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要走了。
未央想要送他下楼,他不让,说:“我不要让你看见我离去的背影。”
她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开了门把外套递给他,低头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他道:“我看着你关门。”
她只好关上门,一回身便看见厅里唯一一张沙发,骆毅刚才坐在上面的,那微微凹陷的痕迹还在,她立在那儿发了一会呆。
屋里有点闷热,因为已经是夏天了。她走近窗边,看见骆毅还站在楼下等计程车,夜已经很深了,一根一根的灯柱伶仃立在路的两侧,连灯光仿佛也暗了些,静静地照出夜的冷清。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糊糊的影子,他忽然回过身,远远地仰脸向她看过来,脸庞仿佛有笑,她便也回他一个笑,抬手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随即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夏至过后,天气慢慢地酷热起来,日子一如既往地滑过。
她开始慢慢地对他说谎,说:“我最近挺忙的,加班,下班时间都不确定,你就别天天过来了。”
幸而他也忙,可是隔不了几天,见不着她,他便又来了,等在公司楼下,忍不住打电话给她。而她明明还在公司里,却推说和老板一起在外面与客户谈生意,让他回去,然后一个人站在冷清的办公室里,透过落地窗,看着他驾车在昏暗的夜色中离去。
又过了些时,有天他打电话给她,那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大概还是刚从公司里出来的,说:“我过去你那里好不好,我好多天没见着你了。”
她道:“我和同事还在外面,你先回家吧,我再打给你。”
那时候她已经是在家里了,在卧室的床上,仰脸躺着,并没有开灯,窗户却大开着,夜风吹起窗帘,在那深邃的苍穹里,无数繁星闪烁,挨挨挤挤地堆砌着,斑驳了夜空,可是有谁想得到,它们的距离会是一光年。
她极力地仰着脸,偶尔有流星在群星间穿梭,最后燃尽成一束光迹,殒落在瞳仁里,她的脸颊已经一片濡湿,她举手揩着眼睛,手机却又响了起来,她惘然地听着,最后还是接起。
电话里是他的声音:“未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或许我过去接你好不好?你在哪里?”
她忍着眼泪,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不,你别来,你回家吧,别等了,我都不知道要待到何时,回去吧,啊?我手机快没电了。”然后没等他说话便马上挂掉电话,随手关机,把手机向床头柜一掷,便把脸深深埋在枕头下。脸底下的枕头渐渐湿了,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从梦中醒来,脑门发胀得厉害,伸手模索着想要打开床头灯,按了好几下开关却都没有反应,这才想起昨天管理员仿佛跟她说过今天这一区会停电一天。她爬起来,在床沿呆坐了一会儿,便走过去把窗帘拉开,清凉淡薄的雾气缓缓地渗透进来,她感觉到脑筋清明了些。月亮完全没有了,星子远而淡,肉眼几乎不能辨,而在天另一边的云层里,微红的霞光已经呼之欲出,这时候其实不过才四点多,从高处往下看,没有路灯,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而阳光,还是云层里的影子。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她无论如何都觉得这句话是对的,这世上一定有这样的爱情,可是,可是……为什么……
她缓缓地把上半身都靠在窗户上。
这世间万千的变幻,这不可理喻的现实!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总是这样拖着,骆毅并不笨,他一定已经察觉到她刻意的疏离,她必须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与他说清楚,清清楚楚的,不能拖泥带水。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淡了,夏季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街道的一切便完全清晰起来,她才注意到,那一部车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已停在那里的。
她又是一呆,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着,这时候阳光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人有些昏眩,她拿手挡着脸,背过身去,那一刹那,几乎心软。
“未央,我只要你知道,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影响到我们的,无论如何。
“……我知道爱情并没有错,可是毅儿他与你不一样,因为他是骆家的继承人,他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使命,感情在他要背负的东西的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能是锦上花。”
她把手放下来,忽然决定了。
出了楼道,远远地,未央看见那部车子依旧还停在在那儿,四周很静,她慢慢地走近。隔着模糊的车窗,她隐约看到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方向盘上,歪着头伏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着了,她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伸手轻叩车窗,里面的人大约亦是睡得不深,他迅速醒了,看到她马上便推开车门,他的眼睛红肿,下巴与嘴唇上胡子密密丛生。
未央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满脸胡碴的男人,想起初遇时分那个面容英俊笑容邪气的男子,眼泪就要呼之欲出,她忍着。
他笑,“你回来了。”
伸手就要揽她入怀,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没等他开口,她率先问道,声音冷然:“怎么不回家?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会在外面待到何时吗?还是睡在车上特别舒服?”
他愣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生气了?”
她咬了下下唇,道:“没生气,干吗生气?”
而他仿佛是在解释:“昨晚我到这儿时才知道这一区都停电,四周都黑漆漆的,我怕你不安全……本来是想去接你的,可是又不知道你在哪儿,手机又一直打不通,我不放心,所以才等在这儿的。”
她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棒了半晌,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唤道:“未央?”
她抬起头看他,吞了吞口水,道:“骆毅,我要走了。”
他马上道:“上班吗?我送你。”
她摇头,道:“我是说要离开北京。”
骆毅明显地愣了下,才问:“离开北京,去哪儿?”
她想了一下,才道:“回杭州吧。”
他又笑了,仿佛是放下心来了,道:“是回去看你母亲吗?我们一起去。”
她隔了一会儿又摇头,道:“我这次回去,就不再回来了。”
骆毅心里开始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急速扩大,不确定地问:“未央,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这时候太阳渐渐升高了,洋洋地晒在人身上,已经微微有点发烫。
她终于说:“骆毅,我们分手吧。”
曾经那样辛苦,那样辛苦地割舍掉了一个他,割舍了过去,她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全心全意地,重新面对生命中的另一个他,因为当她转过身,他还在那里。
只是现实却一下子就迫于眉睫,措手不及。
鱼与熊掌,陈列君前,必须做出抉择。
她知道这个抉择于他,实在太艰难了,是太艰难的一回事。
他这样抵受着重重的压力,无非都是因为她,所以她必须做出抉择,为他,亦为自己。
他们都必须面对现实,即使没有这场金融风暴,他母亲的话也未必一定全是真的,后果或许亦并不如骆夫人说的那样严重,骆夫人或许只不过是在找一个理由,一个让她可以心悦诚服的理由——她若放弃,不是牺牲而是成全。但不管她答不答应她的“帮忙”,到了最后,她与他的结局只怕是,一如当年。
只是她的手段比当年陆夫人直截了当的手段高明多了,激不起她任何的抵抗便屈服。
未央诧异着她的心忽然这样明晰,然,在那看似高贵慈悲的面相下,人的心又是多么可怕,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能够再想下去了,那无论如何是他的母亲。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相信地道:“你说什么?你是在与我开玩笑吗?”
“我说……”她艰难地开口,“我说,我们……”
“未央!”他忽然打断她的话,“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些什么?”不等她回答,又抓起她的肩膀急急地道:“我说过,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影响我们的!你相信我!”
未央只是摇头,违心地道:“不是,没有人与我说过什么,也不是不信任你……是我,你知道,我,我一直都忘不了陆晖……”她的鼻子发酸,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忘不了他,对于你,不过是一时的迷惑,一时的感动。你为我做了那样多的事,那样多,我总想着,我又怎能辜负你呢?另一方面我又以为,感情是可以渐渐生出来了,可是我错了,原来是不可以的,不爱就是不爱,我真的没办法,我……”
“别说了!”他惶骇地望着她,简直不相信这话是出自她口中,只喃喃地道:“我不相信,你只是一夜未眠,太累了……未央,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需要冷静,都是我错了,我不该来等你的,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说到最后,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松了,然后无力地垂在身侧,却并没有马上就走,只是立在原地哀恳似的注视着她。
他并不笨,可是未央知道,她已经刺中了他的软肋,因为陆晖。
他终于转身驾车离去。
她在阳光下泪流满面。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将更加彻底地失去生命中的MR.Right。
鲍司里裁员名单已经下来了,没有她的名字,可是未央到底是决定了。
李玲知道她要辞职,大吃一惊,“你怎么回事?现在人人都在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饭碗的时候你居然要辞职?!”见未央不说话,又追问:“因为骆公子?这又是何苦呢?”
未央没有说什么,只是去意已决。
这时候辞职,时机可以说是坏得不能再坏了,经济萧条,各处只有裁人的,但她总想着生活问题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其他的一切,就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关键是,她必须离开。
她去跟房东退房,收拾房子的时候才知道,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原来身边也堆积了很多带不走的身外物,她蹲在地上看着这些仿佛总也收拾不完的满地狼藉,忽然泄气,索性坐下来,却只是发怔。
恍惚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房东太太,没想到是他。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斜插在裤袋中,轮廓隐在逆光中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可是眼珠幽黑润泽,像是古时盟誓时投到水里的珠玉,不过再明亮些,还是沉到了水底去了。
未央觉得凄惶,她握着门柄,只呆立在门口发怔。
“不请我进去坐?”他微微一笑,可是笑得那样疲惫。
他笑起来其实是非常好看的,她真想再看一次他那透着邪气的笑容,在那衣香鬓影的商业宴会中,在那利益的狭缝里,随心所欲地弹奏着那用来当布景的钢琴,一切的人与事于他仿佛都是那样无所谓,他本不该遇上她的。
她终于侧过身,往里面让了让,刚想说点什么,一股泪意直涌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只道:“请进。”
他进去,她掩门跟着走进来,随口就道:“请坐。”
说完才发觉客厅被她弄得狼藉不堪,根本没有可坐的地方,便胡乱把沙发上搁着的一个皮箱拖到地上,示意他坐,他可有可无地坐下来。
她蹲下来把地上的那个皮箱打开,忙着把一些零星的散落在地上东西往里面收拾着,也不说话,他坐在一边看着,亦只是沉默。
那是夏天阳光灿烂的午后,浓烈的阳光透过窗台照射进来,亮得刺眼,空气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光线中的微尘飞舞,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却似渐渐带涩。
他忽然问:“我能抽支烟吗?”
她点点头,又道:“可以。”
他把烟拿出来,含在嘴里,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点燃,又揉了。
她忙着只顾低头整理东西,那好些天老也整理不好的东西今天不知为何收拾起来特别快。她收拾完地上的又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看着被塞得满满的箱子,心里就越发空落,可是她一刻也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地难过。偶然抬眸看见墙上挂着的一个玻璃相框,是她的一帧单人照,便走过去想要把它摘下来,可是有一定的高度,她踮起脚了还差一点够不着,当初也不知是怎么挂上去的。
他突然站起来,也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把那玻璃相框拿下来,却并没有交给她,只是拿在手上。她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可是他的眼睛只注视着照片上的她,盛夏的阳光像无数细碎的钻石,一咕嘟地钻进了他的眼睛里,仿佛缀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欲坠未坠——那多半是外面的阳光映的吧。
“未央。”他终于开口,然而目光仍然是不朝她看,只停留在照片上,“你知道吗?很多年前,因为这张照片,我与陆晖还打了一架。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会认识你,但他打我的那一拳,真痛,那种痛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样痛……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是你,因为遇见了你。”
未央看见,很大的一颗水珠“扑通”地落在照片上,那是他的眼泪,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那眼泪顺着照片滑落下去,仿佛是照片里的她与他一同流泪。
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是忍住了。
她也不后悔,甚而庆幸。
因为她爱她,如同他爱她。
可是她不能说,只能把那一句话用力地哽在喉咙里,不能说出来。
她就要走了,她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不是没想过要去争取的,在最后的选择面前,也曾犹豫,甚至动摇。
可是先入为主的成见,已经根深蒂固。
就如她那晚在骆家听到的那不堪入耳的话:像她这种随便在大街上与男人亲热的女人,想要成为骆家的媳妇,简直妄想!
而在她的身体里面,除了爱情,还有一些东西无法割舍,无法放弃,比如尊严。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她,眼睛闪烁着泪光,那是破碎了的阳光,因为沾上了灰尘,模糊而明亮,笑却还是笑着的,扬了扬手中的玻璃相框,道:“这张照片能不能送给我?”
她也笑,道:“好啊。”想了想又道:“既然是送给你,我写两句话留念可好?”
说完不等他答应,便自顾自地翻出签字笔,接过他手上的相框,打开把照片拿出来,翻转,颤着手一笔一画地写道:但愿人长久……
还没写完,敲门声却响了,未央抱歉地朝他笑笑,把笔与照片搁下便去开门,是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站在门外,看了看未央,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骆毅,笑问道:“没打扰到你们吧?”
未央道:“没关系,我正收拾东西。”
房东太太又笑着看了看骆毅,对未央道:“难怪你要退房了,这样一个体面的男朋友,是要结婚了吧?”
未央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笑出来,只牵了牵嘴角,算是敷衍过去。
房东太太又道:“我只是想问问,夏小姐你确定明天就走吗?”
未央背对着他,低低地应道:“嗯。”
房东太太终于走了,未央掩上门,返回身来没有看他,拿起笔来继续在照片后面写着:千里共婵娟。
然后微笑着递给他,他呆呆地看着那两行字,眼睛又慢慢潮了,无法说话。
他握着照片,有种恍惚的错觉,就像那年在维也纳,他在陆晖的公寓里握着她的照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她,他记得照片后面写的是: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突然明白过来。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是她对陆晖的感情,那样坚贞不移,从开始到现在。
而他与她,到了最后,却只能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棒了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明天就要走吗?”
未央道:“嗯。”
默然了一会儿,他又问:“明天什么时候?我送你。”
未央垂着头,慢慢地道:“不用了,你别来……我不想到了最后,留给你的仍只是一个背影。”
他看了眼手中的照片,又道:“你把照片给了我,那么礼尚往来,我也送你样礼物罢,你喜欢什么?我们出去挑。”
未央摇头,“不,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好,那我——”
他猝然向门口走去,拉开门,然后带上。
他走了。
然而第二天他还是来了,想去送她,可是她已经走了。
房东太太在收拾东西,昨天匆匆一面已经认得他,便问:“是夏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忘了带走吗?”
他摇头,一眼看见昨天摘下照片的那一面墙上,一个洁白的长方形的印子还在那里,可是照片的主人已经走了,过不了多久,那小小的,洁白的长方形印子便会缀上灰尘,与周围的墙壁融为一色。
她没有再回北京,但她知道,他后来结婚了,继承庞大的产业。她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结婚照整整占了一个版面,报纸上说,新娘亦系名门。
新娘很漂亮,笑得很甜蜜,美丽的脸上有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新郎呢?笑倒是笑着的,然而眉头还是微微皱着。
她看着,忍不住也跟着微笑,身体的某处却隐隐约约地疼痛起来,是那种钝重的痛,那样空洞,可是慢慢地就遥远了,被什么覆盖了过去,掩埋。
陆晖。骆毅。
那样遥远,仿佛都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在童话世界里继续上演。
她还在属于她的世界里,真实地活着。
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着彼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
但愿人长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