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惜秀伸手回拥女乃娘,也默默流泪,可又不敢哭得厉害,生怕女乃娘更难过,只得偷偷把眼泪都抹在袖子上。
“女乃娘,咱们都快别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怜惜地帮女乃娘擦擦泪。“要给娘和常君哥哥见了,他们会担心的。”
“对对对,女乃娘不哭,不哭了。”女乃娘只得憋着泪,频频点头。
“您今儿就留在家里,想着该收拾些什么东西吧。”刘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回春堂药铺的赵二哥刚刚送药来时,跟我说他们铺子后头的林子里,有好些柴火都没人知道要去捡呢,我得赶着去多捡一些回来,否则灶下的柴火都不够用了。”
“女乃娘跟你去,也好多挑两担子回来。”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刘惜秀笑着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儿只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能扛能抬,比男子也不输多少呢!”
“秀小姐……”女乃娘被逗笑了,只得摇摇头。“女乃娘就不信你一个官家小姐,能有几两力气?”
“等我把柴火挑回来,您就知道了。”
眼见她瘦小的身影去远了,女乃娘不禁又感伤了起来。“这刘家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呢?”
偌大的刘府,空空落落。
刘常君手持一卷书,坐在沧桑破败的荷花池畔,依稀还可以见到当年那个欢快追逐着小雪球的无忧少年。
小雪球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他还背着人痛哭了一场。
可没想到,几年后,爹爹故世,不到两年,家里奴仆尽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女乃娘以及……她。
这些日子来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是不知怎的心里总窝着一口气,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烦越乱。
他真不知,过着这般缩衣节食的日子,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而且饭桌上,还能维持着三菜一汤,里头起码有一道是荤食,不管菜式再简单,她永远能做得鲜美可口。
有时他会感到挫败,好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忝为男子,对这个家的贡献却连个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来的贫贱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发现自己这个世家子弟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刘常君闭上双眼,疲惫的揉揉眉心,低声命令道:“刘常君,跟读书无关的事都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半个月后的乡试一举抡元,好好为刘家扬眉吐气。”
就在此时,一阵隐约的笑语突然钻进了他耳里……是她?!
他睁开眼睛,脸上浮现一丝期盼,迅速往声音来处望去,却险险呕出了一口血来!
刘惜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说有笑地走过长廊,两人背上都背着捆得扎实的柴火,像煞了一对相互扶持的乡下小夫妻。
“赵二哥,谢谢你,还让你帮我捡了这么多送过来。”她歉然道。
赵二哥是个老实人,听她这么说,不禁讪然地模模头。“秀小姐,这没什么的,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尽避吩咐。怎么说我是男子,力气总比姑娘家大,担担抬抬的活儿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么行?”刘惜秀摇摇头,“这是我自个儿该做的事,不能老是劳烦别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气……”赵二哥突然看见伫立在一旁的刘常君,底下的话登时忘了。
“常君哥哥?”她讶然地望着他。
刘常君不发一言,面色肃然,主动把赵二哥背上的柴火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
赵二哥虽模不着头绪,却识趣地告退了。
气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没怎样,可刘惜秀却在他严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来。
“我才奇怪为什么家里总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会生会长的,原来是有人帮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书轩里读书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书轩里,连外头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刘常君微眯起眸子,“我们刘家向来清清白白,循规守矩,礼义严明,你连陌生男子都敢招进来,难道就不怕败坏门风,惹人耻笑吗?”
刘惜秀脸上瞬间变色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常君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赵二哥只是帮我的忙,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又哪来的败坏门风,惹人耻笑了?”
“怎么没惹人耻笑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还随随便便就让男人跟到家里来。”他越说火气越上涌。“你真那么那么喜欢作践自己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去当窑姊儿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气得浑身颤抖,扔下柴火扭头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会朝我使性子之外,还会什么?”刘常君朝着她背影恨恨低吼,“见了别的男人就眉开眼笑,一口一个赵二哥赵三哥的,到底有没有姑娘家的自觉?到底懂不懂羞耻?”
刘惜秀脚下步子僵停,又气又急又羞臊,鼻音浓重地气喊了一声:“人家赵二哥有妻小了!”
刘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走。
女乃娘闻声出来一瞧,见他满脸懊恼,全然没有平素的沉静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恼好笑。
这个傻少爷,尽避嘴上说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谁才是谁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爷。”女乃娘开口。
“不准说。”刘惜秀霍地回头,怒气冲冲。“您肯定又是要为她开月兑,像这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那地上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个儿挑抬吗?”女乃娘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他气得涨红的俊脸瞬间尴尬了起来,只得极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沉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来。”
女乃娘忍着笑意,跟着脸色铁青的刘常君一路朝灶房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年头实心的傻子还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没存什么念头,就跟人说哪儿拾柴火方便,还自愿当牛帮着挑过来扛过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捡柴火都自己一个女孩子出门,也不怕万一哪天给山里头的野兽吃了可怎好?”
刘常君绷紧的脸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沉重。
“像那样的老实头,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泪自己吞。”女乃娘有意无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爷,您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他脸上神情复杂,哑然无语。
“少爷。”女乃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灶房了,您不把柴放下来吗?不觉得重吗?”
“什么?”他这才如梦初醒地瞪着女乃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来了。”女乃娘指指大灶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门外冲去。
女乃娘抿着唇偷偷笑了,满眼都是欢喜。
这样好,这样好……
刘常君最后是在一处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着支扫帚正在扫满地的落花残叶,每扫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连哭都不敢,还要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吗?
他站在她背后不远处,胸口像是有团火烧似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这疼,却痛得他不知该如何说。
人要笨起来真是无可救药。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傻成这副模样?
就算是报恩,也该有个极限,连他出口辱骂她何不当窑姊儿这样的混帐话,她都不朝他脸上甩一耳刮子?
见她又用袖子揉着眼肯,可是微微抖动的肩头,怎么也藏不住低低饮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心都绞成一团,无法呼吸。
“为什么不说?”
刘惜秀背脊一僵,没有立时回过头来,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慢地转过身。
“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却是太平静了。
刘常君盯着她,问出心里的疑惑:“为什么不澄清?为什么不回嘴?为什么连一点埋怨也没有?”
为什么要让他变成个不折不扣的大混帐?!
刘惜秀别开头,声线微微不稳,“我才不是没有埋怨,我是……我是因为刘家对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该忍下这口气——”
“谁要你忍下这口气了?”他暴躁地打断她的话。
“不忍又能怎么样?”她的眼泪险些又不争气地滚出来了,目光直瞪着他。“我说了,你会听我、会信我吗?”
“我会听。”他凝视着她,冲口而出。“我也会信。”
刘惜秀闻言,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溃堤了,泪眼模糊,小嘴扁了起来。“你才不会,你骗人,你最爱欺负我了。”
“我……我尽量嘛。”刘常君像个青涩少年般不自在地动了动。“往后,我会尽量听,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莹的泪珠儿还在眼眶里打转着,但是听了他这话,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来。
他也尴尬、迟疑地牵动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涌现一股暖热,霎时什么愁怨伤心全都烟消云散了。
“嗯。”刘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向他保证道:“往后,我不再动不动就哭了。”
也不会再为此教他不忍、教他难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随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个面上倔强固执,其实私底下心软得要命的温润男子呀。
枉她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要把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他,她又怎能这般呕气、不体贴呢?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嗫嚅的开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误会,还让你烦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子了。”
刘常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荡又是歉疚,乱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虑不周的明明是他,骂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间也就只有她这个傻姑娘会对肇祸凶手“赔礼道歉”。
“以后你还是少出门好了。”半晌后,他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啊?”她微张小嘴,一脸茫然。“不出门怎么去卖字画?”
“照做就对了,还顶嘴。”他神情有一丝古怪,负手就要离开。“我饿了,做点吃的给我。”
“吃的?喔。”刘惜秀看似不情不愿,脚下却自动自发地往灶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马上就来……你等我。”
刘常君直到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她这样的老实笨蛋,出去肯定轻易就给人,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回来。”
丙真笨到极致,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