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西移。
龙渊城,玄凤皇城内。
二月十六。
内阁议事堂内,壬轩当值守夜。
春花日益在窗外烂漫,月华下一派杏红梨白,紫藤花开满目,挂挂胜风,在夜色中却又隐着一层淡淡的轻雾色,香气袭人。
刑部频频上折子,请旨要将修大人查办的那件贪墨案子严厉惩办,不容许逃月兑一个漏网之鱼!
灯光下,壬轩凝眸,冷冷地抿唇。
他们不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他这个以保住基根为论的丞相大人唱反戏,而隐隐之中似乎还有不为人知的阴谋。
自从皇上和太师达成了某一种共识之后,王爷党俨然比往昔失势,而刑部又属于王爷党的官员任职,他们这样的借题发挥,自不仅仅是要从中提高自己的威望这么简单——
俢篁上呈的折子,壬轩早已察看明白。
折子上面的官员,大多数都是属于于谦府太师大人的门生,只要真的把这些官员的罪名坐实,轻则流放千里,重则身首异处,实在是可以趁机除掉太师门下的一大半党羽,腾空出无数的官职!
如此,王爷党再趁着这个空当,把自己的人脉在各个重要的官职上埋下自己的力量,那么以后的朝局就要向他们这一边倾斜过去,往昔王爷党在朝事上咄咄逼人的架势与光辉,又会再次重演。
皇上自是不会乐见其成的!
但是,监察这件案子的人也是皇上,就连派遣任命的俢篁大人也是圣旨指定的人选。
现在案子终于给正直廉明的第一等世袭候,监察御使修大人掀了出来,这么一条条的人脉关系,查得一清二楚!
皇上是不能自打嘴巴,现在又说不让查下去,不让刑部来定案——这岂不是君无戏言的难处?
壬轩轻叹,当初他极力反对俢篁修大人出任,但是皇上一意孤行,就连于谦太师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案子会捅破了这么大的一个天,如今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一向不和的人,也来频频对他这个丞相和颜悦色!
王爷党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异议,等这案子上来了,好戏也就开始上台,现在每天三次地上折子,请旨开堂审理,那折子都可以用好几个大木箱装起来了,不过是十天的时间,就堆积得小山丘一般。
本来这档子事,谁也没有错。
皇上见着水灾,粮荒,忧心如焚,就让国库拨银,可是太师上旨说国库空虚,许多借出去的银钱都没有追回来,而且连年的赋税频频下降,实在是一时之间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来赈灾。
皇上自然是大怒,这泱泱大国的银元都是哪里去了,为什么都不翼而飞了,自然是要任命人彻查,查到一个贪官,就抓一个,绝不姑息!
俢大人尽忠职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自然就成了钦差大人。
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一个大烂摊子落在他的手里,竟然真的能将那弯弯曲曲的肠子理直,条条理理办得清清楚楚!
就从这件事,壬轩才更看清楚了这个平日里一声不哼的少年的办事能力,简直是令人瞠目!
有乃父直廉公的风范!
事情办了出来,一条条人名,一纸纸罪状列了下来,呈了上来。
于谦府的门下吃惊了,害怕了,吓着了,连睡梦都会扎醒,吃饭都咽不下,就连两朝老臣于谦太师也是坐立不安,一旦打听到折子在他丞相手里是留中待发,再三斟酌,他就频频跑来观颜察色,旁敲侧击,试探皇上的心思,试探他壬轩的心思!
而王爷党的知道了,就频频上折子,弹劾丞相大人将这折子留中待发,其心叵测,故意包庇,试图拉拢太师的势力,在朝中互为臂助,又失丞相察视制衡百官之职,更有人弹劾说丞相有谋逆之心,危言耸听,层出不穷,倒也是人言可畏!
皇上一直也不动声色,虚应着百官的争议,也在把这个担子丢给他!这是为难,也是精明。
有时候,弃一子得以保全局,也是一步胜算。
如今,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丞相大人壬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啊!
朝局步步如棋,步步艰难,步步陷阱。
纵然没有早衰白发之症,也怕是华发早生,两鬓如霜——
壬轩举笔添了墨,一手挽住衣袖,一手悬笔于雪白的纸上凝眉不发……
怕只怕王爷党的企图没有这么的单纯!
那刺客,怎么也说不准是太师府门下派来的,此时此刻,他们要是除掉了他壬轩,那岂不是等于搬块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背,为王爷党清理掉一块好大的挡路石?
但,这四面的风声,放的都是于谦府的罪行!这又是不是王爷党的计谋之一,要他们相疑相残,他们才好坐收渔人之利,一箭双雕!
若是,他壬轩不幸,真的被刺客刺杀而亡,那么,王爷党的势力更加地无人阻挡,驱车直进,皇上为保棋局,自然会退让三分,若然他们继续得寸进尺,皇上又是否会弃子保车……还是会使用雷霆手段,出其不意将其立斩于马下?
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气可是不好捉模!
别人的他都能算准,唯独……
这一直隐藏在棋局之后的天子,令人莫测!
如今,他是否该探知天子的心思?
他也不需要去揣测,更不会直接去探问——
那都不是他壬轩的作为——
修长的手依然凝着笔杆不动,忽然眉毛扬了一扬,一指在笔杆上轻轻一弹,笔尖立刻轻轻溅下了一点墨汁。
壬轩一笑收笔,把折子合上,封面提笔写下——“复论贪墨案”!
接着,他便把折子放到那一叠要经由望山书房宫人上呈皇帝的折子的最上面,端端正正地放好,等待宫人来取。
从古至今,有谁敢与皇帝开这样要掉脑袋的玩笑?
一字未着,通篇白纸!
皇上凤云丰攥在手里,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由微笑转成了冷笑,又由冷笑转成了深沉的笑意,一双乌沉沉的眼眸里,光华精湛,思绪万缕,每一缕的思绪都牵引着天下成千上万人的死活生计!
他一举手,幽然吩咐道:“宣壬丞相觐见!”
爆人立刻应诺一声,急急忙忙向内阁议事堂奔走而去。
不时,壬轩便走到了望山书房的门口,那是宫人奔走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经看见他朝服微漾,步履轻捷缓缓而来,在这夜里的雾色中仿佛腾云驾雾一般,仙人之姿,料事如神。
望山书房的季宫人对于壬丞相的本事早已由吃惊,敬服,到如今的淡然微笑,细声说道:“丞相大人请,皇上正等着你呢!”
壬轩向他缓缓一笑,眉眼含礼,迈步进了望山书房。
进了大厅,走过甬道,他徐徐行了朝礼。
云丰一望,抬眼笑道:“起来吧!”口气并不像是一位皇帝,倒似一位好友。这些年来,在他心中,壬轩早已是他的良师益友,只是朝局所限,他不能对他过于亲昵,让别人认为他有所偏颇,这样对于朝纲的管治不力!
他清隽的笑,像二月清风,迎面有些微冷。
壬轩从容起身,看着皇上,明知故问:“皇上深夜宣臣入殿,不知是有何要事相询?”
云丰脸上的笑意不退,就是不开口。
乌眸幽幽,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已经交换了无数的心思。
壬轩在他的眼眸里看见了决绝、容忍,明断——
云丰在他的眼眸里看见了安定、大任、牺牲——
无论这一种牺牲是什么,他都义不容辞地为他挡在最前面,这就是壬轩最初告诉他的,他出任宰相,完全是为了酬知己——权位、财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是犹如过眼云烟,甚至连路边一棵青青入眼的小草也不如!
只是,拯救这萧索的天下,坚守这风沙怒吼的断崖,他酬的知己是谁?
是潜先生?
还是他凤云丰?
云丰抿唇一笑。
壬轩看见他脸上了然的神色,也是缓缓一笑,躬身道:“臣告退!”
云丰点点头,眼色安然。
只有季宫人觉得纳闷,这丞相大人进了望山书房竟然就与皇上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他望望皇帝,又望望壬轩的背影,只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又似乎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而这一场让人模不着头脑的哑谜的谜底,也许只有他们一君一臣心里明白!
夜空将明,东方涌起一抹繁复的层云。
天色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