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一两以下,你可相信?”齐幽容抬眼看他。
辛梓修眉眼跳动了下,“如果小姐半个月内能用一两以下收到粮,我愿拜小姐为师。只不过如今我恐怕已不能再等半月时间。”
“算了吧,你可别把我们家辈分弄得更乱了。”她掩嘴偷笑,“你依我言再等半个月,我保你一两以下收进,至于那延迟半个月的时间,你放心,漕粮五万石几日前已于泗州起运了。”她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但早些说也免了他心急。
“泗州?五万石?”他缓缓重复,乍然了悟,“我明白了。泗州延运河位于扬州之北,先行起运可至少比扬州少用两旬时间,而五万石可暂解一时之急,至少北方大户不敢囤粮以待高价,因为齐家后期还有大批粮食运至。”
齐幽容点了下头,“但这也只是小部分,我更早前传书北方各地,令齐家各商号广散荞麦之种,补种或杂种于先前干旱之地,荞麦两个月便可成熟。而运河漕粮遇顺利时尚需耗费两三个月时间,等到漕粮运抵,荞麦早已成熟,大部分人的口粮不成问题了。”
“可是我们要运的是白米,不是荞麦……”
“先生要我笑你没挨过饿吗?”虽然她也没挨过饿,忍不住取笑道,“对一般遇灾年的百姓而言,哪会在乎吃到嘴里的是白米白面还是荞面?再说北方白米二十文一斗,白面三十二文一斗,自己家的荞面不要钱,他吃什么?”那些漕船运去的白米自然是给不在乎多花钱,或者不缺粮的人吃的。
他不禁被窘红了脸,但也思路清明,飞速推想到更多,“我其实早察觉漕粮由南方转运需时太久,而且运河各段水情不同,各有旱涝清浊,不适宜一舟直抵北方。这次既然能由泗州转运,以后可否都在几个地点分级转运,用不同舟船、同时起运,这样每处用船减少,用时却大大缩短,一月之内应该就能将漕粮由江南米乡运至北方各地。”
当然可以,而且这是以后省时、省费用的必行之道。齐幽容却没应承他,而是转了另一个话题,“上次我让你多花了三千两银子,你从荆湖赚了回来。对于那不适合种稻的荆湖洪涝之地,你可有想法?”
“有。荆湖不适合种稻,是因为每年夏秋之时多发水患,即使稻田喜水也会被腐烂而死,而且那里人口本就较少、地多荒废。可多招募北方会种田的人,在荆湖种麦,冬麦冬种而夏收,正好避过水患时间,而且小麦比水稻获利更丰。”
齐幽容看着他娓娓述说,眼眸清亮坚定而神态自信,看来他于“商”字算是乐在其中了。“你确实当得我齐家的掌柜。”她缓缓言道。
辛梓修刹时被这一句话弄哽住了,她这是赞扬?还是肯定?而且她似乎刚取笑过他,他也有不到之处。
“先生到此时,可还怨尤齐家让你成为商人,而不是你最初想做的文人书生?甚至济世之臣?”
他默然,他最初学商是为偿债,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时下商人被排在世人之末,众人眼中钻营求利之徒。
“你能翻手间低买低卖,平抑物价,以漕粮解决大旱之灾,解民于饥苦;也能瞻前虑远,想到分段漕运之法,省时省堡,再加广为利用湖涝之地,为更远期缓解粮价埋下伏线。能做到如此现实和未来两处,怕是当世名臣也没谁有这本事。”
“可是商人多营利,多奸滑之徒……”这是他最介意的。
“你是奸商吗?”齐幽容抬眼扫他,“奸商也进不了齐家的门。齐家想要的是大商,大商纵横四海,货利天下,不输名臣。”
他想得通了,脑中与心中的结俱已解开,看一切便已豁然开朗。抬手长揖道:“多谢小姐教我。”
她侧身移至他身旁,不受他的拜,“你这人怎么回事?来来去去拜我几回了?”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犯不着他屈身向她。
小鹿在旁边偷笑,“辛爷迫不及待想拜堂了!”板儿难得赞同地点头。
“住口!”齐幽容瞪她,“钓你的鱼!”
辛梓修果然被赧红了脸,仍是道:“小姐教我甚多,当谢的。”
“谢不谢就免了,你以后别恨我就好。”她轻笑说着。
何出此言?他满脸困惑,正要发问,却突然想到她今天似乎总对他提起以后、将来、总有一天……以后会有什么变故吗?
“你别猜了。我也不求你为此事谢我,今日我只与你说粮价之事,若半月内粮价能降到一两以下,你可否应我一件事?”她婉声问他。
“小姐要求,自是梓修当做的。”他沉声点头。
“这件事我现在不能与你说,到时也不强求你完全答应,只要你愿认真考虑便好。”
他从未见她如此犹豫,一直以来自从遇她她在气势上都盛于自己,一时竟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辛梓修答应的事决不反悔,小姐放心。”
小鹿闻言眨眨眼,辛爷这条鱼算上钩啰!板儿则摇了下头,他家爷要糟。
齐幽容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放心,也似有更多的忧愁累积,复又转头对他笑道:“我的名字叫幽容,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点头弯唇,“我知道。”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不适合拿来唤而已。
她勾唇而笑,眉眼间竟也飞扬起来,待转回去看向湖面上的片片波光,他竟觉得那笑灿烂纯然若春花。
他瞬间怔了下,恍惚间,似是和某个深埋心底的遥远记忆相接。
“先生想什么呢?可否说来分享。”见他好久没出声,她望着他问。
“没,”他有些尴尬,“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一个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也曾这样笑容灿若春花,似乎只有单纯的快乐。
齐幽容眉角微挑,“你这样的表情,就是很重要的人喽?”
“她是第一个带我看到天下之大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对她说了,原该是不合宜的,应当藏得更深才好。
“这么说,”她眼波流动,似是猜测,“是恩人?”
“不是。”他抿了下唇,又突然觉得对她已是冒犯,忙道,“小姐恕罪,我并非有意提起……”
“那就是喜欢的人喽!”她出言打断他的话,“那也没什么,能在很久前有个人可以想着,也是很好的事。说明以前过得快乐。”她悠悠说着,却似已有一股悲伤浸出来。
“小姐也有?”他止了慌乱,渐能觉出她也有与他同病相怜的心伤。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看向远处的水天交界,似是在追忆过往,许久才轻轻道:“他不要我了。”
他不知该笑还是该难过,同样是有怀念之人,她是被人不要,而他却是不要别人。“希望她能过得好。”他淡淡说,这也是他当年的心愿。
齐幽容转眸看他,眸中波光莹然,“希望他能过得好。”她苦笑了下,却又很快展颜笑道,“当年他曾说和我一起逛市集,可是没来得及,你可愿陪我一同去逛逛?”她指向对岸,分明是要此时便去。
“小姐不弃,自当奉陪。”他同样点头笑。
下一刻,她纵出船缘,足尖轻点,以水中漂浮和生长之物借力,跃向岸边。他回头交待板儿和小鹿一声,也随后跟上。
小鹿看向他们远去的身影,扔下钓竿,“这就走了?那咱们还钓不钓了?”
“他们这么走,不会有事吧?”板儿比较担心二掌柜的安全。
“你傻了?”小鹿瞪他的眼神像对白痴,“你跟去试试,看小姐不一脚把你踢回来!”人家好不容易才有相处时间,他瞎操心什么劲?
板儿哼了一声,不和她计较,却突然觉得手中渔竿动了动,使巧劲一甩,渔线带着一条大鱼从水中飞上甲板。“你看!真的钓到了!”他指着大鱼向小鹿显摆,真的是好大一条鱼哦,回家可以拿去炖汤。
小鹿眼睛翻了翻,再哼两声,为什么是他先钓到的?气死她了!“你刚才拿那么贵的糕点喂鱼,鱼当然来了!这鱼还没一块糕点值钱呢。”
“那不是你出的主意?”板儿也拿眼瞪她,觉得她真是不可理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哼。
“你!”小鹿也瞪还他,“男的才讨厌呢!所有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板儿不和她吵,他不和小人一般见识。蹲开开心心去拣鱼。
自集市回来,辛梓修一直站在窗口,今天与她逛市场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很熟悉,那种深切到骨子里的难以割舍;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和喜悦,仿佛这一刻他期待了好久。
齐幽容有时看他的眼光同样很奇怪,她好像也在追逐着遥远的回忆,但却能那样开心地笑着。
她曾经问他,“可还记得以前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了半天,回了一句,“不知道。”不是他不记得她的长相,而是丫丫在那时的他心中就是全天下最美的人,很难单纯地用固定的容貌来刻画。而五年已过,她长成什么样更是难以知道,她以前就是个美人,现在应当更美了吧?可具体美到如何却又是难以猜测了。
隐约记起齐幽容也是十八岁,与她同龄。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女孩子,应当是变化太多了。
齐幽容在最后对他说,“今天是你我第一次出游,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无论以后结果如何,我不会怨你,只希望你能过得快乐幸福。”
什么意思?她为什么眼中带着希望,而又哀伤地对他说那种话?他将会对她做什么吗?
他少年时已经伤了一个人的心,难道如今还会再伤另一个……
板儿站在门口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二掌柜的样子好奇怪,似乎每次遇到大小姐都怪怪的。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辛梓修回头看他,诧异于他干吗要进不进。
“没什么,进来就进来嘛!”他踱进来,晃来晃去,踌躇着是否该问。
“说吧。”辛梓修叹道。
板儿松了一口气似的从怀中模出个东西,“是这样的,他们在收拾船的时候发现一块玉,问我是不是您的,我记得爷您身上没有这东西啊,可这上面又刻着您的名字。”他觉得好奇怪,自己家主子身上没有什么玉啦,只有一个不能动的荷包。他几年的小厮哪是当假的?
辛梓修起初没太注意去听,待听到玉的时候挑起眉,再看到板儿手中的翠绿,板儿拿着玉一步步走近,让他看清上面的字:梓修。
他突然有种血冲顶门的感觉,眼中有些模糊,几次抬手想接都没抬起来。最后终于接了过来,他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再翻看前后的花纹,这是他的东西,当然是他的东西!只不过他已有近五年未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丢了呀……
他稳了稳心神,捏紧手中的玉,却不敢再低头看它,声音略有些暗哑地问:“在哪里找到的?”
咦?真的是他的呀?板儿眨了眨眼,但也很快答道:“在船舱靠右边的窗户下面。”
他回忆了下当时坐的方位,是齐幽容。当时他从未坐在窗边,而别人又没有停留,当然只能是她。而且她又对他说那些奇怪的话。
难道她真的是……
他一时有些头痛欲裂,心口气血翻涌得难受,竟又能同时感觉出怒气与好笑的成分,“出去。”他轻轻说。
“嘎?”板儿一头雾水,他说什么?
“你先出去。”他再轻声道。
“哦。”这回听清了,明显察觉主子脸色不好,他乖乖向外走,走了一半又被唤住。
“算了,你别走了。”辛梓修叫回他道,“还是我去吧。”他要亲自去问一问,总好过自己在这里瞎想难受。他要问一问为什么这块玉会在她手中?为什么她骗了他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