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情景让元婴目瞪口呆。
学士府的正苑别苑里里外外堆满了箱子,什么古董、字画、盆盆罐罐,源源不断从屋子里搬出,长工们大冷天卷起袖子,有的还赤膊上阵,显然干了很久的活,个个满头大汗,根本不把冬日的风放在眼里。
“咱们要搬家吗?”朱砂小心翼翼地找寻落脚之地。
提起旗袍的裙摆,元婴步入正厅后面的小祠堂,见老父正指挥仆人搬祖上的牌位,不明所以道:“阿玛,你要做什么?”
“女儿啊,我正找你。”桑学士见到她回来如释重负,“快点,让朱砂帮你把竹里馆里值钱的,随身戴的,经常用的都归整到一起,然后统统搬到后门的马车上,入夜之后,福伯会带你和你二娘先走。”
“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元婴越听越糊涂,“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但以后难说了。”桑学士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今儿上朝皇上没来,但太监总管传旨,扣下了有关今年会试的折子,往年这是从未有过的,我怀疑要看折子的不是皇上。”
“阿玛,你怀疑是少保党的意思?”她敏锐地说。
多方人事都对今年会试的头名虎视眈眈,而他们家一拖再拖不曾表态,怕是已将少保党的耐性磨得半点不剩。
桑学士一筹莫展,“你弟弟还没个信儿,我哪有心情去应对那群朋党?所以让你们先准备一下,早一个时辰离京就多一分安心。我打算明早入宫见太皇太后,向她祖宗辞官,就说老眼昏花不得不告老还乡,京官啊……不做也罢,想必念在你阿玛我曾为先帝之师,太皇太后会促成才是。”
“阿玛,你不能这样做!”元婴当即拿走他手里景德镇的瓷器,放回原位,“你是不是忘记四大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了?”
“当然没。”桑学士搔搔雪白的眉毛,“但,他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
“他因为拒绝互换圈地的事得罪鳌拜,后来碍于形势向皇上请求去守护先帝之陵,结果落得什么下场?”她拉住桑学士的手臂晃了晃,“阿玛,那群人现在欺在天威之上,你走到哪里都是避不开的,与其告老还乡毫无抵抗之力,为何不与他们周旋到底?”
辞了官,身份上无足轻重,但他们知道太多,要被惦记上的话如何逃出生天?
桑学士迟疑了,停下手中的举动。
“再说,咱们走了,那弟弟怎么办?”见父亲已有动摇,她赶紧加大力度,“阿玛,当官没什么好,就是人脉多,面子广,咱们找不到,可以拜托别人帮忙,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还在京里就会有线索的。”
“嗯,女儿你说得对。”桑学士听得不住点头,又一转念,“可我不放心,谁知哪天有个罪名扣下来,咱们全家老小就要到大牢里跟苏家攀亲戚去了。”
“阿玛,苏家的事也还没下定论。”她极力安抚着老爷子的情绪,“这样,你白天照常去上朝,该打呵欠照样打呵欠,遇到少保的人就打哈哈,把弟弟失踪的事给渲染得越严重越好,让会试的事淡一淡,别绷太紧……有余地就好办。”
“这样能行吗?”二夫人小声地问,“元婴,拖延不是长久的办法。”
“我知道,我在想办法啊!”她有些气恼地吼。
二夫人本就胆小,被她的疾言厉色吓得躲到桑学士身后。
桑学士拍拍她的肩膀,对元婴说:“女儿,你小声点。”
“对不住。”克制住火,她别过脸去,“我无心的。”
“乖女儿,我知道你在担心简靖。”桑学士歪倚在椅子上,双肩无力,满是垂头丧气,“可一路打听过了,谁都没见过他,明明是大活人一个,怎么就好端端凭空消失了?”
“阿玛,我想了想,也许跟那件事有关。”元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桑学士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烦躁地轰人:“你,你们几个人都出去,东西先不要动,该做啥做啥去。”
“老爷……”二夫人不安地望着他。
“夫人,你也去休息吧。”桑学士推推她的后背心。
二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
空荡荡的祠堂只剩下父女俩和一堆祖上的牌位,桑学士仔细地检查过所有门窗,这才稍稍宽心,“女儿啊,我不是说过,那件事不要再提,弄不好会抄家灭门的。”
“事到如今有好到哪里吗?”她懒得再遮遮掩掩下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想让阿玛交给我处理。”
“你想怎么做?”不祥的预感袭上桑学士心头。
她平静地宣布:“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对阿玛就不要转弯抹角了。”桑学士甩甩手,“有什么话直说。”
“女儿不知道外面是不是还有人在监视咱们家,也不想再继续过这样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更不想弟弟受到连累。”她深吸一口气,“如果阿玛有了决定,女儿尊重阿玛,不会有半点迟疑,但阿玛一直拿不定主意,人家都找上门了,我们迟早要面对,阿玛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那样东西关系很多人的存亡,也许会影响到大清的存亡,不可以等闲视之。
“不要逼你阿玛!”桑学士双手插在头发里,低下头痛苦地说。
“不是我逼你,是事在燃眉,不容妥协。”她索性狠下心扮黑脸,“阿玛,你几十岁的人了,要装糊涂到什么时候?当年大清入关,你身为前朝状元顺水推舟以才子之名娶了额娘这个才女格格,夫唱妇随留任朝廷,好,以上是大势所趋,那后来呢?二娘跟她爹出现,你明知他俩会带来无尽麻烦,为什么要收留?二娘的爹病死,二娘受伤失忆,完全可以把秘密带走,你既选择保留,为何不促成那个秘密,干脆让麻烦付诸实现,岂不省事?”
“你疯了!”桑学士急忙捂住她的唇,“那东西会给朝廷带来多少动荡?”
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尸如山莽充斥。
天下太平没几年啊,回想起吴三桂打开山海关的大门,前前后后多少屠杀,他到现在都毛骨悚然。
“阿玛,是你太矛盾——”她忍无可忍地挣开老父,“收留那对父女就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不肯将麻烦促成就是站在麻烦的对立面,你已是骑虎难下,难道要坐以待毙,让全家人都赔上性命吗?”
“住嘴!”桑学士青筋浮现,甩手就是一耳光。
躲闪不及的元婴被打了个正着,柔弱的身子跌坐在地上。
“元……元婴……”后悔莫及的桑学士想去扶起宝贝女儿却被拒绝。
“阿玛,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我该说的一句都不会收回。”捂着肿起的脸蛋,她舌忝尝到嘴角的血腥,“不要再逃避了,是汉人,可你留辫子,是汉臣,可你入了旗籍,就算再怎么沉迷炼丹信奉教义,也不能回避现实,以前还能有大把光阴让你考虑,现下有人不遗余力要找到被你我‘藏’起的东西,弟弟已失踪了,下一个是谁?”
桑学士也瘫坐在地上,两眼空洞。
“难道真不能两全其美……”
京城热闹非凡的花街柳巷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室。
那里有两人在会面。
坐着的男人年龄较大,慢条斯理吸着掌中的玉雕鼻烟壶,而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则有条不紊向他诉说近日所得。
“这么说你也不知简靖贝勒的下落?”
年轻男子摊手,“没有半点征兆,否则我也不必诸多猜测。”
“你觉得他的失踪与桑家的秘密有关?”坐着的男人跷起二郎腿,“哼,桑树槐那个老家伙装腔作势很久了,要他给会试头名人选留个空儿就推三阻四,还妄想拉拢户部尚书,把朝中汉臣聚在一起?”
也不想想区区一个尚书算什么!
“她家的秘密恐怕牵涉不小,尚有另一方人马在追查。”年轻男子呵呵笑,“据我估计跟南明余孽月兑不了干系,少保何不放长线钓大鱼?”
南明余孽啊,好大胆。
“看来你有主意了?”坐着的男人喷出一口烟。
“我跟简靖贝勒交情莫逆,现在他失踪,桑树槐遇事毫无主见,偌大桑家都靠桑元婴一个小榜格在苦撑。”年轻男子靠在墙边,凉凉的不带半点感情道,“得到桑元婴的信赖,她家的秘密迎刃而解。”
“那是北京城有名的药罐格格。”男人低低地笑,“十来岁就病得下不了地,这两年算是缓过一口气,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哦,差点忘了,听说桑家和苏府本来要定亲,瞧瞧,本少保似乎拆散了一对鸳鸯啊。”
“少保拆了一对可再促成一对。”
“你是说——”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佳人此刻经受风雨飘摇,正是大献殷勤之际,不是吗?”
“你啊你,好脑筋。”男人点了点他,“看来我得好好想下,到时送份什么大礼给你,豫郡王府要办喜事了。”
“我这点小事怎比得上少保大喜。”年轻男子飞扬的眉眼一动,“简靖贝勒失踪前,曾进宫与小皇上面谈……”
“哦,能谈出什么?”男人哈哈大笑,“小子之间不过埋怨老夫欺他无权。”
“这倒没有。”年轻男子笑了笑,“皇上在感叹,终日国事烦杂,若无少保在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喘口气,累得连见皇后一面都难。”
“哦,真有这么一说?”男人翘起胡子乐不可支,“我看那小子不是忙得没时间见他媳妇,而是玩得没工夫吧,哈哈哈。”
年轻男子不置可否,“皇上年龄尚轻,玩心重难免……所以嘛,大任自然落在少保的双肩之上,喏——近日就要加封少保为一等公,世袭罔替。”
男人从位子上站起,连续吸几口烟,又是一阵仰头大笑。
“好,好啊……好一个玄烨,识时务者为俊杰!”
年轻男子盯着他的侧面,勾起一抹狡猾的笑。
戏,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