好看的眉。
连连失态,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浓郁到掩饰不住的地步了吗?
她很快回来,把锦盒给他。
他也不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盒盖掀开,是两只对杯和一只鸳鸯盖碗,莹莹如玉躺在锦布里。
“你给我不少玛瑙石,我总得对你有所交代,否则被人家认为我吞下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我的名声就臭了。”她说得轻巧,万玄却没有分神去听她的话,整个心神都被那两只杯子震撼了。
这半套茶具,触如凝脂,宛如美人肌肤,造型虽然简朴,却是胎薄壁坚,典雅清幽。
“润如肤,堆如脂,青如天,面如玉……”他赞叹地把杯子拿近看,肉眼能见一些稀疏的气泡,气泡周边有着美丽细小的开片,开片时隐时现,形似蝉翼。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没有了,这种瓷器是一等上品,一窖难出几件,有这几个好的已经是走运了。”
这玩意儿难弄得很,光是瓷胎就要十多种粉碎矿石,她就那一个克难小窑,能烧出两只这么接近汝窑青瓷的成品已经是老天爷疼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