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云气飞腾万象。
窗外花事纷纷,鸟语纷纷。
憋曦什么也没有说,依然和平日一样安静地坐在窗边,就连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改变,只是谁也看不见她心里面的思绪。
她的眼睛清幽,始终什么也没有瞧得见。
她瞧不见别人,别人也瞧不见她的心。
兰缺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就和往日一样很专注地一根根银针扎在她的脸上,她的脖颈上。
一切,看起来就和昨天的一模一样,除了扎针的位置。
墨砚依然是满怀希望地望着他们,依然每一天祈祷让癸曦的眼睛快快好起来!
绿绮眯眼笑着,静静地站在一旁帮忙。
只有富贵不安地靠着门框,不安的眼睛望着癸曦那一脸的微笑,望着兰缺那一脸的专注,突然,他觉得很可笑,又是觉得很悲伤,这样的假象,把他憋得像要发疯!
但是,他又不忍心在他们面前,在癸曦面前戳破这个谎言!
他一步步地从阶梯上走了下去,垂头丧气。也许,他不应该自作主张把癸曦送到这儿来,他不应该轻易相信云兰缺这个疯小子的话,这样一来,比起本来就知道没有希望更加的残酷,给了她一个期待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却原来一直都只是空的,是想象的,一下子就能破灭了!
这样的心绪谁可以承受得了?
包何况她是一个这么柔柔弱弱的小丫头?
盎贵闭着眼睛咬牙,他比谁都感觉难受——人是他任性带来的,希望是他给予的,现在让他怎么去跟她说呢?
又不是做梦!
纵然是做梦,也是一场令人伤心的噩梦!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盎贵的脸色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难看,过了许久,他才发现有一个人在身边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她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墨砚从来没有看见这位公子有这样难过的神情,“你是怎么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有!”富贵摇摇头,轻声说道,“只是被一个骗子骗了,心情不好!”
墨砚“格”的一笑,“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会遭了别人的道,给别人骗了?那人是谁,本事可大了,我得跟他学学!”
“你吗?”富贵溜了溜眼,叹气道,“你恐怕学不来,因为他是一个可恨的疯子,不可理喻。”
“疯子?”墨砚依然是笑着道,“怪不得……”忽然她的眼睛一眨,脸色一变问道:“哪个疯子?”
盎贵心上突突地一跳,知道自己说露了嘴,更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这么的敏感,顿时笑了起来,遮掩了事,“他说请我喝酒的,却是食言!”
“哦——”墨砚松了一口气,转了一下眼睛说道:“幸好他骗你的是这等小事,要是他也敢骗了我们家小姐,我得立刻跳进湖里去了……”
盎贵听着她一转口就把话题说到了这分上,不由心上又是慌慌地一跳,接口道:“你跳河了干吗去?”
墨砚笑嘻嘻,一脸的灿烂,“我要变成厉鬼,缠死他,竟然敢连我们家小姐也骗!哼哼!”
盎贵一拍她的肩膀,说道:“用不着你变厉鬼,我第一个想把他扔到湖里去……”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
墨砚被他骤然一搭肩头,脸色顿红了起来,看着他笑道:“瞧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盎贵连忙站直了身子,连连赔着干笑。
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说真的!
他对不起壬轩,他对不起癸曦,他不知道里头那个小丫头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究竟会变成怎样?
盎贵仰首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壬轩啊,要是你在这里,这时候又该怎么办?
你会怎么做呢?
版诉她,不告诉她……不告诉她又能瞒到什么时候!
他一面想,一面摘着人家花树上的叶子,一弯树桠都已经被他摘得光秃秃了。
墨砚歪着脖子,看着心里直奇怪!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甭说壬轩现在不知道千里之外的这档子事情,就是知道了,恐怕也无暇兼顾——
一个病秧子,还能成什么事!
无论这件事,是大事,还是小事,他都一概理不了了,恐怕连他自己的身后之事也理不了了!
连奉旨来诊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丞相大人疲累成疾,加上在朝廷上被群臣相逼,气急攻心,血气不畅,如今更是一病不起,病入膏肓了。
一个个地摇头晃脑,没得商量。
都说拖不了多少时日了,要趁早准备准备,坟地啊,棺木啊,也该找个师傅来看看了。
素尺一边叹气,一边把他们统统送出了丞相府的大门。现在,他该怎么办?癸曦小姐又在哪里?
事情都成这样了……
相爷都病成这样了,癸曦小姐怎么还不回来啊?
如果,再不回来,只怕……只怕连相爷最后一面也要看不到了啊!
素尺腿脚一软,滑走在丞相府的大门槛上,颓丧着脸。
夜色茫茫,深不知底。
不知不觉地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没有人来理会,也没有理会别人。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心焦得生出了幻觉——他——他竟然似乎听到了马蹄声——车辗声——一直在大街的那一头响过来,一盏微黄的走马灯灯光一直微微弱弱地烧过来,一直烧进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头。
灯光,刺得眼睛发疼——
素尺禁不住揉了揉眼睛,他不是在做梦,一辆马车就停在了台阶之下,就停在了丞相府的门口。
他还没有站起来,就已经看见墨砚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素尺热泪骤然便盈眶,像是他乡遇见了故人,激动得手脚都打颤。
墨砚伸手一拉,果然拉下了癸曦小姐,她们像是一场美好的梦般朝他奔了过来,一脸的焦急不安。
连话也说不上一句,他便看见癸曦小姐挽起了裙裾,飞快地朝庭院内奔跑而去,乌发与衣袂都飞扬了起来,像仙子一般的美丽飘逸,她跑了起来——癸曦小姐跑了起来——他必定是做梦!
不然,这怎么会是真的?
他最后似乎听见墨砚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叫道:“素尺,你……”
我怎么了?
素尺眼前一黑,竟然晕倒在了大门口。
憋曦无暇眷顾别人,她一心一意地跑向壬轩的卧室,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心仓惶——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出门一趟,竟然会听见这样的一个消息——丞相病倒了——太医们都说没有救了!
轩哥哥,你怎么就忍心这样离开了我?
她的眼泪隐忍不住地滑落下来,湿了衣襟。
一个不慎,“扑通”一声,直滑倒在长廊上,滑倒在这一条长满了墨绿兰花,久违了的长廊上。
跌得满心,满身都生疼——
不过是相隔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切就仿佛翻天覆地,人物全非,长廊上满满的兰花怕是也开始凋谢了吧!
她什么也无暇兼顾!咬牙爬起身来,一提裙角,继续往那熟悉的地方飞奔而去,一把撞开了虚掩的雕花大门,“砰”的一声,整个人就撞了进去,撞进了这一间有着熟悉气息的卧室。
白色的纱幔后,软榻上躺着一个人。
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谁?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呼之欲出,她却凝滞在当地,连呼吸也不敢喘得重一些,仿佛是害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丽的幻梦一般。
从来没有过的心跳,仿佛潮水般把她整个人淹没在里面,连气息也将要窒息了。
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
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看见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像是自己的轩哥哥!
一点都不像!
那满头的灰发是谁啊?
憋曦轻轻分开了纱幔,震惊地瞪着美丽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软榻上躺睡着的人——纤长的身量,俊逸的脸,却是一头死灰般的长发,毫无光泽地披散在床榻间——
他……他便是自己日夜想念的轩哥哥吗?
憋曦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不是才二十四岁吗?怎么已经像一个年过半百之人?连……连眉毛也呈现了灰白之色?
眼泪,在眸眶里闪烁,无声地掉下来,在火光中闪成了水花。
一颗颗地掉在了被褥上,掉在了壬轩憔悴的脸颊上。
他动了一动眉头。
憋曦一惊,急忙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唇边立刻准备着笑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痴痴地等待着。
壬轩睁开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儿。
她在这道缝里,看见了一丝光亮,一丝令人感动的光亮,一丝令人温暖的光亮,黑莹莹的眼眸泛着珠光般的色彩,癸曦微微地笑了起来,尽避她的心里无限地难过,但是她还是欣喜地笑了起来。
壬轩看着她,缓缓一笑,极轻极轻地说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重复着他的话。
“嗯!”壬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应了她一声。
“你很累了?”癸曦噙着眼泪问。
“嗯!”壬轩没有多说话,气息微微。
“那你睡吧,我等着你,我在这儿等着你醒来……”癸曦终于把小手伸了出去,缓缓地拂上他的长发,极其轻缓地拂着。
壬轩慢慢地才蹙了一下眉头,再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再一次地看着眼前的癸曦。他凝着神,看了许久,许久,似乎才确定她是真的,她的笑也是真的,甚至连抚模他长发的手也是真的时候,他的目光骤然冷凝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她……
憋曦愕然地看着他的表情,这是怎么了?
“谁让你回来的?”壬轩再说话的时候,竟然是问了这么的一句话,似乎她是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我……我……”癸曦一时无措地望着他,支吾道,“我听说……听说你病了,所以就回来了……”
“谁告诉你的?”壬轩的语气骤然冷冽起来,仿佛没有了以前的情分。
“是香哥哥说的……他……他是一片好意!”癸曦听着他的语气,更加小声低语地说道,更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垂下了头来!
“那潜先生呢?他怎么让你回来!”壬轩一听是香富贵的多管闲事,他就硬是抽起了一口气来继续追问她。
“潜先生?我……我一直就没有看见他,倒是见到了一位云公子……他的医术很高明!”癸曦认错地说道。
壬轩一听,差点从软榻上爬起来,要不是他真的没有那样的力气!他闭了闭眼,轻压着声音说道:“是去了药仙岛!见了云兰缺!”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无人能明白的怒气。
他忽然又一睁眼睛,问道:“他……治好了你的眼睛?”他的声音,听得出来,在微微地颤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眸的那样眸光忽然很亮很亮,把她的脸照得清晰无比,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看得见!
憋曦对视着他这样的目光,脸上微微发烫,却又无来由地害怕!她说不出来是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轩哥哥的眼眸是否一贯都如此的凌厉,以前她全然都看不见,如今看得见了,暗暗地对自己说,原来他的目光是如此的,以前他都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吗?
她在他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承认她看得见了这个事实!
壬轩却对她说了这么的一句话:“我宁愿你还是看不见!”
我宁愿你还是看不见!
为什么?
憋曦不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目光里似乎隐隐地藏着悲伤以及无尽的悲哀。他可曾知道,她为了看得见吃了多少的苦头,她为了能够看得见他暗暗地往肚子里吞下了多少眼泪,又曾经是如何的伤心失望,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得伤心欲绝!
现在,他却对她说,我宁愿你还是看不见!
憋曦眼睛模糊地望着他,彼此之间隔着一层水雾!
她第一次倔强地在他面前说道:“我喜欢我终于能看见了你!”
壬轩却在她的泪眼之下,昏睡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昏睡了过去。她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颊,冰冷的指尖放到了他的鼻翼前……模着他微弱如丝的气息,她才哭了出来,呜咽着哭了出来,哭得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一下子惊吓了屋外的富贵与兰缺——
他们奔进来的时候,都以为……都以为……
幸好是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