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地府译官,没有名、没有姓,是炼狱中一抹纯净无瑕的存在。
千百年前她还是阳世人时,因为体质特殊、天赋异禀,时常在夜半睡梦中被请下地府,为阎王审判众魂时翻译。
某一年,地府因为道行深厚的妖魔作乱,陷入混战,因而令她无法及时回到肉身,被迫滞留。
时日久了,她顺理成章的留在地府,成为阎爷的专属译官。
正式任职后,她陪同老爷子审判过芸芸众魂,听闻过人世间的爱恨情愁、苦乐悲欢,本该无欲无念、无半分感受,却因为道行浅,情绪跟着狂起狂落,经常哭得不能自己。
然后,阎爷为她抽掉了七情六欲,让她无嗔、无欲、无念的为他翻译。
此刻,她静静的杵在一片寒气氤氲的苍茫里,茫茫然看着那份由鬼吏同僚送来的密件。
那是一项史无前例的逃月兑计画——
利用人间七月,鬼门关大开时,重返阳世为人,再尝七情六欲……
密件与上头的文字,在她细阅后化成一道轻烟,消失无踪,她平静无澜的心隐隐颤动。
身为阎王老爷的专属译官千百载,已经无欲无念、无半分感受的她,却对鬼吏同僚们提的新鲜事起了兴致。
这不该兴起的骚动,来自一抹魂。
因为隔一段时日,她便会见到那一抹魂。
在他与芸芸众魂一般,来到阎王的面前接受审判时,她本该无欲的心总是难以自抑的隐隐作痛。
她不懂心因何而痛,更不懂面对芸芸众魂,为何唯独对他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兴起波澜……
倘若追随着他的脚步坠入轮回,她是不是能与他相遇,找出让自个儿心痛的理由?
因为这一点淡得几乎无法捉模的想法萌生,她解下腰间的译官玉佩,找上执掌生死簿的判官。
“出生及死亡年月……三十年?!”执掌生死簿的判官为她自个儿定下的死期感到诧异。
“嗯,我或许会想家……三十年就够了。”
在地府都生活千百年了,一下子到人间,不晓得能不能适应,还是别冒险比较好。
执掌生死簿的判官若有所思的瞅着她许久,最后执笔为她在死期那栏位写下“三十”两字,定了她的阳间死期。
不久,她出现在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艳红血花前,奈何桥前异常热络,她眼尖的发现走过桥的却是掺和在众魂间的鬼吏同僚们。
原来对这个转世为人的叛逃大计有兴趣的人这么多……
译官静静的接过孟婆递来的汤,一口接一口的饮尽。
飘然过桥间,身为冥界译官的女子已忘却在冥界的一切。
忘川波涛翻涌,腥风再起,凄厉的鬼哭神号在耳畔回荡,她恍若未闻,无所顾忌的不断往前。
行进间,她身上那袭月白衫裙,软软的迤逦在身后、无髻无钗的如缎墨发,再次随风飘扬、飞散。
渐渐的,那墨发素衣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带着一身无垢入轮回,尝七情六欲。
春光灿烂,御花园里百花盛开,蜂蝶穿梭在花丛间,绿意盎然的枝桠间传来唧喳不停的鸟鸣声,好不热闹。
庭院中,一名梳着双髻、扎上粉色丝带的小泵娘,仰高秀气雅致的脸蛋,轻蹙蛾眉,在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下跳着脚。
“哎呀!别跳、别跳,你该等你的爹娘回来才行呀!”
小雏鸟置若罔闻,兴奋的跳动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下一瞬间,便欢喜的一跃而下。
小泵娘的心陡然一凛,赶忙伸出双手,承接那由树梢间不知死活跃下的小小身影。
砰哆一声,小小身影跌进她软软女敕女敕的掌心,发出痛鸣。
听着那一连串彷佛极痛的啾啾鸣叫,她叹口气,女敕如樱瓣的唇嘟了起来,小女敕指轻轻的点了点那羽翼未丰的小雏鸟,既气恼又心疼的问:“哎呀!你痛不痛呀?”
小雏鸟发出啾啾痛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泛着泪光。
“我就同你说,你该等你的爹娘回来再练习。”小泵娘人小表大的训斥,脚跟一转,走向博渊殿。
蓦地,有道身影杵在她的面前,粗蛮的问:“喂!慕容谧,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听到那声音,慕容谧顿下脚步,暗暗叫惨。
喊住她的是天朝的使臣王子,忘了叫什么名字,但大家都叫他小虎子,与她及哥哥陪太子侍读不一样,他是来学习天朝语言的。
罢开始他待她极好,但因为有一回她听他府中的狗儿旺旺说,小虎子抢了它的鸡腿、打碎了寄宿爷爷家的花瓶,却不肯承认,全都推给它,她觉得旺旺好可怜,所以当着学伴们的面,说出他的恶行,要他给旺旺赔不是。
没想到小虎子非但没承认,还告诉大家,旺旺是条狗,不可能会说人话,她替一条狗讨公道,实在太奇怪了。
最后,她反而成了大伙取笑的对象,甚至还有人问她,是不是听得懂小蚂蚁说的话呢!
她是真的听得懂,才想反驳,便被哥哥拉了回去,耳提面命了一番,要她不准再随便当着众人的面和动物说话。
如果再让小虎子知道她和小雏鸟说话,会不会又笑话她?或者像每一次巧遇她一样,总是很用力的掐她的双颊,弄得她好疼,又不准她哭?
慕容谧好困扰的想着,捧着小雏鸟的小手悄悄的往身后藏。
小虎子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锐利的捕捉到她的动作,粗鲁的抓住她的手,看到她手上的小雏鸟,不解的问:“你抓着小鸟做什么?”
明知道自个儿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是他问,她很直觉的回答,“飞飞说它想要学……”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她连忙捂住嘴,心虚的看着他。
慕容谧是太傅慕容昶之的千金,永远苍白着一张小脸,模样却是十分可人,性子也十足古怪,总是会和动物说话,还会给动物起名字。
本来他还挺喜欢她的,不过因为她当众揭穿他的恶行,害他很丢脸,才暗暗决定不再喜欢她。
只是……她现在心虚的模样真的好可爱,害他忍不住想着,是不是不要再欺负她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慕容谧忍不住开口,“小虎子哥哥……”
小虎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嫌恶的皱起眉头,一脸嘲讽。“飞飞?你又给动物起名字了?”
心思单纯无瑕的慕容谧忍不住纠正,“不是,飞飞是飞飞的娘取的名字,它还有哥哥叫壮壮,妹妹叫……”
小虎子看着她煞有介事的解释的模样,不耐烦的挥挥手。“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鸟的名字。”
慕容谧好失望的打住话,俨然忘了小虎子与她有“仇”,天真的又问:“小虎子哥哥,那你可以帮我把飞飞送回它的窝窝吗?”
“不要!”
“可是飞飞的娘会担心……”
“你找别人。”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但这里又没有别人……”一再被拒绝,她急得一双大眼像是要滚出泪水。
小虎子看着她好不可怜的模样,兀自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抓过她手中的小雏鸟,咕哝了句,“你真是麻烦!”
慕容谧仰起头,看着他快手快脚的爬上树,将小雏鸟放回藏在浓荫树梢间的鸟窝后,开心的鼓掌叫好,“小虎子哥哥好棒!好棒!”
小虎子透过叶缝,瞧见她笑得像花一样灿烂的脸,脑袋瓜子一片混乱,心软软热热的。
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小泵娘?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会和动物说话的怪姑娘可爱呢?
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头顶突然传来吱吱喳喳的叫声,循声望去,对上的是刚放回鸟窝的小雏鸟黑溜溜的眼睛。
没来由的,他觉得小雏鸟似乎在取笑他,但……是吗?
几乎是一个念头闪过,他本来想回呛小雏鸟,却赫然发现,自己这行为和慕容谧有什么不一样?
他沮丧的抚额叹气,安慰自己,只要结束在天朝的学习,远离慕容谧这个奇怪的小泵娘,回到自己的国家,他就会恢复正常了。
十二年后
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海上的风已无冬日凛冽,咸咸的海风夹带着盎然生机,清新而爽凉。
慕容谧倚在船舱边,看着风平浪静的海面,恍恍出了神。
几个月前,龙余国王亲自到天朝求亲,求娶的对象不是金枝玉叶、皇室贵族,而是太傅之女慕容谧。
初闻婚讯,慕容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惑当中。
自从父亲慕容昶之得急病去世后,慕容家便无当日在朝堂上的风光,虽然慕容昶之的长子慕容旭读取宝名,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但行事端正、循规蹈矩,并无太出色的表现。
这种藏着联姻意味甚浓的亲事,众臣避之唯恐不及,因为谁都不想把女儿嫁到蛮邦异国。
偏偏这门亲事因为皇帝极为重视与龙余国数十年的友好邦谊,多了不同的含意。
众人皆明白,亲事落到哪家,哪家人便成了维系天朝与龙余国数十年友好邦谊的恩人。
为了娘亲和哥哥,明白个中道理的慕容谧即便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领圣命出嫁龙余国的三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