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过你,即是易怒之人吗?”师潇吟气定神闲地道,“我气什么?是气你背井离乡跑来京城,还是气你无奈下想起戏班子?小师妹,只要你是诚挚地去学就好,戏班子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往,谁也不会再去细细追究,关键是你来了后的举动。若不能抛去一切杂念,是很难有成效的。你的心不在此,即使花上一辈子也学不好,心在则万事俱全,学的日子短又如何?以你资质和韧性,我自有法子让你在短时期内超过旁人数年的成效。问题是——你可吃得那份苦?”
“笨鸟先飞。”晓满一脸严肃,认真地说,“我能吃苦,大师兄不需要心存疑虑,我会做给你看。”
“那我就拭目以待。”向来是请将不如激将呀。师潇吟忍不住微微咳了两声,“你的诚意我已明白,若想成功,就看日后你的表现。小四喜的串红台对新人来说是莫大的机会,赢的话,就有资格参加东昏侯寿宴的那场戏。”
“东昏侯爱戏成痴,寿宴当日必有不少亲贵前来观看,而代表‘小四喜’出场的人只有一个,大师兄怎么不参加?”晓满终究藏不住狐疑,忐忑地问。如果师潇吟愿意,小四喜上上下下的师兄弟、师姐妹就连争也不必争了。
师潇吟慢吞吞下地来到圆桌旁,拈住一张雪白的宣纸,递给她,“总要给新人机会吧。”
说得好冠冕堂皇。
晓满不以为然,但也不便追问下去,瞟瞟手里的白纸,一扬眉,“这纸是做什么用的?”该不会是签什么卖身契吧。
师潇吟俊眸转动,收敛了方才的温和,此刻面容上已找不到半点儿温度,“‘唱念做打’是学戏的四项基本功。只有将它们练得滚瓜烂熟,才好拓展你的其他技艺。现在,我要考的是其中的一个浅层,你把纸夹在双膝之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拿下来。”
“这有何难?”晓满不以为意地三两下夹好白纸,“好了。”
师潇吟冷冷地瞥视她满不在乎的表情,犀利地道:“我说的不只是现在,而是今日、明日、以及今后的每一天。无论你在唱什么、手在舞动什么,双腿走路时都必须夹着这张纸。”
“你是说我做任何事都要夹着这张纸?”晓满惊讶之极,“耍着我很好玩?”
师潇吟不无嘲弄地一勾唇,“一点儿苦都吃不了,还敢夸大其词,奢望在串红台时能一举扬名?”
“谁说我吃不了苦?”晓满两腮鼓起,气呼呼地道,“我就做给你看,你不让我去掉纸,便是睡觉,我也不松开它。”“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师潇吟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她才刚来就回去?他根本没教她什么东西嘛。
这不是耍人是什么?
师潇吟见她半天没反应,微微皱眉,“你还有什么疑问?”
“师兄清不清楚离串红台还有几天?”她僵硬地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瓜在被人耍着玩。
“我知道,还有半月左右。”师潇吟仰起头,不愠不火地盯着她闪烁犹疑的眸子,“你是否质疑我的指示?若是,我无话可说,是走是留你选择。”
“不!我不离开,最多你说什么就什么嘛!”晓满仓皇地道,额上不经意间沁出一丝冷汗。她只不过想问一下而已,他就把话堵得死死的,不给别人留分毫喘息的余地。
他看上去温文无害,实则语若刀剑,锋芒逼人。
是不是戏唱多的人,习惯了朝夕间的醉生梦死,是以变得麻木迟钝,也不需在乎别人的感受了?
师潇吟低低地“嗯”了一句。许久,说道:“那就好,对了,还有两件事你需要做到——每天清晨,在给水缸灌水之前,你要朝着缸子喊几个字。”
“哪几个字?”晓满无力再去揣摩这个男人的心思,太诡异难测了。
“鸡和鹅。”师潇吟的唇一掀,每个字都像是溅落的珠玉,清脆宁和,根本让人无法置信那些看似荒诞的话是由他说出的。
鸡和鹅?
还鸭呢!晓满整个人都呆了。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严重的幻听,不然,头不会这样浑浑噩噩。
“不但要喊,还要大声喊,把你的嗓音尽量亮出来。”师潇吟一勾手,“另外,吃饭时记得把木箸横架于唇上,眼睛盯着木箸。坚持一个时辰,你只有做到我上述的要求,才准吃东西。”
晓满闭了一下眼,“好,我全都记下了。”
一团乱麻,越纠越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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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的时候,腿月复夹着一张纸;早上的时候,朝着空水缸喊声;吃饭的时候,盯着嘴上的木箸。
她……她真的忍无可忍,这哪里是人能忍受的限度?掐指算算,在罗浮山拜师学艺的十几年里,亦不曾有过此般刻骨铭心的遭际。
练武是很苦的差事,她清楚,因为曾经有过真真切切的切肤体验;然而,她无法想象在历经多年的苦楚后,而今要重新认识所谓的“苦”字!
先抛开旁人的怪异眼神不说,单是她自己都快要发疯了。谁能想象,一天到晚夹着纸张走路的滋味?小满过后,天逐渐转向炎热郁闷的夏日,走路时往往汗水顺着两腿滑,粘粘的,贴在肌肤上甭说有多难受;大早上,每每朝着水缸喊,必定歇斯底里,弄得她现在说话好像一只“呱呱”叫的鸭子,嗓子肿痛难当;再说吃饭的时候,一张桌子上的师姐妹,没有一个不看着她喷饭。试问,谁吃饭时会把筷子放在唇上嘟着,两只大眼还一眨不眨地瞅着跟前近在咫尺的饭碗,却是不动声色?
天晓得,她早已饿得前腔贴后腔。
忍,一定要忍。
晓满暗暗自我告诫,千万不许功亏一篑,要记得此番来的目的——寻觅为爹爹报仇的机会。
懊死的东昏侯,若非他的身边有四个跟屁虫护卫寸步不离地守着,若非一个人没有取胜的把握,她早就单枪匹马杀到东昏侯府中,也用不着窝在戏班子自怨自艾啦。
今朝复明朝,明朝何其多?
煎熬的日子到何时才是尽头?
晓满累得筋疲力尽,一身是汗地趴在水井边喘息,神情呆滞,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周围的女敕草,嘴里唧唧呱呱,自言自语。
师潇吟款步走来,人依然好似清风拂面。
“练得感觉如何?”
晓满一咬牙,忿忿地道:“还有一口气呢。”
师潇吟坐在水井旁,一拂额前青丝,澄净的眸子眺望着远方,“留下一口气足够了,现在还仅是个开始,切莫中途夭折才好。你要坚持练习几项基本功,这对你的唱腔、步伐极有好处。另外,从今日起,我正式教你有关戏曲的一些常识和相关唱功。”
“你说什么?”晓满霍的一下站起来,颓丧和疲劳立即一扫而光。她听错了吧!在被他折腾得近乎不成人形时,大师兄终于大发善心了?
“今夜,我正式教你。”师潇吟被她震惊的表情弄得啼笑皆非,“有必要惊讶到这个地步吗?我既答应过手把手地教你,就不会食言。”
“为……为什么?”晓满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因为,看着你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让我想起一个人。”师潇吟俊雅的脸庞闪过一抹凄迷,似乎沉浸在一段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的岁月里。
“谁?”
“我。”师潇吟微笑着一指自己,镇定自若道,“刚入门的时候,师父认为我天生体弱,禁不起他的重重演练,为此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收我。不过,我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当时,我就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未曾吃喝,浑身被雪水泡得浮肿,师父因此侧目。而你——竟也忍受了我的刁难,说明有着相同的毅力。一个伶人不被流言蜚语所扰,宵衣旰食——你目前或许无法体会,这对唱戏之人来说多么可贵。”
听他说得坦然真挚,一反几天前的疏离和淡漠,晓满却听得粉面赧然。
师潇吟之所以能长跪在雪中不吃不喝,多半源于他对戏的爱已入骨髓吧。但她不同,支撑着她夏晓满不倒的力量,来源于一股无法宣泄的仇恨,若是有朝一日师潇吟知道了她此番来的真正目的,还会这样倾囊而授吗?
恐怕恨死她了吧。
她不想骗人,却做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骗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虚使得晓满无法鼓起勇气正视他的朗然目光。
师潇吟好笑地凝睇着她,莞尔道:“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夸你说明你真的做得很好,用得着埋头扭手指吗?”“不,是我没你说的好,我在惭愧!”晓满冲口而出,也傻了眼。瞧瞧她到底在说什么话?脑子越来越笨,竟然连心里的话都嚷出来,还想隐瞒个鬼呀?干脆,把心窝子掏出亮给人家好了,省得将来作古后贻笑大方。
耻辱。
被人家软语温言夸几句,就美癫癫得忘了东南西北。
师潇吟,他究竟是人还是神?
一个人的前后反差怎就有天壤之别?一昔间暖如日焰,一昔间冷若寒霜,她几乎无法面对他的“反复无常”了。
喘不过气。
因为捉模不定,所以难以接近。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已搅乱了她的心湖,扰乱了她的正常计划,而且,到最后心怀愧疚的人还是她!
坦诚,往往是最厉害的武器,比任何阴谋伎俩都更胜一筹。
“又是口不择言了?”看来,师潇吟并没有对她的话产生疑惑,他伸手揉揉她的发丝,柔声道:“去整理一下仪容,待会儿来我的小筑。”
晓满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后悔似的,随后便拖着沉重疲乏的身子迈开碎步,一溜烟消失不见。
腿间带着一张纸已能健步如飞,有趣的姑娘,的确不易啊……
师潇吟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唇边不经意漾出一抹笑意。是宠溺,是激赏,还有丝丝莫名的情愫。戏里戏外,敛情抑情,何谓超然?
他终归只是个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