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飘下。
扬着二月的清香,与冷峭。
壬轩在滴水檐下抖落一身的水珠,迈进书房里来,一人早在里面等着他。
她的身边准备着一壶沸腾的茶。
白色的茶烟袅袅如丝。
憋曦一身烟雨衣裳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描花椅子上,听着他熟悉的脚步声,唇畔缓缓地绽开笑意。
“回来了?”她向他笑着问,柔柔的声音,像窗外多情的雨丝一样。
壬轩搓了搓手,他并不是冷,而是心里正在想着一件事情,他看见癸曦这样的笑,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说话。
素尺趁着空子,拿来了衣裳,请壬轩换下朝服。他好生的捧着,又转身退了出去。
憋曦模索着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笑道:“先暖暖!”
壬轩只好在她的身边坐下,伸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茶水清澈,芳香扑鼻,淡淡地有些兰花香气。
他看了癸曦一眼。
憋曦等了许久,才问道:“你有心事吗?为什么今天回来就一直没有跟我说话?”
壬轩唇角微微一笑,这小表倒是越来越精明了。
他琢磨了一下,才说道:“曦儿,我想让你出门一趟!”
“我独自一个人吗?”癸曦微微吃惊,凝神问道。
“不,我让墨砚陪着你……还有让人护送你去!”壬轩淡淡地埋首解释,却没有说更多的话。
“你不去?”癸曦探问道。
“我……不去,我去不了!”壬轩勉强地笑了一笑,幸好没有人瞧见,如果有人瞧见,他便不会这样地笑了。
“轩哥哥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癸曦突然坚决地说道。眼眸清幽得仿佛能映照出眼前的一切,眼前人的神色与思绪。
壬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曦儿,你必须得去,不能与我讨价还价……”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像是一个长辈,带着命令的语调。
壬轩从来没有这样跟她说话,癸曦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问道:“为什么我一定要走?”
“我……我想让你到潜先生那儿替我拿一样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壬轩看着她的脸颊,腔调慢慢地转变,变得柔和,“曦儿,我只能信任你,你不能让我失望!”
憋曦静静听着他的话,没有再问别的话。
她的神色,竟然让壬轩感到担忧,他这一刻竟然猜不透她的心思。
“好的!什么时候走?”癸曦出尘的脸上轻轻地笑了起来,低声问。
“明天!”壬轩回答她。
“那……轩哥哥,你一定要等我把东西拿出来,一定要!”癸曦朝着他轻轻地说道,要求他的保证。
“好,我等你!曦儿……”壬轩伸手拍拍她放在桌面上的手,眼眸里露出了一点轻快的笑意。
他之所以笑,就是不想让她猜测得更多,让她放心地出门去!
憋曦也微微地笑起来,像一朵迎风的兰花儿。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去让墨砚收拾一下东西,早些出门,也好早些回来……”
她一面出去,一面叫着:“墨砚……墨砚……”
壬轩默然地望着她眼前走过,心里忽然闪出一些悲伤以及不舍!可是,他强行地压抑住,仍然安然无恙,风平浪静地饮着缠枝瓷杯里的茶水,细品着里面得见淡淡兰花清香……
憋曦一经到门外,神色倏然黯淡了下来,她仍然向前走去,没有让壬轩感觉到一丁点的异样以及不快。
一直走到了拐弯处,她才模索着长廊上的椅子坐下,脸上神色失魂落魄,浑然忘记了花廊外还下着雨,雨滴还下在她的衣裳上。
自从她病愈以后,轩哥哥就没有再提起秋池姑娘的事情,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心下不免是暗暗欣喜的,她也不曾一次地猜测,也许轩哥哥是明白的,明白她的心思的!
即便,那一天晚上,轩哥哥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但是只要能这样静静地守候在他的身边,没有别人来打扰,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不会要求更多的回报,不会要求更多的得到什么!
可是,为什么如今却又要让她出门,是什么不能让她听到、知道?是什么让轩哥哥把她从身边推开?是朝廷上的事情吗?是轩哥哥有危险吗?可惜,她一点忙也帮不上,也许,也许只有离开,才是最能帮他忙的事情!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一直只是轩哥哥在全心全意地守护着她,她却不能为他付出一点什么!
憋曦的眼角含着一颗莹莹的泪珠,祈求,祈求上苍保佑壬轩,保佑他所要做的事情!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坐?下雨了,你看人都快湿透了!”墨砚一看见她的衣裳就要唠叨,急忙去扶起她。
憋曦微微抬起了头,微微地笑着,说道:“墨砚,我在等你呢!”
墨砚一怔,溜着乌漆的眼珠子,问道:“小姐,你等我干什么?”
夜色在细雨中浓郁。
丞相府中燃起了一盏盏灯笼,微黄的灯光在深黑的夜色里像一颗颗星辰,又像是情人多情的眼睛,温柔地俯望着这里的夜色。
庭院里的早春兰花,幽幽地绽放了花朵儿,在细雨里滋润着娇女敕的花瓣,隐藏在深沉的黑夜里,悄悄地吐露着芳香,极其绮丽而旖旎。
壬轩的卧室门被谁轻轻开了一道缝儿。
壬轩听到声响,问道:“是素尺吗?”
他阖着眼眸,仰头静静地靠在桶沿——
迸木诗句的屏风后,端放这一具酸梨木架,上面挂放着一套湛蓝色的衣裳,还有雪白的里衣,腰带,里裤……
木桶里的水烟蒸腾着肌肤与骨头里的疲惫,烟熏得人昏昏欲睡,他俊逸的脸上时常轻蹙着的眉头,如今稍稍地平缓……心中的牵挂无暇抖落,此刻也是暂且放下来,完全放任自己在热水里松弛着每一道神经,每一缕心思……
有一双小小的手,怯怯地落下他浑厚而光洁的肩头,细细地拿捏着力道,消除着他身上的疲惫——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烟水蒸熏的神志缓缓地回过神来!壬轩缓缓地张开眼睛,不敢置信地感觉着自己肩上的力道与轻柔的触感,他的心,如被棉花摩挲而过,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自己也不察觉,“曦儿吗?你为何进来……这……”
他欲转身去看她。
肩上的双手却轻轻一按,把他按回了浴桶边沿,恢复刚才那舒适的姿势。头顶上方,传来癸曦温柔的声音,轻轻地笑着说道:“反正……我瞧不见……你慌什么?”
壬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如此的慌乱,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反抗,她轻轻地一按,就把自己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样舒服吗?”癸曦没有给空隙他说话,接着又问他。
她显然是比以前更有力地替他拿捏松弛。
壬轩忍不住回她一句:“舒服!”声音有些低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充满了什么样的情绪。
他立刻又说了一句:“曦儿……这里……这种时候你不该来的,你是一个女孩儿……”
壬轩说着,脸色是当先地红了,手掌在热水里轻轻握住,不知道是在握住什么?
他从没有赤身相裎于人前,纵然眼前的人儿一瞧不见,但是这样的尴尬还是迂回在彼此之间。
憋曦打断他的话,柔声说道:“如果是别人,就算我瞧不见,我也不会进来的,但是你不一样……”
壬轩怔了怔神,胸膛中的心跳犹如一湖春水被吹乱,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它的腾跳。
他甚至不敢接话,问她为什么不一样?
他的眼神从没有这一刻般不坚定,胡乱地望着眼前的烟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憋曦却是说道:“轩哥哥,你一直这样照顾我,守护着我,我却从来没有为你付出过什么!在这一刻,你也别多想,我也别多想,我就是想好好地侍候你一次。就这么一次,又怎么能够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守护之情呢?可是……除了这些,我实在想不到能为你做些什么?你那么的聪颖,我却这么的笨拙,甚至连让你从百忙之中松弛一下的本事都没有学好!”
壬轩默默地听着,竟然能感受到她心底里那像兰花一般纯洁的愿望。他悄然地闭上眼睛,不再拒绝她的搓揉,轻声说道:“你……学得很好,我已经感觉到了你的用心以及真诚的心意!曦儿,你学得很好……”
“真的?”癸曦微笑着问他,眼中有些湿润雾气。
“嗯!”壬轩低声地应诺她。
憋曦的手改而圈住他的颈脖,壬轩没有反对,就任由她像儿时一样……从背后搂住他,徐徐俯下头来,搁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轻轻地承受着她的馨香以及重量,听见她在耳边如幼时般梦呓呢喃:“曦儿真愿意永远是一个小孩,永远也不要从你身边离开……永永远远能够牵着你的手,挽着你的手臂,搂住你的颈脖,把头搁在你的肩膀上,什么也不必去想,什么也不必去担心,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感觉到害怕……纵然天色已黑,纵然天在下雨……你都会让我感觉到光明,感觉到庇护和温暖……”
酸涩的情绪陪伴着温暖的语气呵在他的脸颊上,她眼眸里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在他光洁的胸膛上,珍珠般滑下溶进了氤氲的水中,不见了,却在他的心口荡出一圈圈的小小涟漪……壬轩微微地动容,眼眸里融着墨色的光晕,他倾眸看住她——
淡红色的唇瓣就在她洁白如瓷的脸颊边。
他不敢吻下去,一道炽然燃烧的呼吸在她细腻而敏感的肌肤上一晃而过,烫了一下她的心思。
憋曦的心头缓缓跌碎一丝一丝纤细的失落……
她不知道他心里面计算着的是什么?是燕洲,是朝局,是天下,那里面可曾有过她的一席位置?
也不知道他在避讳着的是什么?
如果,他不曾想过娶妻子,为什么要提起与秋池姑娘的亲事?
如果,他曾想过成家,为什么她不能……不能当他的妻……他的妻子呢?
这一些,她都不明白,她也不敢去启齿相问,害怕得到的是更令人伤心的答案……越是深爱着一个人,就越是害怕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她一次次私心地想就这样待在他的身边就好!
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点的私心也已被他默不吭声地推开!
没有任何的解释!
也许,甚至不曾想过要给她解释——
她爱着轩哥哥,就只能这样默然地爱着?
憋曦的眼眸再一次现出清幽幽的眼色,那是一种深沉的眼色,却不能在里面看见她心中的秘密!
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
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的心!
壬轩望见了她脸上梦幻一般的颜色,他心下轻轻地叹气,他不能……不能陪着她再做梦,他没有时间了,他也不能!
壬轩举手敲响了浴桶边沿,“清脆”的声响敲碎了一个梦境,什么声音恍然在虚空之中破碎开来,像窗外的雨丝一般地落下,潮湿了一地,却无人珍惜!
“水凉了……时候也不早了,曦儿,你也该睡了!”壬轩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雅,一贯的沉着,一贯的云淡风轻,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憋曦恍如梦醒般缓缓放开了手,缓缓站直了身子,缓缓转过身去,低低说道:“我走了!”
声音也不复方才的温柔,娴静得没有一丝的晃动。
但手指尖上还藏着他身上的温度,癸曦握紧了双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行到门外,反手关闭了雕花木门。
“咿呀”一声轻响,隔断了两个人的思绪……
天外,茫茫的雨丝不断地落下。
潮湿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