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他?!”
乍闻文华殿大学士王启也是涉案人之一,甚至有可能是贪污案的主谋,裘希梅简直是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满嘴“小梅子、小梅子”唤她的笑脸老爷子竟是他们追查已久的幕后黑手。
记忆中,王大人很爱笑,笑起来眼眯眯的,方头大耳,有个凸凸的圆肚子,像是庙里供奉的弥勒佛,他最爱猜谁是希兰,谁是希竹,轮流将他们抱起坐在他肩头上。
爹曾经说过王大人是最忠于皇上的老好人,没有贰心,一条忠路走到底不回头,所以爹才接受王大人的请求当其谋士,为身为内阁阁老的他分忧解劳。
不过后来爹又说,王大人的行事作风似乎和他原本想象的有出入,他考虑着这份差事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只是不管王大人的为人如何,她怎么也没法相信他会和贪污一事扯上关系,忠君之臣怎会贪钱?
但是由种种证据看来,还是她亲手整理出的文书,由不得她不信,帐册上溢出的银两,绝大部分流向他手中。
“希儿,有件事你听了要平静,切勿激动,这事情只是臆测,还不能完全确定,我只是先让你心里有个底。”管元善面有难色,犹豫着要不要让她知晓,怕她一时承受不住。
“什么事?”还有比王大人涉入江南贪污大案更令人惊骇的事吗?
“和你爹有关。”他略带保留。
“我爹?”裘希梅不解,一脸困惑。
“你还记得你爹娘是因何身亡吗?”对她而言,那是一件不愿回想的往事,失去父母的痛不可能从心底根除。
她神情淡然,若非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没人看得出她骤失至亲的伤有多深。
“是爹的好友鲁叔叔来通知我们,说我爹娘的马车在下山的山路翻覆了,我看到的是用两口棺木运回来的尸体。”
“这位鲁叔叔也是王启的幕僚?”她说的应是鲁智远,王启的左右手,任职光禄寺,官居从四品。
“是的,我们当时都住在王大人名下的宅子里,三进院的大宅,除去东、西厢房和主屋外一共有九个院子,住了不少人。”那些全是王启的门生和幕僚,最多曾有近百人。
避元善不想加重她的伤痛,语气放得很轻。“莫晓生查过了,你爹娘乘坐的马车有被刀砍过的痕迹,车辕切痕整齐地被砍断,马和车月兑离才会导致整个车厢颠覆。”
“什么?!”她惊得站起身,双目圆睁。
“我们还查出令尊可能握有王启贪污的证据,因为想向朝廷告发王启的不法之举而被他先下手为强给杀害了。”王启不会留下任何足以威胁他的人,死人开不了口。
“他杀了我……我爹娘?我爹那么好的人,我娘还怀有身孕……”如果是真的,他们死得太无辜,只因知道太多而枉送性命,裘希梅两眼发涩,心痛不已。
“你爹生前有没有交代什么东西让你保管,譬如一张纸,或是一本书?”也许是破案的关键点。
“我爹去得快,哪来得及交代……”突地,她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什么,清亮的眸子看向众人。
“怎么了?”
她嗫嚅着粉色唇瓣。“有一个匣子。”
“一个匣子?”
“那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爹娘被送回来的那一天晚上,我将匣子埋在当时住的院子的一棵大树底下,而后我随手撒下花种子。”她忘了是哪一种,是爹娘去世前两天娘给她的,说是种好明年春天也有花可赏了。
那时的娘多么高兴,抚着隆起的肚子,笑着说家里又要添人了,希望这个弟弟或妹妹能如梅儿一样聪慧可人。
娘的笑语犹在耳边,如今却人事已非……裘希梅悄悄眨掉眼中的泪水,掩去伤痛。
“是哪个院子,王启的宅子吗?”看得出她脸上有浓浓的哀伤,但眼看案子遇到瓶颈了,文师爷仍不肯错失一丝线索的追问,惹得某人眼刀直射,瞪他一眼。
“是,因为我爹死了,我们也不好再住王大人的宅子,所以爹娘出殡的隔日我就带着弟妹匆匆离开了。”她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人都不在了,家眷怎好厚着脸皮住下去。
其实当日赶的急,很多行李都没收拾,弟妹们还小,她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拖着一堆用不着的箱笼去投靠人似乎不妥,因此她才想等安定下来再回去取。
只是没多久传来那宅子走水的消息,包括他们住饼的院子,整座宅子烧了将近一半,她和爹娘住饼的屋子也已烧成灰烬。
当时她并未怀疑是否事出有因,只觉得幸好她和弟妹们已搬离了,不然继父丧母亡后,他们也要葬身在火里,一家人在地底重聚。
“不过院子没了,我不晓得有没有重建,但那棵树听说还在。”被大火烧过后,枯焦的枝干长出新芽,花枯树荣,茂密的树叶更胜以往,底下还有她爹为她做的秋千。
没关系,院子没了树还在,至少匣子没被取走。
为难的是那座宅子在王启名下,里头住了他不少亲信,平时守备甚严,不时有护院来回巡视,外人想进去十分困难,更遑论挖出树底的东西,大摇大摆地将匣子带出来。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闭目养神的礼国公房伏临,包含裘希梅在内,大家都认为他是去取匣子的不二人选。
“你们这群猴崽子看我干什么?满朝文武百官都晓得我和王启不合,你们还想让我上门去拜访他?”哼!不干,他一看到王启那家伙就想掐他脖子,不死不休。
“是暂居。”管元善笑得人畜无害,好不热情。
“暂居更不行,臭小子,你别想算计我,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我跟王启那老匹夫是死敌,他不会相信我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换作是他八成会打出去,免得污了他的地。
他狡狯地一笑。“那就给他找个好理由。”
“譬如?”这小子太滑头,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卖了。
“山匪和水盗。”他们最精采的一出戏。
“山匪和水盗?”房伏临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晓得漕帮私运的盐和秀水乡被劫的粮是出自眼前这几人的手笔。
“你只要让王启知道你盯上他就好,手中还握有若干他不为人所知的把柄。”
卧榻之侧若有人盯着看,怎么也睡不安稳吧?
“你的意思是照先前的商量,由我出面转移他的目标,让他以为在他背后搞鬼的人是我,他们才不会怀疑到你们这几只兔崽子身上?”声东击西。
又是猴崽,又是鼠辈,这会儿还是兔崽子,真没拿他们当人看呀!莫晓生、文师爷、成秀等人暗暗抱怨。
“大家都知道礼国公素来与王启有仇怨,你去扯扯他后腿也是理所当然,你不弄他、让他一路平步青云才是怪事,就连王启本人也不相信你会高抬贵手,轻易放过他,你看他碍眼嘛,不踩他几脚怎能痛快。”
避元善实在阴险得教人无言,他找来礼国公当箭靶,让王启没法再盯着江南一带近日来发生的异状,只能全力对付礼国公,当礼国公是拦他财路的那只黑手。
要算帐?找礼国公。
要决斗?找礼国公。
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比谁的城府深?还是老话一句,找礼国公。
房伏临就是被他推出去的替死鬼,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自然没人注意他这个巡抚做了什么,他暗渡陈仓把事儿给办了,等王启的等爪牙回过神来,大局已底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礼国公就是一个饵,他德高望重,名声显赫,又明摆着和王启有仇,谁比他更有资格登高一呼?而且王启明知道他是对头冤家也不敢动他一根寒毛,因为皇上重视他。
“少叫得那么好听,前不久还目无尊长的臭老头、臭老头的喊,这会儿我能替你挡箭了,你倒是学了些规矩,前倨后恭的心态要不得。”这小子有智谋,可惜长歪了,跟他孬种爹、泼辣娘一个德行,见人见鬼都鬼话一通。
老国公训人,管元善乖乖地受着。“您老说的是,我让成秀准备准备,明儿个就送你进去。”
一听他拐着弯又拿他当枪使,房伏临大声的骂人,“你赶着投胎呀!起码让我喘口气,要和姓王的老匹夫斗智,我得养足了精神才行。”
他眨眨眼睛一笑,不怕丢脸地看向已换回女装的美娘子。“你不急我急,我赶着娶老婆,这比投胎重要。”
这话一出,所有人哄堂大笑,唯独又气又恼的裘希梅瞪了他一眼,两颊红通通,气他嘴上没把门。
两人之间的心结一打开后,感情也突飞猛进,从郊外的别庄回来不久,在管元善的坚持下,裘希梅由衙门官舍搬进了管宅,约定好案件结束后便回京城成亲。
这事杭氏也知情,她乐见其成,因为她太喜欢希兰希竹这对一慧一呆的双生子,两张可爱的小脸她怎么看也看不腻,心里早就想拐跑他们,只是无从下手而已。
如今儿子遂了她的心意,决定把孪生姊弟的大姊娶回府,她自是毫无异议地举双手赞成,买一送二的好买卖谁会拒绝,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爱管儿孙屋里事的管老夫人,她东挑西挑一堆名门闺秀就为了给孙子选妻,若是知晓他自个儿挑了个她绝对不会满意的媳妇,而且还和离过,肯定又有得闹。
不过说到管老夫人,瞧,她的眼线这不就来了?
跑去巡抚衙门找不到人的管元书倒是有本事,打听到二哥的落脚处,他立刻赶到管宅向嫡母献殷勤。
“母亲,儿子给您请安了。”
瞄了一眼姨娘生的庶子,杭氏不冷不热的轻应了一声,“怎么来江南了,府里没事吧?”
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亲,教他嘛……想想都懒,教得好没功劳,教坏了全是嫡母的过错,把人丢给管老太婆,瞧她教出什么苗子,虽有些小聪明,可比起两个兄长就显得读书不行、当官太差、文不成、武不就。
“母亲宽心,一切都好,爹让儿子来问问母亲几时回京,他派人来接您。”母亲是当家主母,府里的大小事都需经过她来安排,怎能与祖母一言不合便私自离府,真是任性。
避元书是庶子身分,在嫡庶分明的大家族中,他的地位并不高,虽说是个儿子,但是待遇永远不及上头两个嫡出兄长,再加上生母是失宠的妾室,更可说是在夹缝间求生存,处境艰难。
嫡母有自己的亲生子,自是对姨娘生的庶子不甚重视,他知道没办法在嫡母面前争得什么好处,于是他转向讨好祖母,祖母说什么也就听什么,祖母让他去做的事他也不敢拖延,目前的他只有傍着祖母这棵大树才有机会出头。
所以他打小对管元善十分羡慕和嫉妒,二哥不用担起世子的责任却能像大哥一样受朝廷重用,祖母疼惜、嫡母宠着、世子大哥惯着,连爹也由着他去,不论好坏都有高盛侯府这座靠山扛着。
出身、才情、外貌都不如人,管元书怎能不妒羡,只是他也明白自己将来只能靠着两位兄长讨条活路,他们的前程肯定是鹏程万里,他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受其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