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
鹰飞万里,带回来了一行字:“我们平安抵达,请勿以为念。”
壬轩握住纸条,怔了怔神。将近半个月,他才终于知道了她的消息——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埋首灯影之下。
素尺依然守候在云涛书房的门前。
自从癸曦小姐出门后,相爷就变得更加的沉默,更加的深邃,让人捉模不透,每天上朝、下朝、办公,没有一刻消停。以前,还有癸曦小姐陪他说说话,弹弹琴,或者是他陪着癸曦小姐去放纸鸢,讲故事——现在,整个丞相府第都空落落的,连空气也要冷凝了。
相爷比以前更加忙碌,似乎朝廷上的大臣们正在为一件案子在变本加厉地弹劾相爷的私权独揽,无法无天,日日闹得不可开交!
这一副重担,压在谁的身上,谁也喘不过气来。
唉——
素尺也悄悄叹气。
他天天给相爷梳发,刚开始的时候发现只是两鬓长出少许的白发,以为是能者多劳,必定忧思早发——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白,而相爷更是越来越忙碌,似乎身上正压着千斤重担,谁也不能替他挑下来,他也不能停下来,歇一歇,有时候就仰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儿,醒了过来又继续看,没日没夜地像是在赶着什么——一坐,在书房里就是一宿。
近来,相爷的白发不但越长越多,乌发越梳越少,连掩盖也掩盖不住了,他自己对着铜镜却似乎没有什么感觉,浑如不见,但是素尺瞧着触目惊心,拿着梳子的手都要颤抖了起来——
不但两鬓油亮的乌发都成了灰白,一梳下来,能掉的白发就是一缕一缕的,浑似一种即将枯萎的迹象。
他心中的担心害怕,不知道该向谁诉说,最关心相爷的癸曦小姐又出远门了,他找不到她,就算找到她,她除了伤心难过,又能怎么样呢?
素尺近来,每一天都是怀着这样惶惶不安的心情过活,每当看到烛火,他就害怕,害怕相爷说不定哪一天就像烛火般燃到了尽头,火光灭去,人……人就蜡尽烟灭了!
素尺不敢乱请大夫,只有让厨子煮些调补的汤。
可惜这些汤的功效不大见好,相爷将就着喝,也不见有什么明显的成效——
倒是这一天,宫里派人传来了一个消息——
相爷在朝堂上晕倒了!
素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等他急急忙忙领着轿子去宫门口等候的时候,过了很久,很久,相爷才被皇上御赐的辇轿抬出来,一张俊脸惨白得毫无人气色,神色颓萎,垂眼恹恹,一眼望过去,他险些认不出自家的相爷来。
御医跟着护送出来,吩咐他要多照顾相爷的起居休息,说相爷是劳瘁过度,精神过疲,血气不顺云云……
只听得素尺两眼星湿,一颗心堵得发慌。
好生将相爷接回了府上,话也没有说上一句,他就只躺在床上气息不畅,沉沉昏睡,连药汤都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好几回才等到相爷醒过来,喂他喝下去!
丞相府里的人个个都担心,个个都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偶尔,有一些大人过来拜访,相爷都说不上两句话,就昏昏入睡了,把眼前的人和事晾在了一旁。
来过的人,都是皱着眉头走出去,只不知心里是怎么的一番打算。
相爷这一病,病得连上朝也去不了!
什么也干不了!
不久,朝堂上就有人上奏皇上请旨将丞相的职务移交出来,另组内阁暂代执行。
皇上不驳臣下之意,准了奏旨。
王爷党迅速就组织了内阁成员,以惊雷一闪之速在朝廷上大力扩张了羽翼,充盈了势力。
那嚣张气焰一时无两,乐闻老王爷的心思日渐浮出了水面。
朝局,指不定又要翻了一翻新局面。
一日三变,处处危机!
千里之外。
憋曦对于龙渊城里发生的变迁一无所知。
她每天口中吃药,眼上敷药,扎针,苦不堪言,却从来没有怨言,只要能够把眼睛给治好,她什么苦头都能吃下去,扛下来!
墨砚看着,心里直叫冤枉!
这么好好的一个小姐,老天为什么这样去折磨她?要是换了她,瞎就瞎吧,她可受不了这样的苦!
宁可当个瞎子,她也活得自在!
就连富贵看着,也是连连咋舌。
他这个家伙本来就不喜欢吃苦,看着别人吃苦,他的心里也会叫难受,他宁愿到太阳底下干活,宁愿填鸡粪,也不愿意看癸曦受罪!连连摇头,忙不迭地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云兰缺就跟没良心没同情心的人似的,把那些个银针一根根扎在癸曦的细皮女敕肉上,今天扎这里,明天扎那里,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似乎把人从死里整他心里才过瘾似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儿,硬是被他每天每天地扎成刺猬,银针明晃晃地在日光下闪烁,看着就叫人从心里直寒到脚底——
憋曦却越扎越快乐,脸上总是挂着安静的微笑。
盎贵有时候忍不住,都戏称她和云兰缺为“两个变态的,一个是虐待狂,一个是被虐狂,天生一对!哪里是大夫和病人,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情!你看,一个越扎越欢快,一个越被扎越乐意,根本就是两个变态的在打情骂俏”!
他是在安慰自己,没有错把癸曦带来这么个鬼地方,没有错把癸曦交给这么个鬼大夫!
墨砚开始的时候,听着直皱眉头,回来竟然慢慢开始附和富贵的话,一边点头,一边附和!
看着癸曦小姐身上的针孔越来越多,她心里就害怕,心里就难受,她——她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活受罪?
那变态开的药方子更是一帖比一帖奇怪难喝,这样的药汤,连闻起来都觉得难受,连哑巴闻着也会开声说话说不要!
难为癸曦小姐听话得很,每一次都乖乖地全部喝了下去!
难道,把眼睛治好对于癸曦小姐来说,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得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别的什么苦头,比起能瞧得见一切都微不足道?
看着她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儿,独自承受着这样的苦难,墨砚觉得于心不忍,却是无可奈何!
她甚至已经被癸曦小姐那坚毅的信念与决心给打败了,给折服了,给感染了,每一天她都向老天祈祷——让癸曦小姐的眼睛快快好起来,不要再让她受磨难了!
墨砚每天都坚持陪着癸曦,渐渐地都不把那些扎肉里的银针当一回事了,她也快成了第三个变态的!
盎贵惊奇地发现,又是连连地摇头!
他都要看不起下去了,只说道:“原来连变态也是会传染的,一个传一个,真可怕的魔症!”
一屋子的疯子,真可怕!
憋曦每天坐在窗边,听着窗外的花朵儿轻轻悄悄地宛如乐曲般次第地开放,听着春风吹拂在花瓣上的摩挲,听着树外鸟儿的歌声,听着水里游鱼的吐沫,感觉到每一天都那样的美丽,令人充满了憧憬……她的脸上就总露出温柔的笑意,她真想亲眼去瞧瞧这开了的花儿究竟是怎么的模样?这春风是如何的翠绿?这鸟儿是怎样地自由飞翔?这鱼儿是多么的优游?
身边的墨砚是否长得很可人?
香公子是否像墨砚晚上悄悄在她耳边描述的那样俊美潇洒,风度翩翩,比她们家的相爷要温柔许多,对女孩子特别的好?
云大夫是否像香公子每天叫叫嚷嚷那样,冷淡狂傲得近似——变态的?
绿绮姑娘笑起来是否很惹人喜欢?
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充满了好奇,心里怀着满满的希望——满满的等待——等待着她能看见的那一天的到来!
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她脸上的这种等待的神色,感动着所有的人!
连云兰缺也迟迟不敢告诉她真相!
直到一天夜深人静,癸曦睡不着,她听见有人在窗外的花树里谈话,她的耳朵一向特别的灵敏——
“究竟还要等多久?”那是富贵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什么?”那是云兰缺的声音,冷冷的,对人爱理不理。
憋曦微微一笑,心头却不由自主地腾跳起来,似乎心有灵犀般感觉到,他们即将谈论的人是自己,她不由更用心地去听!
“都已经大半个月了,也该有些起色了吧?”富贵的声音明显地带着疑问。
难道他早已看了出来?
憋曦的心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有起色!”兰缺的声音依然没有带上多余的感情。
“一点也没有吗?你不是每天都在扎吗?”富贵的声音也焦急了,他知道兰缺一向是说没有就是没有。
“一点也没有,每天只是在扎!”他的话,竟然有些令人绝望。
憋曦的泪水再忍不住,一下子涌了上来。
墨砚迷糊地听见了抽气声,迷糊地呢喃道:“小姐,你还没有睡着吗?”
憋曦不敢哼声,连哭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只任由两行泪水静静地沿着脸颊滑下,洇在微凉的夜风里。
花树外,已然一片寂静。
方才的谈话,恍如一场令人猝然惊醒的梦般,无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