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的尉迟延,站在落地窗前,看楼下川流不息的车阵,看远处的绵延山影。
一有什么事想不通,他就爱极目远望,看山,看天,看夕阳,看晚霞。唯有在这些静景中,他才能心灵平静,思路清晰。
唐半醒?唐半醒。
敝事是怎么发生的?
是他在地铁扶她时不小心触动了她身上的奇怪按钮,还是他突然拥有了传说中的特异功能?
是她患了魂游症?
还是他幻听?
她明明不在眼前,为何她的声音仍绕耳不去?
虽然声音微弱,但,确实是她的声音没错。
在地铁在茶餐厅时,她的声音清洌响亮,持续稳定,可到了办公室,她的声音却似萍踪侠影,忽隐忽现。
她会千里传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尉迟延闭上眼,似在云山雾绕的山峦之巅见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儿,手里举着一枝桃花,在青石小径上边走边念。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尉迟延深吸一口气,返回办公桌前,道:“请进。”
应声而进的是人力资源部总监珍妮,“特助,听说您的车送去修了,需要给您租辆车暂时代步吗?”
尉迟延客气地道谢,拒绝:“不必了,我乘地铁就好。”
“地铁?那怎么行。我正好与您顺路,如果特助不嫌委屈,就由我暂时接送特助上下班好了。”
尉迟延打开电脑,维持客气疏离的态度,“不必麻烦,谢谢您的好意。还有事吗?”
珍妮略显尴尬,“那不打扰了,若特助有事需要帮助,请不要客气。”
看珍妮退出去关上门,尉迟延闭上眼。
那个声音还在,只是一扫先前的轻快,而是换成了冷嘲热讽。
“你们这些当秘书的?嘁,当秘书怎么了!不偷又不抢,比你这破经理要脚踏实地得多。别以为当秘书就没自尊就低人一等,我还没瞧不起你嗫,马屁精!”
“少拿暧昧眼神看人,谁说秘书就非得和老板搞一腿!也不看看这些所谓的总经理总裁,要么猪脑肥肠,要么秃头熊肚,要么傲慢无礼,要么阴险无耻,不过是高级打工仔而已,何至于优越感十足到上天地步,家里没镜子吗?也不去照照自己。到底有哪里值得老娘去傍一傍?大款?嘁,为了年底红包厚一点每月工资涨个三五百,就廉价卖掉自己?恶!去死吧!”
尉迟延脑中浮现唐半醒挥着拳头击打沙包的凶狠样,左钩拳,右钩拳,打死你,打死你!
“唐半醒啊唐半醒,修行还不到家啊,熄火熄火,不要拿一坨狗屎所犯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对,脸部线条放缓,呼气——吸气——呼——吸——”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如果以上纯属他幻听,那他的想象力何时精进到此种程度?连熟知他的亲人都说他刻板无趣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常言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乾坤大挪移?或者,是他精神分裂?
他活了二十八个年头,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般困扰过。
这个困扰让有“工作狂”之称的他虚度了一个上午还有一个下午,纵使他将各种线索分解又重组,重组又分解,反反复复,仍是理不出分毫头绪。
那道缥缈的声音仍在响:“加班?工作都干完了,加鬼班啊!嘁,不就是总部来电嘛,开个电话会议,你堂堂总经理竟然不能应付,何必拉一堆小喽?在外候听?加班,开会!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一,难不成今天要过了零点才解咒?”
黑色星期一,解咒?过了零点,他会恢复原样?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愤世嫉俗的女孩子,她真是对人对事挑剔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若是从前听到这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批判言辞,他通常会皱着眉头绕道而行。可现在,当这些抱怨配上她的声音,他却一点不觉得讨厌,反而心生期待,想知道到底什么人什么事不会遭到她的“吹毛求疵”,想知道她的情绪在下一刻会反弹转换成什么别的样。
在他的世界,遍地丛生的都是情绪克制的高手,他还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反复无常的女孩子。前一刻她还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发火至珠穆朗玛峰,下一刻又会为了无关痛痒的小事跌落至塔里木盆地。她是如何控制的?或者,她根本不会控制,完全是个情绪失控高手?
如他所料,片刻后,重新响起的女声重又欢快明朗似山泉,完全听不出先前曾有怒焰火花的爆裂声:“嘻嘻,又有一百块进账啦,明天要记得买青年报。唉,如果每天没有这样的小快乐,这日子可真是灰暗无边啊。唐半醒,唐半醒,你真不打算把饭碗砸了,天天在家编织小快乐?嘻嘻,不是我不想砸哇,是我太知道自己了,如果我当真在城市中隐居起来,我哪来激烈情绪嘛。如果不激烈,不愤慨,不刻薄,不鄙视,我的灵感从哪儿来,我的快乐又如何编织嘛。所以,唐半醒,看在世人娱乐你的分上,你就宽容一点,委屈自己入世吧。嘻,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嘻嘻嘻。”
尉迟延不禁失笑。
有人是这样找灵感的吗?
一想到“唐半醒”那张平板的面孔,他就忍不住怀疑,这个自称是“唐半醒”的声音真是她的声音?如果是,那她是如何做到的?内心如此激昂澎湃,表面却不显山露水,或者,她,才是情绪内敛的高手?
尉迟延起身,走出完全隔不开她声音的隔音办公室。
电梯下行,到二十五层时,女声清洌响亮又似近在耳边,继续下行,声音减弱,到一层时,声音几不可闻。
她在二十五层,他在三十层,难不成声音大小取决于她与他的距离?
尉迟延在电梯里来回数趟后,终于肯定他的推测没错。
只要他在离她约五十米的距离内,他就能听到她的声音。
不想影响工作的话,他最好是把办公室搬至五层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