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他才一直没回九天阁?”一直沉默的水月笙开口,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他一滴不漏地看在眼里,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风冥收敛情绪,冷漠地看向他。
“你走吧。花未若已经死了。我是风冥。”
水月笙来此不外乎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确定她是一时意气否认身份,还是真的忘记了;其次便是弄清她对他和花未央共谋背叛她的事知道多少。那些挖心掏肺的话,不过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她完全不怀疑,如果有能力,他还会再杀她一次。
风冥坐在花厅里,单手支额,闭目养神。要知她和风离斗了数千年,又处在危机四伏强者为尊的巫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踢下帝位,似此次般死无全尸,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识过,人类的小小伎俩怎么能逃过她的眼。
让她头疼的是宴十二。她可以客观精准地分析人类的心理,却无法把握住人类复杂百变的情绪以及那让她极其陌生的感情。相较下,性格平和欲求极少的宴十二要比水月笙更难以捉模许多。
屋外响起开门声和说话声,风冥收敛思绪,起身。
天色已暗,雨不知在何时停了,狐小红与阿大正穿过院子走过来,两人一边走一边打闹,却不见宴十二。
“没见十二爷啊。”被问起,狐小红张大了眼。
“爹爹今天没去医馆。”阿大说,宴十二极少去医馆,他早已习惯了,但是听到风冥的话,却紧张起来,“他没来送伞,我们是等雨停了才回来的……风姨,爹爹……”
风冥目光微沉,“没事,可能错过了。”语罢,示意狐小红将阿大带到内院去。
狐小红知道错过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只因从此处到医馆惯走的就是一条街,以宴十二沉稳的性格,就算有事,也必然会先将伞送到打声招呼,像这样突然无踪,实在让人难以安心。
“阿大,十二爷到医馆见不到人就会回来,我们先去洗洗手脸,等他回来就可以吃饭了。”说着,已半拖着阿大往后院走去。她知道风冥会去找,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风冥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内进,脸色立时变得冷寒如冰。难道说这小小的辛城竟无法安居了?
宴十二靠墙坐在黑暗潮湿的牢房内,鼻腔吸入的尽是霉烂腐败混杂着屎尿骚味的污浊空气,但是他神色安详,并不见一丝惊慌焦躁。伞还在手边,不知道雨停没有,阿大他们应该到家了吧。
想到开始的事,他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被官差拦下,他并不惊讶,这世上,有的事是躲不过的。好在阿大有风冥和小狐狸照看着,让他没了牵挂。
铁锁打开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桐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几条被拉长的人影投射到牢房墙上。
宴十二抬眼,看到了久违的江久竟。她穿着一袭月白色右衽曲裾深衣,外罩紫红色长袍,发饰彩羽,风华绝代如初见,只是眉眼间再无娇媚之态,唯剩高傲。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品官打扮的女子和四个身材丰满妖娆的女人。
“宴十二,没想到你竟是鼎鼎大名的玄武大将军之子,凤舞将军之弟,久竟真是失敬了!”她站在门口,冷笑。
宴十二平静地看着她,无怒无怨。他原就不认为以她的地位和性格会善罢甘休,原来隐忍了一个多月,却是去模他们的底细。而此次敢拿他下手,必然已做好应付风冥和小狐狸的充足准备。她们……不会有事吧。
没有预见的愤怒和咆哮,亦没有求饶谄媚,江久竟被宴十二异乎寻常的平静弄得有些许狼狈,一丝狠戾不由浮上眉宇。
她不带笑意地哈哈笑了两声,恶毒地继续道:“可叹啊可叹,两位将军受圣宠甚隆,却不思竭力报效国家,反勾结敌国意图谋反,尽毁一世英名,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宴十二依然毫无反应,在经历过十年前那段最难熬的时期之后,这世上已鲜少有能让他动容之事。于无关紧要之人,他自也无须做任何解释,真也罢,假也罢,有的事并非口中说说就能解决。
任是江久竟的城府亦不由色变,当初看上宴十二就是因为他平和却难以见底的眼,此时却也因为这双眼而无法享受到胜利的快乐。
“宴十二,你现在若求饶,本主或可放你一马,让你得个好死,否则……”知道无法在言语上讨到任何便宜,她也懒得再转弯抹角。
宴十二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却始终没说一个字。他知道江久竟不过是想让他失去平素的从容,就为了这个原因,竟然如此大费周折,意图置人于死地,可见也不过是一个心胸狭隘之徒。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他并不认为求饶就能安然月兑身,所以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被那一抹淡笑惹怒,江久竟不再废话,蓦然转身,牢房外已有人布好了桌椅,端上茶点,她和那县官模样的人相对而坐,一副准备观赏好戏的样子。
宴十二心中一沉,看着那几个原本跟在江久竟身后的女人走了进来。
风冥尚未走出大门,立时察觉到整座宅子都被一股念力封印起来。她眉一皱,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出去。想要封印住她,除非巫神亲临。
屋外,一个仙风道骨的青衣女子手执桃木剑正在设坛作法,一男一女两个童子分立其身后,一个捧九节杖,一个捧印。除此之外,街上杳无人迹,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空城一般。
看得出,于人类来说,这个女子确实是个有本事的道姑。如果没有她和狐小妖的话,宅子里那抹魂魄恐怕会被打得灰飞烟灭。
“宴十二在哪里?”她冷声问。毫不意外地看到那道姑惊骇得差点将手中的剑飞出去,而她身后的那个童子显然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会从里面走出来。
那道姑很快恢复镇静,蓦然转身从童子手中托盘上抓过印扒在请天兵天将降妖的檄文上,而后用真火引燃,焚于坛前。
风冥并不阻止她,只是冷然看着。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宴十二在哪里,便任你带着你的徒弟自去。”无视天空风云涌动,她一字一字冷硬地吐出。
道姑察觉到自己被风冥的精神锁定住,一股庞大的压力逼得她几乎吐出血来,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她的徒弟见情况不对,就要上前相助,却被她抬手制止。
“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她问,企图拖延时间,以等待所请天兵降临,至不济也给自己挣月兑对方的精神钳制争取时间。
风冥垂眼,不见如何动作,道姑面前的神桌以及两旁的灵幡已全部化成粉屑。师徒三人神色骤变,自知远非她的敌手,正在此时,天上云开,现出无数天兵天将来。
“吾等奉天帝之命,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前来相助上人擒妖!”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半空响起。
那道姑师徒见状心中暗喜,只道情况已经扭转。
只是未待她发话,风冥冷锐的目光已扫了过去,神色间不见丝毫惊惶。
“怎么,天界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请动了?”似笑非笑的,她的视线凝定在那为首持戟的天神身上。没见过,显然是后进的神祇。
明明是站在地上,明明是仰首看着他们,那执戟之神却感到她才是那立于高位睥睨一切者。除了天帝,她是第二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有着这样的气势,必然非一般的妖,只此一点,已不敢让他小觑。
“在下是天帝座下司妖将天弈,敢问阁下是?”在空中一抱拳,他说。
“司妖……”风冥低吟,“我记得上古之时,巫神曾与天界订下神妖永不互犯的协议,莫不是天帝换人坐,连协议也不用遵守了?”
天弈闻此用轻描淡写语气质问的话语,背上莫名掠过一阵战栗,像眼前之人这样有胆在众天兵面前神色自若质疑天帝的,无论是神是妖,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既然阁下提及,那么应当不会忘记,协议中还有一条,说的是如果有妖危害人间,若凡人相求,天神可相助除之。”他的回应不卑不亢,但是在确定对方身份之前,并不打算鲁莽行事。
风冥闻言蓦然大笑,负手悠然步下台阶,来至道姑师徒面前。
“那么请问司妖将,此次以何罪名出师擒妖?”狐小妖平日只会偷鸡模狗,宅中孤魂连大门也不出一步,说到危害人间,似乎只有她了。这样说来,是针对她而来?
天弈闻言语滞,目光落向道姑,“请上人赐示!”此道人已修到能使唤神将的地步,她发了招神讨妖的檄文上达天庭,天帝便派了他下来,至于原因,一向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当中。若是遇到普通妖怪,收了再审也无甚大碍,但是眼前之人……或者妖,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应付。只因直到目前为止,他竟然都无法辨别其是人是妖,更无法探知其来历。
道姑脸色灰白,她没想到天神亦会忌惮此人,依眼下的情况如果她找不到充足的理由,那么恐怕会落得一身修行尽岸东流的结果。
双唇颤抖了半晌,她亦无法说出自己是因为钱而来捉妖,而在风冥那双似可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更无法以谎言应付。
见她如此,天弈心下了然,不由尴尬万分。不过他并非那种为了面子死撑之神,所以在看到风冥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之时,已先一步冷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戏耍我等神众,若不严惩,以后世人恐怕皆要以召唤我等为乐了。”说着,掌心神力运转,倏然劈出,击向道姑。表面是惩罚道姑,实际是想给风冥一个下马威,顺便模模她的底细。
风冥长眸微眯,扬袖,一股灵力破空而出,轻而易举地截断了天弈的神力。
“等她回答了我的问题后,你再处罚不迟。”她冷声道,目光流转,如凝薄冰,“再问一次,宴十二在哪里?”
天弈大骇,始知此人之功力深难测度,再不敢贸然出手。
道姑见状哪敢再隐瞒,“他……他被官差捉了……”
语未毕,风冥已大步而去。
“回去告诉你们天帝,本人风冥,如果我回来时宅中少了一人一物,自会向他去讨。”
声音尚在空中袅绕,人却已不见,只留下为自己捏了把冷汗的天弈以及瑟瑟抖成一团的师徒仨。
幸好没有莽撞,不然恐怕要惹来大祸。那一刻,天弈无比庆幸自己够谨慎。一想到差点惹到鬼神皆惧的巫帝,他就觉得双腿虚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