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又上八卦杂志了,这次却没从前那样幸运,没有了夜色的障眼法,她与骆毅以非常亲密的拥吻姿态暴露在日光中,这次的她不再是陪衬人物,而是成为了与骆毅一样闪亮的焦点,这下,全公司乃至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骆毅的新欢。
早上未央上班时经过楼下的书店,发现很多人站在书店门口的杂志摊前驻足,生意兴旺的样子,她便也放慢脚步,好奇地探了探头,没想到书店老板看见她居然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递上一本杂志,说:“夏小姐,这是最新出版的,今天的已经全部卖光了,这本是特为给你留着的。”说完又补上一句,“送的。”
夏小姐?
未央愣了下,推拒,道:“这怎么好意思?”
她不记得她与这书店的老板曾几何时有过交情。
书店老板热情地把杂志往她手中一塞,仿佛别有深意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这句话未央没听明白,直到她看清楚手中那本杂志的封面。
她捏着那本杂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回到办公室好久,未央的头都抬不起来,偏偏此时又有快递公司的人送来一部手机,指名要她签收。这摆明又是骆毅的礼物,众目睽睽,签收的话就表示她默认自己是骆毅的“新欢”,不签收的话又有“扭捏作态”的嫌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无故又生出一番事端来,惹来同事们的频频调侃。
未央彻底无语,最后还是签收。
然后躲到洗手间去给骆毅打电话,他仿佛很高兴的样子,说:“手机收到了?好用吗?快递公司的效率不错……”
未央吸了口气,打断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骆毅怔了下,随即笑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下班我来接你好吗?”
未央握着手机,刹那间她便心软了,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大概是不能想象别人面对这一切的压力的。
骆毅挂了电话,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低头含上一支烟,扫了眼桌上的杂志封面,以往他虽然闹过一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但他一向懂得拿捏分寸,从来没有这样出格过。上次为着与未央在世纪剧院的停车场的那几张照片,他与父亲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昨日看到这本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杂志时,他便知道必然又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丙然,母亲昨晚便来了电话,让他今天无论如何回家一趟。
他拿起那本杂志端详着,封面醒目地标志着些敏感暧昧又尖锐的字眼: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当众激吻……
拍得不错,画面很清晰,很专业。
他微微一笑,很好,正好先给父亲一个心理准备,反正迟早是要见面的,现在这个见面,只不过是提早了点。
还未到下班时间,忽然听见李玲道:“未央,他来了。”
未央对着电脑屏幕,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本能地随口反问:“谁来了?”
问完后才反应过来,不顾李玲暧昧的挤眉弄眼,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向下望,就看见骆毅很招摇地倚车抽烟,一只手斜插在裤袋里,姿态优雅,倒是很悠闲的样子,从高处往下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看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未央气便不打一处来,重新坐回电脑前,已经无心工作,忽而想起抽屉里骆毅送的新手机,便把她原来的那张SIM卡换了上去,才开机,一条一条的短信便接踵而来,有些是系统信息,无非是提示话费余额不足以及恭祝新春快乐之类的,有些是李玲的,但绝大部分是骆水洛发过来的,她一条一条地翻看着。
[未央,怎么电话一直打不通?对不起,昨晚我实在太冲动了,我不该打那个电话给你的,我哥他没事,原来他后来转机去了香港,并没有乘搭那班机……]
这条信息很长,她翻了好几页,才全部看完,然后按下一条。
……
……
[未央,你没事吧?看到信息回我电话。]
……
[未央,我与陆晖要提前出国了,去美国,不回北京了,直接在上海飞美国,陆妈妈病情急剧恶化,她一直希望我们结婚,所以我必须陪他去……而后我会回维也纳,短期内都不会回国了,保重。]
陆晖。
未央看着出现在手机屏幕的这两个字,恍若隔世。
她慢慢地把额头抵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眼前便浮现骆毅倚车抽烟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起身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未央破天荒地第一次提早下班。
骆毅看见她很自然地迎上来,四周的目光令她浑身不自在,骆毅为她拉开车门,她头一低便坐进了车内。
骆毅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上车,关门,发动引擎,加油门,车子向前滑去。骆毅顺手开了音乐,一阵阵轻柔的音乐流泻出来,车内还幽幽飘散着一股烟草气息,想必他抽了不少烟。
看着外面不断倒退的街景,她终于想起来要问:“现在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骆毅笑,说:“我以为你不会问了。”
未央不自然地笑了笑。
骆毅道:“我们回家。”
“回家?”未央呆了呆。
他尽量轻描淡写:“我想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我母亲你上次见过的。”
未央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要介绍父母给她认识?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恰好是红灯,车子停在路口。
“未央。”骆毅转过头来看她,伸手关掉了音乐的开关,他的声音清晰入耳,“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也希望你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你若是不愿意,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未央怔住,抬眼看他,他已经别开了头看前面的挡风玻璃,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竟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双唇抿得紧紧的,又伸手去按音乐的开关,音乐流泻出来,又故作认真地去调音量,交通灯悄然转变成绿色,后面的车有些已经不耐烦地按喇叭,而他仿佛听不到。
未央咬着唇,忽然觉得自己罪不可恕,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已经是低到了尘埃里了。
他是如此卑微地爱着她。
她终于伸出手握住他的。
虽然她并不确定,在尘埃里开出的这朵花,是结果还是凋零。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傍晚,山上大雾弥漫,厚重地凝聚在空气里,浓得仿佛能随时滴出水来。柏油山道空空落落,车开得很慢,顺着山道蜿蜒而上,天色越来越暗沉,山道两侧的灯火开始亮起来,幽幽地,仿佛两串夜明珠,一颗一颗,溶解在黏稠的白雾里,晕染开来,只是一片橘黄色的光影,一切朦胧未明。
下车后她的心才开始跳,手心全汗湿了,骆毅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走到门口,她竟有点却步,不由自主的。
骆毅只得停下脚步,放低声音,道:“别怕,我母亲你上次见过的,至于我父亲……有我呢。”
她还是忐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见面与从前那一次见面是完全不同的。
骆毅郑重地介绍:“父亲,这是夏未央。”又转过头去对骆夫人道:“母亲,未央您上次见过的。”
骆毅的父母乍然看见她,仿佛都吃了一惊,特别是骆锋,脸色略略有些不自在,可毕竟是官场上应酬惯了的人,仍然不动声息得体地微笑,客气地唤她:“夏小姐。”
如此客气,未央觉得不安。
骆锋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加威严强势,只是她明显地感觉到他那种拒人千里外的礼貌与疏离。
倒是骆夫人依然雍容如昔,微笑与她握手,一面就吩咐佣人上茶。
彼此坐下。
骆锋的目光如炬,未央才发觉自己的手与骆毅的手还交握着,十指紧扣。
她窘得慌,不着痕迹地把手从骆毅手里挣了出来。
然后吃晚饭,晚餐的气氛有点沉闷拘束,骆锋不久便离席,对骆毅道:“你来一下。”率先步上楼梯。
骆毅伸手在桌子底下重重地握了下她的手,道:“我去一下。”随即上楼。
骆夫人解释:“他们父子平常都忙,难得见上一面,请多包涵。”
未央慌忙道:“您言重了,是我冒昧来打搅。”
骆夫人微微一笑,问道:“你不是北京人吧?”
“我是杭州人。”
“你一个人在北京?”
“是的。”
稍稍停了一下,骆夫人才仿佛不经意地问:“令尊令堂都还好吧?”
未央有些不安,她顿了顿,方如实答道:“我父亲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我母亲……在杭州。”
“噢,是这样……”
……
……
隐约间听见楼上有争执的声音,骆夫人的笑容有些勉强,“对不起,我走开一下。”
偌大的饭厅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不管隔音效果有多好,可是那样愤怒的话语,虽然零星,总有一些是能够穿透耳膜的。
未央一个人坐在那里,只是发呆。
时间到了这里,仿佛寸步难行。
忽然一声巨大的摔门声震碎了空气,抬眼便看见骆毅从楼上冲下来,脸色罩霜,抓起她的手便向大门走去,“我们走。”他抓着她的手指关节青白,捏得她的手很痛。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浓雾已经散了,未央这才发现柏油山道两旁种植的是随处可见的侧柏,浓密的枝叶淅沥沙啦地在风中摇晃,影影绰绰,在迷蒙的月色下,摇碎了一路。
版别时骆毅深深吻她,他的唇微凉,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他说:“未央,我只要你知道,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影响到我们的,无论如何。”
未央微笑点头,可是心里明白,今天晚上的事,不是他的一句话,就可以释然的。
他又拥她入怀,亲吻她的脸颊,忍不住又移过去想要吻她的唇,她头一偏,他只吻到她的头发,她忍不住推他,道:“你怎么没完没了?”
他喃喃地道:“完不了。”
骆毅几乎每天都来接她下班,而他除非是真忙不过来,不然是天天都要来的。未央亦终于不再忌讳,在李玲面前大方地承认了,李玲已经没有心情去调侃她,办公室里的同事也没有兴致去提起八卦杂志的事,金融风暴危及全球,国内的一些中小型外企都纷纷倒闭或是大幅度裁员,未央所在的公司硬撑了好几个月,也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进行着裁员的计划。人心惶惶,在这个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刻,失业率每天都在上升着,谁也怕被裁掉。
骆毅也忙,因为累,近来他都瘦下去了。可他总能抽出时间来接她下班,然后与她一起吃饭,未央的手艺并不是特别好,偶尔做饭给他吃,他亦赞不绝口,而这一向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几乎都是在外面吃的多。
有一天,那已经是两三个月后的事了,骆毅要去香港,他匆匆忙忙地就飞了过去,甚至来不及跟她告别,还是上机前才给她打的电话,语气仓促。
她又恢复了从前挤地铁的日子。
骆毅已经去了香港快一个月了,每次打电话给她都跟她抱怨说吃不惯那边的菜,说特别想念她做的菜,有次听得多了,她就故作生气地问:“只是想念我做的菜吗?”
骆毅马上说:“还特别特别想你。”
都是诸如此类的话,他从没跟她说过工作上的事,亦从没听过他说累。
这天下班时她才步出公司大门便看见了一辆纯黑的劳斯莱斯房车停在那儿,让人侧目,她也不由多看了一眼,这时车门却忽然开了,骆毅的母亲竟坐在后座,远远地朝她微笑颔首。
未央怔住了。
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可是来都眼前的时候,还是有种始料未及的感觉。
总是觉得太快了,因为幸福满溢,悲伤还是漾了一地。
版别时未央婉拒了骆夫人送她回家的好意,独自乘搭地铁,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遇着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而她后面站着的两名男子,还在大声地谈论着“金融危机”,一副专业人士的口吻,引人侧目,人实在太多了,地铁里的空气不好,未央突然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可她夹在这拥挤的人潮里,只是无法移动半步。
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没有心情自己煮饭吃,今天实在太累了,洗完澡后将就着吃了碗泡面,早早便上床睡下了,可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手机铃声忽然大作,她接起,结果是骆毅,他的声音透着沙哑,问:“睡了吗?”
她抬眼看了看床头柜的闹钟,已经十一点多了,嘴里应道:“还没呢。”
他又道:“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一时懵然,呆呆地问:“下来哪儿?”
他道:“楼下。”
她的大脑停顿了数秒,跳下床拉开窗帘便往下看,一辆出租车正缓缓地驶出巷口,昏黄的路灯,照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衣便下楼去,也顾不上自己还穿着睡衣与拖鞋,出了公寓楼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倚着门前的电灯柱而立,竟然真的是骆毅,旁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刚刚下机。
他冲她笑,远远地便张开双臂,她迎上去,任由他抱紧自己。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她悄悄伸手环住他的腰。
她问:“怎么回来也不跟我说?”
他微笑道:“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看了那个行李箱一眼,问:“怎么不先回家呢?”
他道:“航班晚点了,我只想着立刻看到你,便过来了。”
她抬眼看他,他仿佛又瘦了些,便问:“吃饭了吗?”
他摇头,道:“飞机上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我只想着你煮的菜。”
好几天没有开伙,她冰箱里储存的食物寥寥无几,东拼西凑,做了很简单的一道牛肉面,她又临时添了一碗玉米鸡蛋浓汤,他吃得狼吞虎咽。
他月兑了外套坐在那儿,身形越发显得瘦了。未央看着他,忽然心酸。
她想起今天见骆夫人的情形。
骆夫人亲切地唤她“未央。”
骆夫人神色稍显疲惫,嗓音微哑,她道:“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的。”
未央又是一怔,只得道:“阿姨,有什么您就说吧。”
骆夫人叹了口气,才道:“这样说吧……因为金融危机爆发,骆氏的股票一直在大幅度下滑,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若是再没有人注资,一同应对危机,稳定股票下滑态势,骆氏就真的完了。现在这个时势,虽说人人都自身难保,个人主义是无法生存的,只能携手应对,但不管是在商场还是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永恒的信任,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联姻。”
骆夫人顿了顿,见未央不做声,又问:“你,可明白我说的话?”
未央只是不说话,骆夫人又道:“未央,你是个好女孩,若不是真没办法,我是不会来找你的……但毅儿就是这样一个犟脾气,因为你,他简直是豁出去了,他父亲说骆家的基业会葬送在他手中的……我知道爱情并没有错,可是毅儿他与你不一样,因为他是骆家的继承人,他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使命,感情在他要背负的东西的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能是锦上花。”
锦上花。
如果他的爱情只能是锦上花,便注定萎谢。
未央终于说:“我知道,我明白的,你放心。”
当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倒又想起那一年盛夏,她站在陆家凉飕飕的客厅里,骄傲地仰头对陆夫人说:这个世界,钱并不是一切。
那时的她,是那样年轻,年轻得仿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像盛夏的阳光一样,澄净明澈,即使炎热,即使刺眼,可是不屑一顾,以为两情相悦,就可以天长地久。
可是后来经历了那样多的事,她学会了屈服,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接受现实的无奈,连心都钝了。
她再也无法说出那样一句话。
而骆夫人仿佛无限感慨,“生为世家子女,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年轻的时候,谁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可当爱情与家族利益一旦出现冲突,被放弃的往往只能是爱情。”
最后她握起未央的手,道:“谢谢你。”
……
“未央。”骆毅唤她。
未央回过神来,应道:“嗯。”
骆毅若有所思地问:“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未央笑着掩饰,“没什么。”然后仿佛不经意地问,“这次去香港工作还顺利吗?”
他喝了口汤,随口就答:“还好。”
未央没有再说什么。
看他吃完,她便收拾碗筷端到厨房去洗,他跟了过来捋起衣袖,道:“我帮你洗。”
未央道:“不要,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骆毅皱眉,问:“什么叫不是我该做的事?那什么才是我该做的事?”
未央怔了下,才道:“你回去吧,很晚了。”
他忽然在身后拥住她,道:“未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未央拿在手上的碗一滑,“砰”地碎了一地,两人都吓了一跳。
未央率先回过神,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道:“看吧,都怪你。”又道:“回去吧,好不好?真的很晚了。”
骆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
忽而凑过脸来,未央微微一笑,踮起脚来,在他脸颊轻啄了下。
骆毅觉得委屈,道:“就这样?”
未央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