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埕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电话里那名女士自称是他大学学妹,不过读的是中文系。
他才问一句:“请问你是谁?”便使得那女士火速而结结巴巴地做了完整的自我介绍,并且一说不可收拾。报了姓名、年纪、身高、体重、居住地址、手机号码、身分证号码……
当这名女士开始报出她的信用卡号码时,沈维埕终于可以确定,这位不知名的学妹因为太过紧张,紧张到暴走,已然失去正常思考能力,只能把脑子里所有记得的各种号码都说出来。如果他再不阻止她,可能接下来她会连她在银行有多少存款都老实交代得一清二楚……
“叶知慧学妹是吗?”他很客气很温和地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却没想到,只是叫了她的名字,竟然又引发她最新一波激动尖叫……
“啊!天啊!学长!你叫了我的名字!你真的叫了我的名字?我在作梦吗?学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难道以前在学校时你就知道我了?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刚出道的美女作家,只是小有名气而已,没想到你竟然就注意到我了,噢!我好感动……”
沈维埕很快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彻底处于歇斯底里状态、完全无法冷静下来的人,他不能太客套,也不用太迂回,最好直接开门见山。于是打断她的语无伦次,以冷静而客气的声音问道:
“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也不问她为什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了,虽然一定可以问出答案,但他实在不想应付一个陌生而激动过度的崇拜者那动不动就扯到天南地北的状态。
“有有有!当然有!学长,我想请你出来一起吃饭!”
“……吃饭?”
“啊?天啊!我竟然把我要隐藏的目的给说出来了,怎么办?”在一声凄惨的哀号之后,叶知慧连忙补救:“学长,求求你忘记你刚才听到的。我是说,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跟你说赵子昀的事。”
赵子昀?沈维埕虽有些意外,却不感兴趣,只道:
“你大概是听说了我前一阵子四处在找子昀的事,所以来告诉我她的消息的吧?我在此先谢谢你的热心帮忙,不过我已经找到她了。”
“我不是要告诉你赵子昀的下落,我是要说一件很骇人听闻的消息。”怕沈维埕会随时把她打发掉,叶知慧一鼓作气说道:“我跟你说,赵子昀被穿越了!她被借尸还魂了!她被夺舍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子昀了!”
“……”
“学长,你要相信我,我说真的!”
“这位学妹,你的想像力很……天马行空,难怪能当作家。”
“学长,我有证据的!如果你不信,我可以马上把证据line给你,当然,你得先加我好友。学长,我真的不是在趁机跟你骗帐号!”心虚的口气证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学妹,不管你对子昀有什么看法,或发现了她什么秘密,都无需来告诉我。现在的她,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沈维埕淡淡说道。
发现沈维埕的反应愈来愈冷淡,叶知慧急了。
“我知道学长你不相信我!可是,如果你最近见过赵子昀的话,应该有发现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吧?她整个人都变了啊!昨天我跟她在银行遇到,她竟然不认识我了!要知道,两个月前她还跑到我面前跟我呛声,只因为记恨着六年
前我迷恋你的事耶!你说她这个对情敌记忆力好到逆天的人,怎么可能会过了区区两个月就忘记我了?可她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陌生人耶,我侄子拿水枪喷湿了她那件三千多块的牛仔裤,她也没叫我赔。要是以前的那个赵子昀,早就剥掉我一层皮了!学长,赵子昀真的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附身取代了!”
沈维埕静了半晌,回想起三天前见到赵子昀时,她确实与平日不太一样。但那也可能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或者是身为一个已经有新目标的人,对旧情人的不耐烦应付所致。
而,正如他刚才说的,如今赵子昀怎么样,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学长?学长?哈罗?你还在吗?”哇啦哇啦说了一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叶知慧紧张直叫着。
“学妹,你打电话跟我说子昀的事,是希望我做什么呢?”
“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吃一顿饭……啊!我又说出来了!”欲哭无泪的声音。
纵使沈维埕这阵子没有欢笑的心情,也被电话里这个月兑线的学妹给弄得哭笑不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勾几分,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很抱歉,最近恐怕不行。”
“啊,不吃也没关系,我就只是想想而已,不敢想你会答应,我订好的帝王蟹烛光大餐我自己找朋友去吃就好了。”
“没其它事的话,就这样吧。”沈维埕准备结束通话了。
叶知慧当然听出了沈维埕的言下之意,连忙把握最后宝贵的时间道:
“学长,我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你。可是,放任赵子昀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她爸妈都过世了,如今你是她最亲近的人,要是连你也不管,赵子昀就真的莫名其妙消失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了耶。她被夺舍了,虽然身体还活着,但其实……也算是死掉了吧。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结束这通电话之后,沈维埕却没有办法马上将自己投入原本在忙的事情中,他将手机放到一边,以为自己丝毫不受影响,却是怎么也挥不去那位学妹最后所说的话……
诚然,赵子昀已不再是他的责任。可是,在这个世上,她一个父母双亡的人,最亲近的人也就是他了。不管他们怎样吵吵闹闹,他对她有过多少次气恼与不耐烦,但他们确实交往了十年,算起来他确实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假使她已经成功钓上高元那只金龟,再怎样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就算两情相悦,到底两人也还处于装模作样、表现出最虚伪而完美的一面阶段罢了。不会有多亲近,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
可,说到感情……
沈维埕却是笑了。
靶情这东西,他对她,大概也是没有的。
没有感情,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责任……
倏然起身,他迈开长腿离开电脑桌,走到电视柜前,从玻璃柜的小方格里取出一只长宽约十公分的绒盒。这是个放手镯的盒子,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飘着几缕紫色纹路的白玉镯。
这只白玉镯成色并不清透,飘紫的部分带着点黑色的脏污暗沉感,一看就知道是非常不值钱的劣玉。更别说,这只玉镯曾经断裂成两段,后来再以白银镶补过,更显得劣中之劣,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就算丢在路上,大概也不会有人想捡吧。
曾经拥有它的人,已然丢弃了它。倒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十年来总是放着,每次搬家或出清家里用不着的旧什杂物时,都不曾想过要丢掉它。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态,反正就是觉得放着不占地方,就一直放着了。
那么,此刻,他突然想到这只玉镯,是为了什么呢?
沈维埕闭了闭眼,很清楚地知道答案……他得给自己一个再见赵子昀的借口。他再次找她,把这只镯子还给她,然后,看看她。
终究,他无法真的放任她不管。若她只是移情别恋就算了,两人当然老死不相往来,但如果那位学妹说的是真的呢?要是赵子昀……真的不在了呢?这通来自陌生学妹的电话,引发了沈维埕心中那点一直微微有些在意的疑惑。他始终对前两天赵子昀冲口对他喊的那句“学长”有些在意。在他们交往的第一年,她只在前三个月并不算正式交往时会叫他学长,后来她以他女友自居,而他也没反对时,就直接叫他名字了。那么,那天她怎么又突然叫他学长?还一副很震惊的样子?
当然,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那日她月兑口而出时,他心中就算有所疑惑,也因为两人日后再不相干而没有弄清楚的意愿。可如今,因为学妹斩钉截铁地说了赵子昀身体被别人的灵魂占据这样匪夷所思的讯息,这个疑惑才又浮上他的心头。赵子昀身上,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超现实且难以解释的事?
像他这样一个凡人,对玄异之事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如果赵子昀真的遭遇不测的话,他能做些什么;但要他当做不知道、不理会,任由真正的赵子昀消失在世上,他过不了自己心底那一关。
“就当是,对你最后的报恩吧。”沈维埕看着玉镯轻声道。
当这只玉镯还给了赵子昀之后,他与她,就真的彻底没有牵绊了。
“从我上车到现在,你就一直在看我,到底在看什么?我脸上出现下一期威力彩的号码了吗?”高元的脸终于从厚厚的文件里抬起,问道。
“你最近交了什么好运了吗?”
“没。”
“怎么可能没有!瞧你这精气神旺的,简直要亮瞎我的眼,都可以挂到天上去当第二颗太阳了。”
坐在高元身边直说个不停的人叫李昌龙,是“日升建设”南部分公司的最高主管,目前更身兼即将正式动工的大型度假别墅专案总监一职。这样一个职业光鲜体面的人,谁会想到他个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求神问卜买威力彩。
看人起乩、找人算命、睡觉作梦都是他的“灵感”来源,让他编出一堆外人看来毫无逻辑的数字,然后巴巴地跑去买一注,永远深信这一期开出的大奖是属于他的。每次开奖前就四处吹牛,开奖后就叹气说自己没有参透神明的指点,猜错了号码,可惜了……
“喂,别不理我。我说真的,这次看到你,真的觉得你红光满面,跟上个月完全是两个人。你一定是交了好运了吧?”
“没有。”高元懒得与他纠缠,回他一个应付的假笑。
“不可能没有!如果你不是正在走财运,就是正在走桃花运!你就给我说说吧,反正说了也没有损失,你的好运也不会变成我的,别那么小气啊!”
“真没有。我不觉得最近自己有特别的财运或桃花运,你爱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随你,但别扯到我身上来。”高元受不了他的不屈不挠,翻个白眼道。
“你最近一定是遇到好事了!我道行不够,除了看得出来你印堂明亮,运势大好之外,就说不出其它的了。但这也够了。兄弟,说说吧,你找哪位大师给你开运除晦了?给小弟介绍一下吧。”
“我说,你李昌龙堂堂一个留美硕士,这样迷信下去真的可以吗?”
“瞎!我们搞房地产的谁不迷信——啊,不是,不叫迷信,叫信仰,叫尊敬天地鬼神。要知道,这种事情不处理好,开发个小建案都能教你官司连连赔得倾家荡产。你铁齿不信没关系,反正你这人含金汤匙出生,从你的面相看来,就是一辈子顺心如意的命。我猜你爷爷、你爸一定有给你算过命,发现你
命好得逆天之后,也就不要求你信这些玄异的事了。反正你不会被那些阴煞的东西给害到,走到运势的低点自然会逢凶化吉,所以不用信也没关系。”一说起这些灵异玄幻的东西,李昌龙就兴致勃勃。
斑元白了李昌龙一眼,却也没有反驳。毕竟他家族长辈确实与几个据说有真材实料的命理大师之类的人物交好,他小时候也确实给算过命。不过……
“我不觉得我的人生顺心如意。”至少,在青少年时期,他有六年过得很糟心,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那种再怎么拚命努力也追赶不上的感觉,曾经差点令他崩溃。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国中高中那六年过得很不好,不好到差点要去看心理医生。”
这次换李昌龙翻白眼了。
“如果叫我用六年的不好,去换一个读哈佛的机会,我求之不得。”
“真遇上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读哈佛又怎样?在那里表现优异又怎样?高元仍然觉得自己在求学路上因为扛不住压力而做了一次逃兵,是他人生中一抹洗刷不去的污点。
“也是。至少我没你神经那么敏感脆弱,我体会不出那种永远只能当第二名的不甘……因为我这辈子考试从没有进过班上的前五名,神经被训练得很粗壮。不过,我说,高元,虽然我想像不出读书比你厉害的人是哪来的外星人,
可是你很强了好不好!你大学考了全国第二高分耶!要是我,别说第二高分了,只要能考进全国前一百名,我爸一定立马去办一千桌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来昭告天下。”李昌龙觉得高元这个天之骄子真是个不知足的家伙。还看心理医生呢!真是富贵病。
“第二高分很了不起吗?这世上谁会记住第二名?”冷哼。
“问题是,我们也不记得谁是第一名了啊。我觉得,只有第二名才会去记住自己那届的第一名是谁。”
虽然很不中听,但高元不得不在心里默认李昌龙说得对。所以说,心宽的人也有心宽的好处,即使他们之所以神经粗壮,实在是因为他们并不处于优秀的最顶层,从来感受不到那种因为自尊自傲自豪,想超越别人而痛恨被别人超越所产生的巨大压力,所以才能活得这样坦然自在。
“总之,不管你怎么看待自己,对我们这些人——记住,是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平凡人来说,你就是那种传说中的人生赢家。家世好,头脑好,学历好,能力好,靠!还长得帅!简直是一辈子注定要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种人。如果这还不叫顺心如意的人生,又该叫什么?”李昌龙说到这里,突然有点心
酸,觉得女娲娘娘造人实在偏心得很过分。有的人就是仔仔细细捏就,有的人就只是她捏好泥人之后,随手甩了一下所溅出去的泥点子,忒不公平了……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人生赢家。”高元终于放弃在车上看文件的念头。身边坐着一个满脸写着“我要聊天”的李昌龙,他是别想有耳根清静的时候了。
“有时候,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很厉害很无所不能、完美得不像地球人的人,他的人生,也许过得很不如意。”
李昌龙眉头挑得高高的,问:
“阿元,怎么?你最近见到那个外星人了?”
“没。”高元哼了声,然后以微嘲的口气道:“我只是对他有点幻灭罢了。”
“幻灭什么?你对那个人曾经抱有什么期待吗?”李昌龙觉得那个外星人简直已经成为高元人生中的魔障了。都十二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提起来,还是那么充满情绪。就算没见到人,也对人家不由自主地保持关注。
“你相信吗?他那样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肤浅虚荣的女朋友。那女人全身上下一点优点都没有,甚至还长得不怎样,竟然一交往就十年。”高元在好友面前完全不掩饰他的鄙视。
“你管太平洋的啊,人家女友是什么德性,关你什么事?”
“问题是,那个‘人家女友’曾经企图勾引我。”
“呃!”李昌龙无言半晌,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参与某个狗血偶像剧的演出?忍不住左顾右盼地找着摄影机在哪。在没找着后,他看向好友问道:“那么,你……怎么处理的?”
斑元闻言一笑。这笑容十足的坏,将他满身冰山精英气息给破坏殆尽。就听他道:
“我帮了他一个忙。”
“什么忙?”
“如果他能成功以受害者身分甩掉他女朋友,功臣是我。”
“你你你,干了什么好事?!”李昌龙不由得寒毛直竖。
“有人拍了我跟他女友亲密搂抱的照片,传上网路。我确信那些照片一定会被那个人看到,他的朋友里有不少喜欢打探八卦消息的,也有人在‘日升’工作……喔,对了,那人的女朋友也是‘日升’的职员。”
李昌龙瞪大眼看着高元,久久说不出话,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司机下车走过来帮他们打开车门,他才惊叹道:“这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创意的寻人了。”
“胡说什么!”高元拒不承认。“只是个恶作剧而已。”
“如果你不是想让那个外星人出现在你面前,你才不会去逗他的女朋友。喂,你就不怕他跑来打你一顿啊?被戴了绿帽的男人是很可怕的我告诉你。你相心见一个人,也不用玩得这么大吧?”
“随你怎么说。”率先下车,站定,整理好衣摆、领带、袖子。
李昌龙几大步跑过来他身边,问道:
“阿元,你老实说,那个外星人是不是混得不太好?”
“问这个做什么?”高元从来没有低估过李昌龙的智商——即使他很迷信,也常常有月兑线行为,在求学时甚至没有出色的成绩,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只有那个人混得不好,你才会想见他吧?你的自尊心与优越感需要外星人的落魄来救赎。”
好吧,他说对了。高元心中比较阴暗的部分确实是这样想着的,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是个人才,但他一直被错待。你相信他竟然会失业吗?你相信他竟然会因为太优秀而被顶头上司想方设法的踩下去吗?而且还不止一次,这种事至少发生了三次!”
“排挤打压嘛,职场上的勾心斗角不就这么一回事?”李昌龙耸耸肩。
“没本事护住自己,可怪不得人卑鄙。”
“没本事?你没见过他,所以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不好惹。他要是只是个书呆子,我何以会在意到现在?”
“可是,你已经十二年没见过他了,时间与距离会让你将一个人过度神化。你要知道,在学生时代表现出色的人,很多在出社会之后连个普通的工作都做不好。”
“他不一样。”高元始终这样坚持着。
“好吧,我猜,你为了证明那个外星人果然不一样,正打着‘雪中送炭’的主意?”
正解上局元弹了下手指,对李昌龙笑道:
“他是个人才,他现在正落魄,他迫切需要有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所以,我很乐意高薪请他来‘日升集团’工作,当他的伯乐。”
“请问你打算安排什么职务给他?”
“总经理办公室首席特别助理,如何?上高元很优雅地抬起右手轻放在左胸口,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看起来欠扁极了。
不如何。李昌龙突然觉得高元的面相并没有刚开始看到时那么红光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