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月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前天才来过的公司医务室里、那张既不宽敞又不舒适的白色窄床上。
她才睁开眼帘,一张带着惶急神色的俊颜便凑到近前,“月乐你醒了!头还晕吗?”
“方总?”她半撑起身子,眼色迷茫,“我怎么了?”
“你啊,在会议室门口昏倒了。”方皓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了你多大的工作量呢,把你虐成这样。”
月乐连忙低头,“对不起,我一直就有点贫血。”刚才也是,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加上血糖不足给闹的吧?
又道歉了。方皓朗笑着摇摇头。对这样的下属,还真是很难生起气来,“现在好点了吗?可以站起来吗?”
他向她伸出手,然而她害羞地摇了摇头,坚持要靠自己的力量爬下病床。双脚落了地,才发现高跟鞋早已被踢到好远的地方,她有些尴尬地瞅了瞅他,仍是赤脚走过去,将只着丝袜的圆润莲足轻轻滑入浅口高跟鞋内。
她的这一动作令方皓朗注意到她的小腿线条十分迷人,并不是纤细骨感的麻秆腿,而是稍有肉感的圆润美好弧度。他忍不住将目光在她裙摆下方多停留了几眼,而她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立刻害羞地红了脸蛋。
方皓朗倍感有趣地挑起眉峰:像池月乐这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现在真是很少见了。他几乎要怀疑她从来没和男人拉过手。但,她都二十六岁了,可能吗?
他没发觉自己近来似乎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思考秘书池月乐的感情状态上。
“我好了。”月乐弯身拔起鞋跟,“谢谢方总送我过来。”
“……哦,不碍事。”方皓朗瞬间拉回恍惚的心思,“你收拾收拾东西,下午回家休息吧,放心,不扣你工资。”想了想,又道,“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儿,你等一下,我去车库取蚌车,送你回去吧。”
月乐讶然地张大了口:高高在上的公司总裁,要亲自开车送她这个小秘书回家?
“不、不必了!”她连连摆手,“方总您那么忙……”公司一把手日理万机的,她哪承受得起啊!
“怕什么,我只是半天不在,公司不会倒的。”方皓朗微笑着睐了她一眼。她越是这样战战兢兢的,越引起他的兴趣。他想,除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之外,他还真有几分冲动,想看看她住的地方。
懊不会……他对这个在他手底下工作了三年的女秘书,产生了些公事之外的好感了吧?
方皓朗自嘲地笑了笑,并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伸手轻触了下月乐的背部,“我们走吧。”
他一手护着她,另一手推开医务室的门。下一刻,竟然看到魏言轻双手环肩靠在门外的白墙上。他不由得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言轻,你怎么来了?”奇怪,他明明交待了让他们继续开会的呀。
魏言轻举起手中打火机形状的U盘,“这边有份评估报告,想让你看一下。”
“哦。”方皓朗略一点头,“我先送月乐回去,她不太舒服。报告——呃,你直接电邮给我就可以了,我晚上看。”何必那么麻烦,还特地拿U盘来拷给他?
“文件比较大,怕扔爆你邮箱。”魏言轻面不改色地说道,眼光仅在脸色苍白的池月乐身上停留了半秒钟,立即转了开去,“没关系,我等你回来我们再讨论好了。”他将目光专注地投射在方皓朗的身上。
“明天可以吗?”方皓朗一甩手上车钥匙,“下午我不打算进公司了,想带月乐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此言一出,连自己都愣住了。真是的,怎么突然关心池月乐到这份儿上了?
而被点名的池月乐,更是惊诧不已,“方总,真的不用了!我只是有些贫血,而且胃不太好,回家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她感觉到身畔投来一道犀利视线,灼热地烤着她的左半边脸庞。
魏言轻他……又生气了吧?虽然并未对上他的视线,但她就是察觉得出他的情绪变化。
她连忙有些无措地躲开了方皓朗轻扶她肩头的手,“谢谢方总,我真的没事了,我可以自己回家。”她相信为人正直的方皓朗绝无可能对她实施职场性骚扰,揽肩的动作仅是为了预防她再度昏倒与地面做亲密接触而已;然而,被魏言轻这样看着……她就是会无端端感到心虚哪。
原来,即使分手了,身体还是有记忆。被别的男人碰一下肩,都觉得不自在呢……
“那怎么行?”方皓朗皱着鼻子,略显夸张地低叫,“我可不想你昏倒在马路上,然后警察明天带着你的照片找上门来要我协助调查。”
“那……麻烦方总了。”她不好再推辞,唯有点头道谢。
“嗯。”方皓朗点点头,回头冲魏言轻打了个手势,“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便和月乐一起朝走廊另一端的电梯走去。
魏言轻静靠墙边,目送二人相携离开。池月乐矮冬瓜似的背影,走在高瘦颀长的方皓朗旁边,看起来是一幅严重不协调的画面。
他眯起眼,直到他二人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即使分了手,池月乐仍是非常擅长激怒他。瞧,刚才她甚至什么都没做,他就气得牙根痒痒,胸中一把怒火焖烧着。
他讨厌这个叫池月乐的女人。她令他掌控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令他觉得混乱。而他……不知道该拿这样的自己怎么办才好。
方皓朗是个非常有决断力的老板。他不顾池月乐的反对,径直将车开到一家三级甲等医院门口。
泊好了车位,他一脸严肃地对副驾驶座上的月乐说:“我在这里等你,你检查完了把发票拿给我,体检费是员工福利,可以报销。”
这样不就代表不能从医院后门偷溜?月乐一紧张,脸色更惨白上几分,“真、真的不用了,方总。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知道……”
“保障员工的身体健康也是一个企业必要的投资。”方皓朗很坚持。
“可是……”
“没有可是。池月乐,你再敢在工作场合昏倒一次试试看,信不信我炒你鱿鱼?”他拉下俊脸威胁,月乐无话可说,只好拖着皮包乖乖去挂号。
她并没有意识到方皓朗目视她走入医院大楼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某种兴味的专注。
双脚才踏入药水味儿浓烈的一楼大厅,胸中当即升起一阵烦恶之情,“呕……”月乐赶紧去找了一面墙来扶着,干呕了好几声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她软趴趴地靠在墙角,从包内掏出手机拨打。
“喂!粉雪吗?我现在在你们医院的一楼大厅里……”
她挂下电话,静待着。五分钟以后,通往住院部的后楼梯上,脚步盈盈走下来一个穿着洁白医生袍的短发女子,脸庞瘦窄,眉目清秀。
“粉雪!”月乐朝女医生挥挥手。说来也巧,方皓朗竟把她载到了有熟人坐镇的医院里头。眼前这位骆粉雪医生,不仅是这家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还是与她相识好几年的友人。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最讨厌医院的味道吗?”骆粉雪笑着拍了拍月乐的肩头。
月乐苦起脸,“我老板现在就等在门外,长话短说,总之,你帮我一个忙……”她简略地说明来意后,骆粉雪带着她走上楼梯,穿过长长走廊,来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内。
“要我帮你开张看诊证明是可以啦——”骆粉雪在桌前坐下,以嘴咬开墨水笔套,龙飞凤舞的字迹,飞快游走在病历卡上,“不过说真的,月乐,你确定不用做个检查吗?脸色很苍白呢。”她关切地望住好友。
“不用了,我回去吞几粒胃药就活过来了。”月乐摇了摇头,“不过,我想要在你这里借躺一会儿。”她手指了指办公室一角横置的短沙发。现在马上出去,方皓朗会怀疑的。
“你知道吗?我们当医生的,最讨厌听到有人说这种话了。”骆粉雪写完病历卡,交还到月乐手上,“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一种成药的包装上都会印——‘请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随便乱吞药片可不是好习惯哦,小心以后生出个畸形儿来!”说着嗔瞪她一眼。
“我又不是孕妇。”月乐不自觉地将手覆在肉绵绵的小肚子上,“现在讲这种话太早了啦。”
“哦,我要上楼去病房巡一圈,你先躺一会儿吧。”骆粉雪站起身,潇洒地将手插入衣袋,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补充一句:“对了,趁我没忘先和你说一声,这周末的版聚我不参加了哦!”
“啊?为什么?”月乐有些意外。她和粉雪是在三年前的某个网站版聚活动中认识的,连同其他两个年龄相仿的女生一起,因为谈得来而进一步走下网络成为生活中惺惺相惜的友人——对于池月乐这样的深度宅女来说,这种在外人看来有些不靠谱的网络交友方式反而最安全。以前粉雪还曾经取笑过她,说不定她将来找男朋友,也要通过互联网呢。
可惜粉雪不知道,其实走下网络的她,也可以是个抢走妹妹心仪对象的坏女人哪……月乐眼神黯淡了片刻,但很快便打起精神来,追问已走出门外的粉雪:“又是要去相亲吗?”她知道这位明年就要迈入三十岁大关的医生好友是个相亲狂人。
“是呀!”骆粉雪探回脑袋,朝办公室里的月乐一挥手,“总算在相亲网站上遇到了不错的对象,这回姐姐我打算积极一点呢!”
积极一点……月乐瘫坐在短沙发内,咀嚼着骆粉雪留下的四个字,心底微微泛出苦意,是呵,“积极一点”,说来如此轻松的四个音节,迸出口腔甚至用不了一秒钟。然而,说到做到,谈何容易?
魏言轻发现自己又陷入了不知和谁生气的怪圈之中。
一整天了,心神不宁。心头像罩着层层密云,乌哑哑阴沉沉的。中午月乐没来得及帮他订午餐就昏倒送医,因此他也赌气似的索性不吃了。晚上回到家中,翻出一碗即食面注满了热水,在碗盖掀开的那一刹那,闻着油腻腻的香气,他却又失了所有胃口。
手指仿佛有自己的主张似的,几次三番拿起电话,掂在手心里,复又放下。
他在斟酌。一个才入职两天的新同事打电话给另一个女同事,询问她身体怎么样了,会不会太唐突?
或者换个角度,一个主动开口提出分手的男人打电话给前女友嘘寒问暖,会不会太矫情太不合时宜?
思绪转了几转,他仍是一咬牙,破釜沉舟般地按下拨出键。
耳边传来池月乐设置的彩铃声,吵吵嚷嚷的,只听到强烈的鼓点声中一个婴童似的女声重复在唱“啊啊啊啊啊”。魏言轻打以前就一直想不通,池月乐这么一个闷葫芦似的无趣女人,怎么会选择这样一首喧闹的歌曲来作为彩铃?
结果,手机在他耳边“啊啊啊啊”了足有一分钟,彼端仍是无人接听,听得他直冒火气。正当他满心烦躁地想要切断电话之时,那边终于接了。
“喂?”
那边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还有轻浅的呼吸声。
“喂喂?”
“……”
“池月乐!你说话!”他火了,低声狺吼。
只听“咯嚓”一声,电话断了。
直到“嘟——嘟——”的忙音在他耳孔里形成回声,魏言轻才愠怒地意识到:他竟然被池月乐挂了电话!
这算什么?这可恶的女人!仅仅因为他先提了分手,现在她便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了?
他紧捏着手机,它仿佛在他掌心里生出芒刺来,扎得他有些疼痛。
现在能怎么办?再打一次?他可丢不起那个脸。魏言轻冷笑一声,不假思索地改拨另一个号码。
这回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喂?言轻啊,有事吗?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话。”是方皓朗,他正压低了嗓门说话;背景音乐声嘈杂,仿佛是某家卡拉OK或酒吧。
“你在哪?”他心下一沉:该不会……
“我跟朋友在一起……啊,快没电了!我——”
话尾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又是“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