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显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不知在哪拐个弯,竟就从热闹街市到了山野溪边。他不由啧啧称奇,远眺着溪边一群正在洗衣的女子道:“既来到蜀地,又听得这声音,不免让人想起杜工部所述白帝城上的捣衣声,只是此情此景却哪有半点寒凄之意?反倒是王维一句‘竹林归浣女’更为恰当。”
慕容谈没好气地答他:“杜工部是谁?王维又是谁?你爹吗?”见弟弟蓦然睁大了眼看他,他不由怒了,“我在说笑,懂吗?难不成你以为我连杜甫王维都不知?”
慕容显忙咳一声,换上粉饰太平的笑容,但是……其实……咳咳,他知他这位兄长肚里,确实是没什么墨水的……
只听慕容谈又说:“你有话便好好说,做什么学夏晚清和那姓原的女人成日掉书袋,我见了都难受。”
他说的两人都是在之前的江湖事件中有名的人物,原姓女画师性子与慕容显一样爽朗平和,两人甚为投缘,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方已心有所属,留慕容小弟失落了好一阵。当下他苦笑道:“大哥,为这事你已在我耳边念了近一年。还有,人家原姑娘是个画师,你为何总要叫她‘那个女人’呢?”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穿得不男不女便算了,又不懂看人脸色,尽日吟诗画她那些鬼画符。就如眼下,洗衣便就洗衣了,可洗衣的人换了是她——”慕容谈随手一指那群浣女,突地顿住了。脑子深处,像有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模模糊糊地涌动出来。
“换了原姑娘会怎样?”慕容显问。
“……换了是她,定也与你一样只会吟诗感慨,半天都洗不好一件衣服……”慕容谈喃喃道,目光仍凝在浣女身上,许多事情,突然便一下子记了起来。
距那个夏末秋初的日子已有几年了?十年?八年?
只是时光飞逝,他也已失却少年心性,年少时执着的许多东西,如今都在心里慢慢地淡了。
他微微一哂,转身对弟弟道:“走吗吧。”
蓦地身后一个女子锐声喊道:“阿沁,等等我——”
慕容谈血便凝了。
他霍然转身,一名浣女正立在溪中招手。
她方才喊什么?阿庆?阿琴?还是——
岸上便有另一名女子回首,微笑着停了步,等那出声的浣女提了篮子赶上她。
慕容谈瞪着她。
记忆中的小女孩面容已模糊,只余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和半边脸上的青斑仍有印象,可眼前这女子面容白净,图方便卷了两条长辫,他实在瞧不出端倪。
如此只剩下一个方法——
那两个女子越走越近,方才出声叫唤的浣女注意到这个直勾勾瞪着她们的古怪男子,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附在同伴耳边说了什么。那名女子微微一顿,也转过头来,目光在慕容谈身上淡淡扫过,神色不变地移开了。
两人从他面前走过,她抬起一边手腕拢住被风吹乱的发丝,慕容谈瞬间便见到她袖下露出的一点青色——那青色,是他从死去的父亲袖上撕下的布料颜色,化了灰他都认得——
“阿沁。”他哑声道。
本已走过的女子足下一顿,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距离极近,慕容谈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眉眼,那般略略下垂着,总给人无精打采之感,口鼻也并无出众之处,只那双眼睛,这样疑惑地掀起之时,一片黑白分明。
是了,那丫头就长了这样子,他竟会忘了!
女子疑惑的目光梭巡过他的口,他的鼻,每让她看一分,慕容谈心中的火气便旺一分,他说:“你不认得我了?”
极冲的口气,也不想想若没镯子,他又何尝认得她?
女子不答,视线在那双似乎只有黑色的妖美眸子上停下,便有什么在她眼中一闪而过。也只是瞬间,她又恢复平静,唇边挽起一个浅浅笑窝,“是你。”
“没错,是我。”慕容谈大喜,也不深究自己在喜什么,随口便问:“你脸上青斑到哪去了,令我一时不敢认人。”
“那个啊,不过是摔撞到的,早便消了。”阿沁安静答道,脸上不见乍见故人的诧异或欣喜。
与她同行的浣女好奇问她:“阿沁,这是谁呀?”
“一个认识的人,你别等我了,先回去吧。”
“哦。”浣女朝她伸出手,“我替你将篮子带回去。”
“不必。”仍是那样安静的笑颜。
“客气什么!”浣女勾手抢过她的洗衣篮,再好奇地扫一眼慕容谈,低头匆匆走了。
他又问阿沁:“你现在住这城里?”
阿沁不答,朝他伸出一手。
“这是做什么?”
“解镯子呀,你找我,不就是为取回这镯子吗?”她反而诧异看他,“你那牙匙呢?”
“哦,那个呀,”慕容谈顿一下,说:“不在。”
“……”阿沁的眼便抬了起来。
“不在我身上,我将它与行李搁在一起,不知混到哪去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出。”
阿沁仍是不说话,目光却在他衣领遮了的颈间徘徊,。
他被她看得怒了,“做什么这样看我,不信吗?用不用扯开衣服给你瞧?”
阿沁垂下眼睛,说:“可是,这样便取不了镯子了……”
“那便不取好了,”慕容谈随口道,见她吃了一惊似的看来,莫名便有些恼怒,“反正小爷也不在乎一只镯子!”
“你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是那时,如今我已找着弟弟,别的事都不在乎了。”一句话说得有些骄傲。真是如此,银钱,权势,地位,还有那江湖上的狗屁名声,他皆不放眼里,更不屑追逐。除却一点血脉牵绊,世间还有何物能将他束缚?
他是自由的,以至自由得……有些寂寞了。
望着那低垂了头的女子,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一时间却想不起该问什么。
心绪翻腾间,她却抬起头,“那,若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慕容谈睁眼瞪她,半晌才不确定地哑声道:“你要走了?”
“是,小梅虽然替我将衣服带回去了,可我总要向管家说一声的。”阿沁看他一眼,唇边隐约又弯个弧,却是有些疏散冷淡的。
她轻轻点个头,转身走开。
“……”慕容谈仍是立在原地,半点声都发不出。
就……就这样?这女子……真是那个扯他衣服叫他哥哥的傻妞儿吗?真是那个搞不清状况便要替他担下罪责的笨丫头?
她甚至不问问他是如何下山的,又怎会遇到她!
但他却有许多话要问她,比如……她怎么到了这里,怎么一副浣女模样……最该问的倒是她为何这般冷淡!
他蓦地纵身跃上近旁人家的屋脊,眯眼望去,便于蛛网般的巷陌间扫见那个素色人影。几个腾跃,人已到了阿沁上头,心念却微动,并不叫住她,反而跃下地,隔了一段距离跟着。
前方的女子着一身平常的藕色布裙,两条辫梢随着不紧不慢的步履在裙摆处轻晃,从后方看来只见着一截微微弯着的白皙细颈。她似乎在想着什么,丝毫不察身后有人跟着。
慕容谈正被她的龟速弄得不耐,突见阿沁身一转,进了一扇朱漆大门。他看到那户门前蹲两石狮,是颇为气派的人家,心想:这倒不像她住的地方。
料想她是去找什么管家,心下便宽了些,至少这丫头不是借故月兑身。
他跳上隔壁人家的屋顶,托腮无聊地等待起来。期间邻近顽童凑在墙下指指点点,被他用几块碎瓦打发了。
不多时,便见阿沁从门中走出,手上多了个食盒。慕容谈仍旧按住性子远远随她在错综的巷弄间转来转去,眼见阿沁越走越偏僻,两旁的民居也越发简陋。她终于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步,伸手去推有些老朽的门板。
慕容谈一闪身到了她后头,若无其事地道:“原来你住这越?”瞧见阿沁睁大眼扭过身来,一副见了鬼的吃惊模样,他心下有丝痛快:叫你躲着小爷,现下连窝都给我找着了吧?
阿沁瞪眼呆了半晌,慢慢后退,退退退,退进半开的木门中,一扭身——啪!摔上了木门。
慕容谈目瞪口呆。
他长这么大,倒还没想过有人敢给他吃闭门羹!
瞪着眼前两扇不堪一击的脆薄门板,怒气渐渐升腾起来,抬脚想踹门,觉得太过幼稚;想骂娘,又做不出如此有失风度的事。他气得在门外连转几个圈,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最后恨恨一拂袖,臭丫头,当小爷真稀罕与你叙旧吗?
于是头也不回地奔离而去。
他记性极佳,这里地形虽复杂,比起绝情庄所在的山林来仍是差了些,遇到不耐烦绕过的巷弄,便自人家的屋顶上翻过,很快就回到投宿的客栈。
客栈的柜台前围了几个伙计,见他进门皆喜道:“回来了,回来了!”
慕容谈心情本就不好,见了这样一大群人就更加心烦,冷冷道:“什么事?”
“这位爷,您兄弟正急着找您呢,方才他出去寻,自己差点也走丢了。若不是我们拉着他,他便要去报官了!”说着抬头朝楼上吆喝,“客官,您兄弟回来了!”
楼上“呀”的一声,慕容显急急出房奔下捉了兄长的手眼泪汪汪,“大哥,你上哪去了?我不过才一转身,便不见了人!我还当你走失了呢!”
“什么走失?”慕容谈骂他,“你当我们还是七岁孩童吗?竟会想到报官这般可笑的事,气死我了!”
“就是,就是。”一旁看热闹的伙计也跟着哄笑,“这位爷也太沉不住气了。”
慕容谈转身瞪他们,“我的兄弟,也是你们能笑的吗?”
“……”一干店堂讨了个没趣,皆想:好个不讲理的人!模模鼻子散伙干活去了。
慕容显见状拉了气冲冲的兄长上楼,“大哥,你怎了,为何火气这般大?”
“没事!”慕容谈甩袖坐下,抓过桌上水壶仰头直灌,便像要消了心头的无名火般。
当夜慕容显听得兄长在房间另一头辗转反侧,心下暗暗纳罕,倒没见大哥如此心思不宁过,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知这个兄长性情易怒,他不说的事便不喜别人追问,于是便闭了眼假寐。
那一头慕容谈想的尽是白日里阿沁令人恼火的举动,他少有看进眼的人物,今日为一个仅在少年时相处片刻的女子绕了半个城,竟还遭了闭门羹!心下不是普通的气恼,突又觉得不对:怪哉,这丫头幼时一副蔫头蔫脑模样,被我要挟也不会反抗,今日见她也没变多少呀,按说给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当小爷面摔门的,可偏偏……其中必有古怪!
胸中油然生起探究念头,但再去找阿沁也未免太无颜面了,倒显得对她纠缠不休似的,呸!
他连呸几下,手指不觉模上颈间挂的硬物,又想:我却为何要骗她说这东西找不着了呢,早知拿了镯子断个一干二净,省得自讨没趣。
可在那当会却是真心觉得镯子就先留在阿沁处也不打紧的,一张口便说找不着了,顺溜得自己都诧异。
模着模着,倒是有了计较。
正有些迷迷糊糊的慕容显听到“腾”的一声,兄长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攀住窗沿就要往外跳,他忙坐起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事要办。”慕容谈头也不回。
“现在?这三更半夜的……”
慕容谈一定眼,果然外头黑得令常人也如瞎子,不由又怒,“这天,怎么还不亮?”
“……”慕容显一时无言,唉,大哥总骂他头脑单纯性子急,其实,大哥才是真的性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