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宁喝开眉粥,不吃愁眉饭”的意思是——
晓满算是对它有了切肤的体验。面对沾染了地上灰尘的糕饼,师潇吟毫不介意,依然吃得自然惬意,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她不懂的这个男子究竟在想什么,有时候觉得他不通情理,有时候又觉得他的举动令人怜惜,她还要整理地上摔碎的瓷碗片,他却拦住她,“不要管那些东西了,回来再收拾也不迟。你先将剩下的汤弄到一个碗内,再拖下去不喝便失了效用。”
晓满不大自然地应着,颤巍巍将没有摔破的瓷碗放在桌—上。
师潇吟坐下来,先是探身闻了闻,而后道:“图穷大娘教你做的吧。”那笃定的口吻十足。
“你……”晓满惊讶地扬扬眉,旋即改口;“师兄怎么这样说?我在伙房待了许久,怎见得不会做汤?”
“那你说说,这是如何做的?”师潇吟好脾气地温雅一笑。
晓满心中好笑,的确是图穷大娘教的,但不代表她懒、省事、没尽心。菱唇微微一弯,清朗地道:“师兄,你且听好哦——此为‘化瘀通痹汤’,含当归、丹参鸡、血藤、制乳香、香附、延胡索、透骨草等药,清水煎、小火熬而成。”
师潇吟不动声色,“我要这汤药做什么?”
“经络损伤,血行受阻或血溢脉外,滞留局部使得筋脉肌肉失养,抵抗外邪能力低下,风寒湿热之邪便乘虚而人,令络脉闭阻加重,因而成疾叫痹症。此类疾病与气候变化及寒热有关。尤其是大师兄生性体寒,所以我翻过医典,又在里面加了桂枝、细辛、制川草乌几味药……”
没等说完,师潇吟便打断她:“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晓满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这样问的意思,下意识地点点头。
师潇吟一脸阴郁,语调奇冷,“怜悯我,你才花心思弄这些东西?”
“不!不是的!我没有!”晓满闻言,心没来由地一慌。她从未见过师潇吟如此陌生的样子。
“你觉得之前对我的用心不甚了解,多次反应过激,以致无礼顶撞。加之从大娘那儿听到我的遭遇,就更感愧疚,好像辜负了我的心血,是吧?你做补品是出自你的同情与可怜,但抱歉了,我不是一个卑微的弱者,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一甩袖子,原本就身体不适的师潇吟,铁青的脸庞如罩寒霜。
晓满无措地咬着嘴唇,不晓得该如何辩解。
她心里好乱,理不清一丝头绪,以至于只能站在原地,任由他来歪曲她单纯的本意,而伤害彼此。不,不是这个意思!她并不是怜悯师潇吟,一点儿都没有这个意思。但该怎样向他表明立场?因为,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答案,又如何向别人解释呢?
腥腥甜甜的味道在唇内蔓延。
是什么?她没吃东西,为何会有此味觉?舌头舌忝舌忝嘴唇,一股刺痛随着方才的知觉席卷了整个意识,如电流般游走至四肢百骸。
师潇吟侧身以对,他并不清楚刚才的话对晓满产生了何种影响。回首瞬间,小筑的大门被人推开,一道妩媚的身影步入屋内。
“大师兄……”嗲声嗲气的女子端着丰盛的珍馐,满面红光地走向前来,“很晚了,人家看到屋子的灯还亮着……就……”当发现晓满也在的时候,立刻换上虚应的笑脸,“呦,师妹也在啊,要知道奴家就多备一副碗筷了。”自从上次被师潇吟关在暗房,她就认清了“事实”,每次见到晓满都会流露出暧昧的谄笑。
晓满低头瞧了一眼她拿来的美食,又看看师潇吟漠然的模样,忽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什么“山珍海味多了,有什么稀奇”,讽刺不已地一勾唇,月兑口而出地说:“这样子啊……原是我最傻……”
心被扭疼了。
师潇吟的黑睫轻轻一颤,想说什么却未说,只是幽幽地长叹。
“花奴师姐。”晓满黯然地后退一步,想尽快远离这让她窒息的地方。
花奴眼尖,注意到地上的残羹冷饭,脑子迅速回忆方才自己进来时,屋内冷凝的情景,眼珠子转了转,得意地试探道:“这些是师妹拿来的?怎么东西都洒在地上了?哎呀……刚才不注意踩上了。真……真是罪过哦。”
晓满眸光一闪,掌下卷起冽风,就想朝花奴践踏她心血的双足拍去。就在这个关头,师潇吟冷厉骇人的声音适时地扫来:“放肆!谁允许你进来的?我之前说过的话都是耳边风不成?”
花奴一个哆嗦,仍不甘心地道:“大师兄,奴家准备这上好的佳肴,难道还比不上这寒酸的菜叶与冷饭残渣?”
“你说……什么?”师潇吟一捂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越发急促。这个不知死活的笨女人,难道还不清楚他是在救她的小命?若非他刻意插口,盛怒之下的晓满,那一掌就算拍不死她,也难保她能完整地出去。
“大鱼大肉吃多了,青汤白菜最易动心。”花奴几次三翻讨好不成,恼羞成怒,索性撕破脸皮,一点他高挺的俊鼻,“师潇吟,你是‘小四喜’的一把手没错!但也甭把事情做绝才好!其他的同门在你眼里算什么东西?入门时,标榜‘有教无类’,而今却凭着一己喜好来决定教准,我……我们都不服!”
师潇吟目光如炬,寒气凛人,“术业有专攻。每个人的资质不同,岂能一概而论?至少,你就不适合由我来教。别人怎样看,我无心理会,总之,还是老话一句:我问心无愧。”
“好……好得很……”花奴的脸红一阵紫一阵,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万分恶毒地道:“你不在乎就不在乎,反正这世上的能人多如牛毛,也不只你师潇吟一个。早晚,你会为今日的选择而后悔!”
好熟悉的话啊。
师潇吟疲倦的心已麻木得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仅仅能做的只是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倒下,如是而已。
门被剧烈地一甩,晓满震惊不已。
她空洞的神情和他如出一辙,却更添一抹凄楚。咬咬牙,她决心立刻离开这个压抑的男人的身边——
“你——”师潇吟扭转身形,终于注意到晓蹒的异样,又见其脚后的那些碎瓷片,担心她受伤,想也没想便伸手拉人。
对师潇吟,晓满不敢用上分毫内力,但又不晓得他伸手之意,心里正烦刚才的事,也就更加不愿和他多做接触,迟疑间的微微抗拒只是平凡女子的微薄之力,自然不若师潇吟使出的力度强,于是乎,整个人被带人到那温良清新的怀中。
淡淡的栀子花香在鼻尖萦绕。
师潇吟环着那娇小的身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异性的玲珑娇躯。七岁入门,他从串红台后就一心扑在戏班子上,未敢懈怠。或许是周边环境,再加之自己扮演的角色大部分是女子,他鲜少真正地去想什么终身大事。仿佛那是一件遥不可及的梦,甚至可笑。而现在,晓满就近在咫尺,那较之男子明显羸弱的差距就在怀中栖息,内心的空洞立即被满足感充溢了。
晓满愕然地扬起螓首,澄净的水眸映着他深沉的眼神,那张俊美的脸庞带着长久以来的憔悴和此刻莫名的情愫。
怦、怦、怦……心跳在耳际回旋,目光在空中交缠,谁也不愿意妥协,谁也不愿意在这场对视中率先败阵。
炫惑。
师潇吟眼波流动,视线落在她殷红的唇上。蓦地,发现她微张的唇瓣印着一排深刻的齿痕,触目惊心。于是,修长漂亮的手指忍不住膜拜那细致的秀容,缓缓地摩娑她那受伤的柔软芳泽,如若慰藉般多情。
“呃……”晓满迷失在他的温柔之网中难以自拔,低呼变得虚弱,反倒更像猫儿慵懒地申吟。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洁白的摆褶,生怕从此跌落进无底的深渊。
师潇吟被蛊惑了,着魔似的低下头,慢慢触及令他迷惘的温润朱唇。他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惟恐稍有不慎便会将易碎的琉璃打破。如此亲近的一刹那,才明白那是渴望已久的甘醇,是寻觅多年后终于找到的依恋。或许寂寞了太久,他埋藏在冰山下的心火一旦燃烧,便要释放殆尽,不死不休。
晓满无措地瞪大杏眼,动也不动,身子僵硬在原地。她不晓得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只能凝视着几乎与自己喘息相闻的他,默默地承受着。即使意识到那带来的也许将是无边的折磨,也无力阻止此刻的依偎。他的亲吻如若其人,淡似熏风拂面,让她情愿沉醉在那宠溺的呵护之下。
冰凉的唇舌舌忝舐着她的贝齿,诱哄着檀口的缓缓开启。
晓满于恍惚间徘徊,小脸红若烧熟的虾米,娇艳欲滴,“大师兄……”
这一声“大师兄”犹如醍醐灌顶,敲醒了师潇吟残存的理智!天啊!他真该死!瞧瞧他都做了什么好事?竟然对师妹做出此等悖逆纲常的举动,简直畜生不如!他还配在其他同门面前提所谓的“规矩”二字吗?恼怒自己的连番越矩,他对怀中的人儿没做出反抗也产生了逆反心态。
“你就这样任人予取予求?”
他的话若冷水泼面,像是给晓满一个狠狠的耳刮子。
晓满立刻从九霄云外拉回神志,也意识到方才的失常,不禁赧然。但师潇吟接下来那避如蛇蝎的动作更让她心伤。
呵呵……不知廉耻的报应就是遭人唾弃!她不该忘记原先的目的,不该迷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情,更不该靠近他的身边!他是戏班子的人仰慕的对像,何等高傲?她的迷惘换来的不过是羞辱。
“原来,你竟是这样看我的。”晓满低低地咕哝,一字一句满含苦楚,太多的委屈和无奈凝结成眼下的局面,还有什么值得挂念?之前的满盘皆因此一步的差池而告吹。那么,留下的意义已不存在。
师潇吟的心骤然一缩。
他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可为何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刻薄尖锐?
他好想说些弥补的话,却发现哽咽在喉,难以言明。
晓满摇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在未落下的时候便以袖抹去,连带上那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的初开情窦一同抹煞。
“师兄——”她清冷的嗓音尽量不去泄露更多的辛酸,努力维持了最后的一丝镇定,“你真的认为我的好意是出自怜悯?呵……我记得书里说什么‘方中乳香活血,没药散淤;延胡索行血中气滞;香附理气解郁,为血中行气之药,气行则血行,加强活血祛淤之功;当归、鸡血藤养血,祛病而不伤正;透骨草,祛风、除湿、通络以治标……”麻木的念完一连串晦涩难懂的医理,一指花奴放在桌上的美味儿,“你眼中的人心都是‘不值一文’的东西吗?好,那我真的不如就备些残渣,也符合寒伧的身份,何苦惶恐哪些药会冲了你的痹病?难怪老人说:自做孽不可活!是我作贱自己,把心捧来让人恣意践踏!”
浓浓的哭腔是对他的最佳控诉!
师潇吟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弄清始末,也明白了他的话伤她之深。不过,一切并非用简单的对错就能衡量啊。他与她,本来有最佳的相处方式,然而,潜藏的冲动却把它破坏殆尽。
天晓得,异样的感情已渐渐滋生,悄无声息地蔓延,他们还未来得及审视,便以电光火石之速席卷两人。
她天真,他懵懂。
在爱情的国度里,一样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