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越加的心神不宁,这不是她预想的场面,就算是老夫人发话要把大姑娘接回来,也不会人人都开始讨好起向来不得宠的大姑娘,光看便觉不对劲。
杜福兮自然是把阿芷的表情看在眼里,她知道原主不受宠,但这一路回府的待遇不像不受宠,反而像是极为看重她,她也不必猜了,相信不久之后就有答案。
她随珍珠进了主屋,就见厅里颇为热闹,对照原主的记忆,一个个看过去,祖母坐在厅上主位,自有一派富家老夫人的养尊处优,而坐在下首第一位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父亲杜自珍了。
杜自珍官拜左相,祖先五代都是朝廷重臣,仕途一帆风顺,他眼中只有朝政,右相是他的死敌,他的心思全用在与右相竞争上,很少过问府里的事,只要不烦着他就好,也因此才会任由韩氏将杜福兮送到庵堂去,一去就是两年。
再看过去,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看着她,眼里闪着慈爱的笑意,那便是她的嫡母韩氏,就跟灰姑娘的继母一样,在她祖母、父亲面前对她视如己出,却也是那个一手将她送到庵堂去吃苦的人。
“我的女儿,你可总算回来了。”韩氏一把拉住杜福兮的手,语气真诚,眼里全是怜惜。“你有那孝心当然是好的,不过修行两年为你生母祈福也足够了,姐姐若地下有知,也会不舍你长年住在庵堂里。”
杜福兮在心里猛翻白眼,明明就是这女人把她送到庵堂的,现在却讲得好像她不肯回来似的,真是会演。
“是啊,两年真是太久了,过来让祖母看看。”杜老夫人慈爱地说。
杜福兮是她第一个孙女,也是杜家的嫡长女,加上吴氏生前对她这个婆婆敬重有加,她一直是看重的,只不过她老了,管不了事了,现在掌家的实权在韩氏手上,韩氏容不下孙女,她也维护不了。
“祖母……”杜福兮此时真是想到自己前世的祖母,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以前父母忙于事业,她是祖母照顾大的,父亲过世后,祖母身体日渐下坡,后来发现得了肝癌,但她与母亲却没能力负担大笔医药费,祖母因此拖了一年就走了,真真让她痛不欲生。
此时见到满溢关爱的杜老夫人,就像见了自己的真祖母一般,她所流露的感情没有一点作假,让旁人看了也动容。
“大姑娘给老夫人请安吧!”珍珠拿了蒲团搁在杜老夫人跟前。
杜福兮跪下叩了三个头,杜老夫人由嬷嬷扶着,亲自扶她起来,眼里也闪着泪光。
“好、好,回来了就好。”
两人说了些话,杜老太太详细问了她在庵堂的生活,杜福兮一一恭敬答了,言谈之中都是好的,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提到韩氏半句不是。
又聊了一会儿,便直接在杜老夫人的饭厅里开饭,杜福兮看到她两个异母妹妹杜采莲、杜采荷和异母弟弟杜俊飞,杜俊飞不是韩氏生的,他是父亲的妾侍柳姨娘生的,也是杜家唯一的儿子。
杜俊飞约莫十岁左右,生得俊眉朗目,一看到她就一脸笑意地作揖行礼,恭恭敬敬地说:“恭喜大姐要当世子妃了。”
还没对这突来的消息做出反应,杜福兮便看到她那两个妹妹幸灾乐祸的表情,又见到祖母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便知这不是一门好亲事。
只见杜采荷掩嘴笑道:“哎哟,妹妹本来应该要恭喜大姐的,可是兰阳王府那位世子,身子骨可不太好……”
“大姐,你是要嫁过去冲喜吗?”杜俊飞不太明白地问,那冲喜一词也是他在大人谈话时听到的。
杜福兮心里一沉。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知道突然接她回府必定有诈,没想到是要让她为一个将死之人冲喜,这摆明了是要她做寡妇嘛!
虽然心中对杜家人的行为很是不齿,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等有人主动跳出来给她这个婚嫁当事人说分明,而主动出声者,想必就是支持这桩婚事之人。
丙然,韩氏一脸慈祥地看着她,情真意切地说:“女儿啊,说起来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前几日兰阳王和王妃亲自登门来议亲,说是国师算出你与兰阳王世子的八字是天作之合,你的八字尤其兴宅旺夫,婚后必能让世子延年益寿、永保安康,所以这会子他们急着要把亲事订下来呢!”
“原来如此,母亲费心了。”杜福兮唇边泛出一抹笑意,状似不经意地问:“所以那兰阳王世子是哪里不舒服?要女儿去为他冲喜?”
她早过了及笄之年,韩氏从没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先前还把她丢在庵里,这会儿对她婚事这么热切,想也知道那兰阳王世子若不是快死就是腿断了、眼盲了。
听到杜福兮直白的问题,杜自珍紧抿着唇,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堂堂一个左相的闺女,又是嫡长女,却要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他也是千百个不乐意,但对方是兰阳王啊!是皇上的亲弟弟,婚事又是太后指的,他哪里能说不要?
韩氏见丈夫脸色难看,忙轻轻捏了捏杜福兮的手道:“瞧你这孩子说的,就只是身子骨比较弱,身子有些欠安而已,等你过门之后添了福气,世子定会一日日好起来,你们这是姻缘天定,太后指婚更是莫大的恩典,咱们要快些操办婚事,一定要办得体面。”
杜福兮听着,脸上未显颜色但肚里开始月复诽。
姻缘天定?我呸!要是今天被看中冲喜人选是你的亲女,你不哭死才怪,还会说什么姻缘天定的鬼话吗?
不过她知道反抗是没用的,这个时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让她嫁,她就得嫁。
她在府里是个不受宠的,兰阳王府是何等尊贵,世子又是何等重要的爵位继承者,可见那世子是铁定活不了了,才会要她冲喜,既然活不久,她嫁过去也是当个寡妇罢了,并不用真的要跟那素昧平生的世子有夫妻之实,想到这里她安心了不少。
包进一步的想,嫁过去反而安全,等世子死了,她就安心在王府做个贞洁寡妇,王府肯定不会亏待她这个贞洁媳妇,吃穿用度不会少,否则哪天韩氏狠心一起,随随便便把她嫁给哪个纨裤子弟当妾侍,她插翅也难逃。
眼波流转间,她飞快地想通了,便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低眉顺眼地道:“女儿都听明白了,女儿也没有说不的道理,一切全凭父亲和母亲做主。”
杜自珍与杜老夫人对看一眼,都是一怔,两人惭愧的同时皆感到松了口气。
他们只怕杜福兮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抵死不嫁,万一在她抵抗婚事这段期间兰阳王世子去了,那杜府恐怕也会跟着遭罪,成为兰阳王的眼中钉,而太后和皇上又最疼爱这位世子,如此便会同时得罪皇上和太后,那可是他及整个相府万万承受不起的!
韩氏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对杜福兮的反应也很意外,照说杜福兮那死丫头该像往常一样紧抿着嘴唇、气得发抖,又忍气吞声才对,但她竟带着一丝小儿女的娇羞之意,乖顺地接受安排,让她感到错愕。
“祖母知道委屈你了,孩子,祖母相信你会做得很好。”杜老夫人疼惜的说。
“说什么委屈呢,”杜福兮笑道,“祖母,福兮不委屈,如同母亲所言,能成为世子妃是福兮的福气,也是咱们相府的荣光。”
杜老夫人抹着泪,动容道:“好好,你能这么想就好了。”
杜采莲姐妹俩不甘极了,她们正等着看杜福兮哭闹呢,没想到她却坦然的接受亲事,还自顾自的伺候祖母用餐,这场面她们可不爱看。
杜采莲不咸不淡地道:“听说那兰阳王世子几乎只剩一口气了,大姐你嫁过去就要侍疾,可真是辛苦。”
杜老夫人一听便上火,“你在胡说什么?再说些混话,你就给我出去!”
杜自珍也是脸一沉,喝斥道:“你闭嘴!”
世子是重病之人,这件事眼看要揭过了,把重点放在婚事即可,偏偏采莲那不懂事的丫头又说起来坏事,若惹恼了福兮不嫁怎么办?
然而杜福兮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出嫁从夫,妹妹没学过吗?进门后,如若世子爷需要人伺候,我自当尽力,尽好世子妃的本分,不教祖母和父亲、母亲挂心。”
韩氏连忙热切的接话,“是啊,孩子,你说得太对了,是该如此没错。”
说话间,她狠狠瞪了女儿一眼,这不懂事的孩子,杜福兮那死丫头嫁给兰阳王世子,他们跟兰阳王府就是亲家了,到时不管世子死不死,杜福兮都是正经的世子妃,那么她们两个挑议亲对象时就可以更高层楼,这点道理怎么就不懂呢?净在那里添乱。
她原是打算将杜福兮那死丫头永远丢在庵堂里自生自灭,想不到兰阳王府竟会上门来议亲,让杜福兮嫁进兰阳王府当世子妃,她当然不乐意,要嫁也是她两个女儿嫁,哪轮得到杜福兮?
然而,纵然世子身分尊贵,却是将死之人,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杜福兮那死丫头嫁过去,这么一来既攀上兰阳王府为亲家,又让她憎厌的杜福兮成为孀妇,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事了。
饭后又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家子表面和乐的闲聊,吃过果品点心,杜福兮便带着阿芷和绿儿回自己的院子,女乃娘凤嬷嬷早等得望眼欲穿了。
凤嬷嬷是她生母的陪房,在原主的记忆里,是唯一能让原主卸下心防的人。
“大姑娘可回来了……”凤嬷嬷又感伤又开心,眼里涌起热泪。
杜福兮看着这中年婆子,突然想起自己前世的母亲,在原主的记忆里凤嬷嬷给她的感觉很像她母亲,她不由得去拉凤嬷嬷的手,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一时也感伤得眼泪盈眶。
“要嫁人了,大姑娘快别哭。”凤嬷嬷忙拭去她的泪,自己却难过不已地说:“那兰阳王世子是个……是个……怕是不能给大姑娘幸福了,如果大姑娘不想嫁,奴婢去求吴家老夫人出面,吴老夫人和舅爷肯定不会不管大姑娘的……”
凤嬷嬷说的吴家老夫人即是她生母那边的外婆,舅爷是她大舅,官拜工部尚书,自她父亲续弦后,杜府已经跟吴府没有来往了。
“女乃娘别哭了。”杜福兮反过来抹凤嬷嬷的眼泪,笑嘻嘻地说:“谁说不嫁?我要嫁,还要风风光光地嫁,女乃娘您就跟我一起去王府过好日子吧!”
因为原主不受宠,她院子里的人当然就被人踩,连带着也瞧不起她这个主子,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就不说了,女乃娘、阿芷和绿儿她是一定要带走的。
杜福兮气定神闲地进了屋,见收拾得倒还干净,一个丫鬟手脚伶俐地沏上热茶,一时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部上前见礼磕头,哪里还有半点怠慢?
杜福兮不由得感慨,权势走到哪里都一样受用,她这准世子妃的面子可真大,待遇都不同了。
她随意嘉勉了她们几句便摆摆手让她们去忙,转而对阿芷吩咐,“阿芷,你差人去问问,银花受罚了没?若没的话,让曾嬷嬷过来见我。”
阿芷很是无奈,打狗还得看主子呢!银花可是夫人院子里的人啊!
但她家大姑娘如今可是个不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主了,她这个丫鬟也得尽快适应才是,主子都肥了胆,她若再怕事便是给主子丢脸。
坐了一天的马车也累了,杜福兮由凤嬷嬷和另一个叫桃花的丫鬟伺候着漱洗更衣,也让绿儿去沐浴。
待收拾妥当,阿芷回来了,后头跟着曾嬷嬷,杜福兮很意外,难道没罚银花吗?
“奴婢见过大姑娘。”曾嬷嬷朝杜福兮施礼,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银花那小蹄子已经挨了板子,夫人知道她对大姑娘无礼后很生气,又加了十个板子,特命奴婢来向大姑娘回一声,明儿个就叫人牙子来把银花带走,连同银花一家子都要卖掉,要大姑娘别为了个下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哎呀,我不过说说,还真打了啊?”杜福兮嘴边扬着笑意。“母亲还是疼惜我的,真真见不得我受半点委屈呢!”
看来他们很怕她不嫁啊!不但狠打了银花,还卖掉,连她家人也遭罪,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但那丫头活该,她可是半点不同情。
“夫人自然是疼大姑娘的。”曾嬷嬷脸上很不好看,口气闷闷地说。
人打都打了,花一样娇女敕的人儿打到只剩一口气,现在才道只是说说,这不是把她捏着玩吗?
银花长得水灵,是她看中的人,她那老实儿子也喜欢得紧,原想等年过了就求夫人许了让银花做她的媳妇,现在落得一场空,亏她平日对银花特别上心,夫人赏的点心也会特地留给她,就想她过门后对自己儿子好,如今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一抬头,又见杜福兮脸上浮现一丝笑,笑意在唇边若隐若现。
“嬷嬷帮我回母亲一声,让母亲大动肝火又费心神,明日我再去向母亲请安,伺候母亲早饭。”
“是,奴婢定将大姑娘的意思转达给夫人。”曾嬷嬷应承了声,一脸吃了暗亏样。
杜福兮忽然计上心头,想捉弄她那两个异母妹妹帮原主出气,她们过去没有少欺负原主。
她眼里漾出瞳彩,巧笑倩兮地说:“对了,嬷嬷,采莲妹妹和采荷妹妹的女红可都是拔尖的,比起那上京第一绣坊还要绣得出彩,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我在想,若是两位妹妹能一个人绣上三十个金银缎面的荷包给我添妆,拿着在兰阳王府里打赏,那真是很体面呢,嬷嬷你说是不是?”
曾嬷嬷一听脸都绿了,一人三十个?这不是摆明要两位姑娘的命吗?她们哪里吃过这种苦啊?回头不摔杯子打奴婢出气才怪。
她忍着气,恭敬地道:“奴婢想二姑娘、三姑娘一定很高兴能为大姑娘添妆,奴婢一定将大姑娘的意思传到。”唯恐留下来又有事,她连忙告退,“大姑娘才回府,还要收拾呢,奴婢就不打扰大姑娘休息了。”
“有劳嬷嬷跑一趟了。”杜福兮笑意盈盈,看似一派的天真无邪。
“哪里的话,大姑娘莫要折煞奴婢了,奴婢这就去回了夫人。”
见她急着要走,杜福兮忽地不紧不慢地说道:“嬷嬷,要双面绣哦!”
曾嬷嬷正要跨出门槛的脚踉跄了一下。天!一个双面绣的荷包少说也要绣上两天,那三十个是要绣上两个月啊!两个姑娘哪里会肯?
罢了,找人代绣也是一样的。
她已经出了厅,就听见杜福兮慢悠悠地在屋里说:“阿芷啊,这荷包换个人针法就不一样,得要同一人绣的才显体面,兰阳王府又是规矩大的,这体面一定要做足了才行,咱们相府才不会叫人笑话。”
曾嬷嬷心里咯了一下,更是急匆匆的走了。
曾嬷嬷一走,阿芷便吁了口气,她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杜福兮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要给她解渴。“说吧!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断不可能你去时已经惩过银花了。”
阿芷也老实不客气的接过茶水一口气喝完,过去她家主子最恨她们自家院子里的下人也瞧不起她,主仆分际守得厉害,就是个只在心里要强的主,但什么也不敢做,但在庵里时她就察觉到了,主子如今才不在意什么主仆礼节,她也就随意了。
“奴婢一到夫人院里,曾嬷嬷就客气的迎上来,奴婢问了大姑娘要奴婢问的事,她脸色一变,招来个小丫鬟带奴婢去吃茶,自己便风风火火的去了,不一会儿院子里便闹腾起来,奴婢跟着去瞧,就见银花被两个婆子绑了来,夫人脸色沉沉的站在院中,银花被扒去衣服押在长凳上,两个行刑的婆子抡起板子往她身上打,她嘴里也没塞布巾,一直凄厉的惨叫,没多久身上便血肉模糊了,奴婢看得心惊胆跳,竟足足打了二十大板才停手,银花早已奄奄一息昏了过去,夫人则命曾嬷嬷找人牙子来卖了银花跟她家人。”
杜福兮也很是惊诧,虽然不喜欢那奴大欺主的银花,但她罪不至此,韩氏果然狠心,为了讨好她做得真是绝,毫不顾念主仆一场,这也代表她与兰阳王府的亲事誓在必行,银花这顿板子吃下来,没要了她的性命是她命大。
她缓缓把茶杯搁回桌上,收敛笑意,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阿芷,你要有心头准备,他们这般讨好我,代表世子只剩一口气,我恐怕真要做孀妇了。”
阿芷心里一惊,拿着茶杯的手不禁微微发颤。“为何……为何是奴婢要做心头准备?”难道是大姑娘成了孀妇,她们在王府就无立足之地吗?或是她们这些下人会被王府卖掉?
杜福兮噗哧一笑,“因为你比我怕我成为孀妇啊!打从知道我的亲事后,你就一直愁眉不展。”
阿芷皱着脸叹息,“大姑娘!”原来是寻她开心,她的心适才当真提到嗓子眼口,大姑娘现在是越发会捉弄人了。
杜福兮哈哈一笑,“放心吧!好阿芷,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不管是做孀妇还是世子妃,我都会将你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