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灿烂,碧空万里如洗!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绵延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时将近午,犹不见百官自正殿出来。
又过得片刻,才有微微声音起伏,只是身在深宫,不敢放肆。
陆续的,终于有人站在了大殿前白花花的广场上。然而烈日之下,竟无一人感到太阳的威力。
每个人,从大殿出来的每一个人,都还沉浸在君王带来的震惊中!
“勒莱耶王身体抱恙,况如今天下太平,再无战事,特要求解除兵权。朕念其心诚,许!即日起,勒莱耶王名下的将士皆归入其他王子部下,因将士们曾随勒莱耶王出生入死,准其位不变。”
一语既出,朝野震动!
这些年来,勒莱耶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威震四方,其声名当得上是萨曼王国一根擎天栋梁。与声名俱进的是他手中的兵权。据说,勒莱耶王的将士,个个以一敌十,勇不可挡,而且忠心不二,只要王一句话,便能出生入死。这样的不败之军,对外,令敌军胆寒;若是对内,谁也不敢想象后果。这也是诸王子一直惴惴不安的地方。君王健在,威胁还只是被潜伏着;君王归天,则勒莱耶王一日在朝,新王将一刻不得安宁!
谁能料想得到,这一颗肉中之刺居然只得君王一句话就烟消云散了呢?
也难怪群臣尚未步出大殿正门,就开始窃窃私语了。
其中声音最响亮的莫过于二王子亚巴泰了。
“早就叫他别死撑了,硬是撑到现在!以为带兵打仗是吃素的么?”
这话听着刺耳,无论勒莱耶王为人如何狂妄自大,但这些年来既有苦劳也有功劳,萨曼王国领土扩张,不说所有的功劳,一半以上还是得归功于勒莱耶王的。如今勒莱耶王的兵权一解除,也绝没有什么功劳都给抹杀干净的道理。
但是,想归想,说归说,立刻有人附和。成王败寇,本是天理;见风使舵,更是本能。何况勒莱耶王素来恶名昭著。一时之间,唾骂声大起,打落水狗的事,不干白不干!
也有一些朝臣,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地回避了。一来君子当远离是非之地,二来实在也不愿意昧着良心落井下石!
然而那位正遭人非议的主人公,却丝毫没有什么落水狗的狼狈和不甘,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浑身上下,俱与常人无异。
此刻,他轻袍缓带,面带微笑,修长的手指执一白棋,落在棋盘东北角上:“着!”
对面女子偏了偏螓首,黛眉轻扬,眼波流动:“王毕竟棋高一着,臣妾认输了!”
君尚摇了摇头:“不是我棋高,是你相让了。无尘,真难为你了。”
这一声“无尘”,竟教对面的女子泪盈于睫。王妃宫无尘盈盈起身,怯怯下拜:“是臣妾不好,臣妾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君尚伸出右手,托起宫无尘的下巴,雪白容颜略显憔悴,那玉盘脸蛋竟透着尖尖之意了,看去,更是我见犹怜。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娘儿俩!”
“不,不……”
“不必说了!”君尚身体向后一靠,神情竟显出落寞来了,“如今我自身难保,是更无能耐保护你了。”
“臣妾已是王的人了,王如何,臣妾就如何。”她不说“生死相随”,却更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震荡。君尚久久凝视宫无尘,竟不能着一字。
一时房内寂静无声。四目交投,两人都有些恍然失神。
“你……起来吧!”许久,君尚才呐呐说道,避开了视线。不知怎的,对这个王妃,他本能地滋生一种回避之意。也许,是那双眼睛中透露出来的光芒,太似自己的娘亲吧!
爆无尘起身侧立:“臣妾无妨,只是婆婆……”
君尚的眸色更加黯淡。
“臣妾多嘴,父王定会安排周全……”
“他?”君尚嘴角一撇,勾勒出一抹冷冷的笑,“今日之势,皆拜他所赐。你以为……”他望了望宫无尘惊慌的神态,挥了挥手,“算了,再说这些,何益?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是,臣妾想去看望婆婆!”
“去吧!去陪陪娘亲也好。浮生若梦,这一遭,她总该清醒了。不过,”君尚惨笑,“也许,还是不要醒来的好!”
爆无尘低头行礼,悄然转身。
“你……”
爆无尘仿佛也在等待什么,挺直的后背微微一怔。
“对不起!”
“谢谢!”宫无尘回首,抬眼,眼内的温情令君尚诧然。
“谢什么?”
“王的心上,终究还是有了臣妾的影子!”
爆无尘终于离去了。
房内渐渐幽暗下来,君尚依旧默默坐着,仿佛只是在沉思,又仿佛正在等待谁。
当那一抹纤小的身影无声落在他跟前时,他笑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忘记了,我正打算该怎么惩罚你的无情无义呢!唔,月兑光了打怎么样?”
“你……”气急的声音,纤指一抬,戳在了君尚的额前,“还有这个心思?”
“如今我只是个废王,有的就是心思了。”
青莲双臂撑着君尚的膝盖,蹲下,抬眼望定君尚的深色纯黑眸瞳:“真的?”
简单的两个字,回答更是可以简单到一个字。君尚却语噎。
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距离他很近,近到他甚至能够看得清映在其中的自己的眉眼。眉眼之间微微的犹豫和尴尬是令他自己都感觉到陌生的。什么时候,他居然对一个回答都如此在意了?
手心里,突然微微生出些许薄汗。
他的犹豫落在青莲眼中,却是一份肯定的答案。
青莲仰头,乌黑长发披散开去,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她伸出双臂,勾住了君尚的脖子,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君尚的额头上:“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君尚哥哥,还有青青呢!”
依稀仿佛,时光忽然倒流,回到那个青涩的下午,八岁女娃子将稚女敕的额头贴在少年发烫的额上,软软童音缓缓响起:“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君尚哥哥,还有青青呢!”
那一刻,生之念重新唤醒,纵然已知道自己身中剧毒,医药无治;纵然是落了个被抛弃遭背叛的下场,然而这一句话,这一句话,什么都圆满了。
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剧毒可以排除!
命运可以改写!
因为,她来了!
君尚展臂,紧紧搂住了青莲,忍着眼眶的灼热,很小心地问:“真的?”
“青青不喜欢骗人!”
又是一记无声的重锤,锤得他五脏几乎崩裂。但是,就自私这一次吧,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他恐怕再无挽留青莲的机会了!
“嫁给我!”
“不!”
来不及心痛心焦,轻衣素襟的青莲纤眉一扬,闪闪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带笑:“但我会陪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君尚扬眉,双臂紧紧地抱住青莲:“那你,可要准备好了,生生世世!”
青莲笑!
“这一世都还很漫长呢!也许你很快就会摆月兑了这一困境,那时我便是无足轻重的人了,你能否许我,自由离去?”
“不准!”君尚眉心打结,“没有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青莲摇头:“我从来不是你的唯一!君尚哥哥,你要的从来不只是我!”
君尚瞪着青莲:“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青莲明亮的眼睛里流淌着伤心的光,“我只知道,十年前你怎么做的,十年后,你依然会这么做!”
君尚忽然纵声长笑:“青莲,你真是我的匕首,你的话,都让我觉着痛了!可是你不会知道,你于我有多么重要!为什么你总是体会不到呢?如果你能够体会到,我们之间,就不会总是存在着莫名其妙的疏离了。”
是啊,即使在那么亲密的瞬间,他始终都有美中不足的感觉!
“仅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青莲凝视着君尚,很想说,那不是她体会不到,而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的事,她要怎么才能无中生有?但是,很明显君尚理解错了。因为君尚的眼睛开始熠熠生辉,君尚的表情开始生动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他的唇,轻轻地擦着了青莲的唇,“那是两个人的事情!青青,我真的想很久也等很久了。我要你!”
他幸福地叹息着,将青莲的羞涩和生涩都收敛在自己的眼睛里面、心脏深处。他抱起了青莲,来到床边,将青莲轻轻放在床上。
“可是……可是……你不是……中毒了?”情潮来得如此突然,青莲紧张得简直不知所措。这和她原先预想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我是中毒了!被我那个亲爱的父王亲手下了毒!”君尚笑眯眯的,不像是在承认一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倒像捡了什么宝贝一样,“可是,我只是失去了武功,并没有失去男人的本能!青青,不相信的话,咱们可以立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