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越冷,这是常识。
然而,这也冷得太不正常了!
雪像鹅毛一般地落下来,铺在地上,结了冰,一层又一层。车轮吱吱嘎嘎地响着,一路滚出长长的辙痕,又被白雪覆盖住。
自他们过了揭石山就遇上了这场雪。这里并不算太北,雪却一路下。赶了两天路,天好似倏然冷下去了两个月。明明是仲秋时节,却仿佛到了严冬。
好怪异。玄夜月在一天前就受不了地问,我们这是到了北境吗?
自然没有。北境在极北之外,传说中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冰雪地域。现在路上人虽然少,到底还是个小村落。公孙宁心中明白,这里的天象,断然和此行要调查的地脉有关。
差不多,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砚华坐在车里,沈听风坐在她的旁边。很安静,也许是太冷了,两个人靠在一起都不想讲话。而赶了一上午马车的玄夜月则缩在车角里睡着了。
外面,是路烟狼与公孙宁在赶车。公孙宁很少进车里休息,轮到玄夜月与路烟狼赶车时,他都一直在外面陪着。现在,四个人已经完全把他当作了大哥,开口闭口喊他队长。
门帘被微微掀起来,砚华抬起头,看见公孙宁探进身子。
“你们冷不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暖炉递过来,“这是刚刚烧热的。”
砚华坐在沈听风的里面,她笑嘻嘻地拐了一边的少女,沈听风愣了愣,才“哦”了一声,伸手结果暖手炉,“谢谢……”
鲍孙宁微笑着点点头,掖好帘子又出去了。砚华握着沈听风的手一起捂暖炉,“好暖和,队长真好呀!”
沈听风低低地道:“嗯。”
玄夜月不知何时睁开了一只眼,啧啧道:“你们真好啊,队长真会照顾你们!”
“小月,”砚华喊他,“过来一起捂!”
“不要了。我要和你们凑在一起,有人会打的。”他笑嘻嘻地拉了拉毯子,又歪着头闭起了眼睛。
天黑得很早。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大雪堆在冷落落的门前,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开门迎客。不过屋里的灯火总算是亮的。
鲍孙宁吩咐四人:“你们先进去,我去后面停好车。”
砚华与沈听风拉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雪里,玄夜月提着行李卡吱卡吱跟在后面。路烟狼走在最前面,已经去敲客栈的门。他的脚印很浅,砚华的目光从地上那一串浅浅的脚印一直跟到他的背影上去。路烟狼没系斗篷,衣服也单薄得很,他不冷吗?
砚华咬了咬嘴唇。她其实已经几天没和他说话了。
客栈的门打开了,跑堂的在屋里招呼着他们进去。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大喊:“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几个人站在门口同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飞快地朝前跑来。她披头散发,一件红袄披在身上,被拉扯得不成形状。
“救命,救命!”她边跑边哭喊,脚上并没什么功力,却是使尽了力气一般,拼命地奔过来。
她似乎也跑晕了头,恍惚看见了人,一头冲过来,“救救我!”
玄夜月眼见不妙,一蹦三尺高,落在了房顶上。他刚庆幸自己闪开了,立刻发现了更不妙的事——那疯女人一头撞到了砚华身上去。
砚华被撞得一阵天旋地转,很快又听到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起来!”
她一惊,转过头,发现自己被撞到了路烟狼身上去了。她咬着牙刚想爬起来,便看见路烟狼伸过手,一手揽住自己,另一只手拎起红衣女子推出去。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于是消失了。路烟狼轻轻拉起她,在后面扶着她的身体,“不要紧吗?”
“嗯……”砚华抿着唇站直身子,轻轻拍了拍袖子。
路烟狼便放开了手。于是背后的那片温暖倏地消失了,心里莫名一点失落。
沈听风接住了红衣女子,她还在张舞着手脚,大叫:“不要,不要抓我!救命!”沈听风皱着眉头,反手一扭,红衣女子呜咽一声就再动不了,口里却还凄厉地哭着,“放开我,九郎救我!”
远处的几个人已经都跑近了。三四个大汉,一个年长些的老者,还有个年轻公子,身穿华裘,面色带着重重的憔悴。
“抓到了,快捆起来!”大汉们嚷嚷着就朝红衣女子围过来。门口几个人都是一愣。
擒住红衣女子的沈听风反手一转,将手中的人拉到身后,冷冷开口:“你们要干什么?”
“这位姑娘,”老者站出来施了个礼,“这女子是鄙府的人,现下要接她回家去,还请行个方便。”
“你们家的人?”沈听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笑,“那还要拿绳子捆她?她究竟怎么得罪你们了?人都成这个样子了!”“姑娘,此事与你无关,请别难为小老儿……”
“撞在我身上了,就是与我有关!你不说清楚的话别想我放人!”
老者微愠,向身边四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当下要抄着家伙上前来抢人,忽然听身后的青年道:“等等,不要乱来。喜叔,可别伤着嫣然。”
老者转回身子,尴尬地道:“少爷,您看这……”
青年叹了一口气,他本来站在几人后面,这时走到了最前面来,望着红衣女子轻声道:“嫣然,回家去好不好?”
缩在沈听风身后的红衣女子一见到他立刻瞪大了双眼,尖声叫着:“我不要,你走开!”她发疯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面目霎时变得凶狠起来,“你再靠过来我、我杀了你——”说着,一手抓向了青年。青年的脸上顿时给她抓出了一条血印子。
“少爷!”老者急忙拉过青年,心疼得直跺脚,“唉,作孽啊……干吗还非要来找这个疯婆子……”
青年皱着眉捂着脸上的伤口,依然抬头看红衣女子,他脸色凄苦,眼中甚是悲切,口中喃喃地想叫她的名字,却还是避着她的目光低下头。
这边几人却开始奇怪了。砚华瞧了瞧沈听风,小声问:“怎么回事呀?”
沈听风耸耸肩,“谁晓得。”
这时客栈跑堂的也从门里伸出了脑袋,一看外面的人就道:“哎呀,又是村长家的疯媳妇,别管别管!客官们小心着些,那女人可是疯的!”
沈听风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松了手。红衣女子立刻猛力地挣月兑开来,拔腿又向外跑。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就见她没跑几步,又迎面撞向一个人,却是安顿好马车走过来的公孙宁。
鲍孙宁身子一侧就闪过了她,突然听见门前一堆人叫喊:“抓住她!”
“队长,别让她跑了!”
他微微一怔,伸手又抓住了红衣女子的后领。对方挥舞着手脚哇哇尖叫,公孙宁抬手点了她一处穴道,便让她安静了下去。
“怎么回事,她是谁?”
青年头一个跑上前来,接过昏迷的红衣女子,眼中含泪。其余人面面相觑。唯有店小二冷得耐不住了,搓着手催促:“各位客官,小店再给这寒风吹下去就要结冰了!你们不进来的话就容小的先关门了。”
呃,还是先到没冷风的地方再说吧。
客栈大堂,跑堂的忙着端水添热茶。两张桌子,十个人,还有一个昏过去的疯子先被送上了厢房里。
这边公孙宁一队人围着一张桌子,有的喝茶,有的吃点心,一边休息一边听戏似的好奇地等着另一方的说辞。
老者犹豫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开了口:“你们是从外地来咱们北帘村的吧?难怪不知道……小老儿刘喜,是村长府上的管家,这位是我们家少爷,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唉,这么好的少爷居然娶了个疯媳妇……”
青年打断他:“喜叔,我来说吧。各位,在下刘少亭,家父是此地北帘村的村长。刚刚……那位女子其实是在下新过门的妻子,实在是多有得罪了。”
沈听风插口问:“你妻子?为什么那副模样?分明像是被你们往死里逼债的……”
刘少亭叹了一口气,“各位有所不知,嫣然她与我从小相识,青梅竹马,早已订下了婚约。后来我因做事常年在外奔走,未及照看她,不想她日日忧闷成愁,生了病,还落下了根,实在是我不好……今年我回村与她完婚,却不知她病得更厉害了,我,我……”
避家喜叔狠狠地咳嗽一声,忿然道:“什么生病,那李嫣然就是疯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成日昏昏傻傻,说些不清不楚的鬼话。少爷仁厚,念在旧日的情义仍娶了她过门,她、她那个疯子却在新婚之夜对少爷又打又抓,害得少爷从头到脚一身伤……”
刘少亭红着脸想再阻止自家老管家已经来不及,只见对桌的一行人“哦”了一声,目光同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自己一遍,他顿时窘得只想找个柜子钻进去。
喜叔还在愤愤不平:“她那个样子啊,整天见了鬼似的,钻个空子就往外跑,麻绳绑住的手脚都能被她挣开来。见了少爷更是不得了,能砸的能打的都招呼上来了。哎哟,可怜的少爷呀,被她折腾得连着几天新房也进不了。”他抹了两滴眼泪,“这哪是娶媳妇嘛,分明是弄来个活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