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三娘随带路的丫鬟来到一处厢房,等丫鬟把桌上的油灯点着了,她也不晓得要做什么,只呆呆站在门边,一双眼滴溜溜地四处乱看,见这房间比她之前同娘亲住的小屋大得多,家具物什一应俱全,难得的是摆放的都是地方,于整洁中透出雅致。
她在之前住的村镇里是个野孩子,胡作非为无所顾忌,但多半也是因了村镇里的人先把她当野孩子看待,如今来到个陌生地头,人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她反而怯怯地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了。
丫鬟收拾妥当,回头看见三娘仍傻傻站着,忙搬来一张圆凳,“小姐你站着不累吗?”
这大概是三娘头一遭被人唤作小姐,她不由睁大了眼,“你在对我说话?”
“可不是?老爷都吩咐了,小姐虽是初次来咱们庄里,可以后多半会留下,让我们把您当自家主子侍候呢。这间屋子本来是过世的夫人住的,老爷安排你住在这,可见他对你是多么看重。”
“你们有几个夫人?”
那丫鬟“扑哧”一笑,“就一个,少爷也只有一个,我们老爷与夫人感情好,从未想过纳妾,咱们倒是想庄里多几个小姐少爷热闹些,不过主子的事,下人哪敢说什么。你别看庄里头家丁不少,其实多半都是帮少爷在外头做生意的,剩下的还是因为少夫人要进门,这才多迁了几人进来。如果小姐今后也留下那就更好啦,自夫人过世后庄里就没几个丫鬟,平时都怪闷的。”
三娘住在沈府时从未有过贴身丫鬟,况且沈家主子荒婬,下人也有样学样,她与他们一向处不来,今天倒是头一次碰到这么亲切的同龄人。不由展颜一笑,“我也是,我娘过世后都没人陪我说话,可闷了。”
棒壁厢房里突然有人唤:“小玉,你在和谁说话?”
三娘吓一跳,循声找去,才在靠近屏风的照壁上发现一扇小小的镂花窗,声音就是从那头传来的。
“表小姐,吵醒你啦?”丫鬟吐吐舌头,压低了嗓音对她道:“隔壁住着夫人娘家的表小姐,两家常有来往,此次少爷迎亲,表小姐就代她家里送礼来了。她来做客时,一向住在夫人房间的隔壁,由我侍候着。”
三娘大感有趣,趴在纸窗上一个劲张望,若不是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她早捅个洞儿偷看了。
又听那头“唔”了一声,软软的女音说:“我今个有些头疼,才刚睡下,就听到外头有些人声,是又来了客人吗?”
三娘起了玩心,隔着窗答她:“是,我就是那客人。”
叫做小玉的丫鬟忍了笑,扬声对隔壁的人道:“表小姐,这是老爷那头的贵客。”
棒壁“啊”一下,有人下榻点了灯,也移到窗边细声细气地问:“你是姑丈的客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女侠?”
三娘闻言一怔,丫鬟已格格笑了起来,“表小姐,我们老爷年轻时虽然在江湖上混过,可他的客人不一定就是江湖人呀。你准是奇怪的书又看多了,老是想见识一下江湖人。”
那头啐一声,不理睬这多嘴的丫鬟,径直问三娘:“我叫秋庭,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别人都叫我三娘。”
“三娘?连名字都这么有江湖气息,你当真不是江湖女侠吗?”
三娘抓抓头,她其实没有闺名,连三娘这个称谓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只是镇上的人都这么叫她,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名,可跟江湖扯不上半点关系,“江湖是什么?”
“就是有许多拿着刀剑的人的地方。”
“是不是还有人穿着黑衣,把脸都蒙起来?”
“对对。”
“里头的人都互称师兄师弟,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每问一句,窗那头就传来一道抽气声,让她觉得这个表小姐似乎快要昏倒了,而那个很亲切的丫鬟则在一边抿着嘴笑。最后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不过带我来的人大概是去过的,有个人一天到晚抱着剑,说起话来满口都是师兄师弟的。”
“啊,那必定是江湖上的大侠了,敢问他们如何称呼?”
“恶人。”三娘月兑口而出。
“恶人?”
是了,恶人是她原先骂他的话,他的名字应该不是恶人来着。难不成他叫七师弟?那好像也不算是名字……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与她朝夕相对、总是抱着剑的那个男子叫什么名字。
“你随他们来,却连他们的名号都不知?”
“他们又没说。”三娘一撇嘴。
“这……听说有些江湖大侠素来喜欢隐姓埋名,与你同来的人想必也是如此!”秋庭一击掌,迫不及待地又问:“敢问姐姐是如何结识那两位大侠的?”
“我也不知,起初是有奇怪的人放火烧了我住的地方,他们两人跳出来救火,赶跑了蒙面人。”
“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乃大侠风范!接下来定然是两位大侠联手相助,终于查出原来是歹人觊觎姐姐家里私藏的武功秘笈……”
三娘嘿一声,“我家早烧光啦,怎会有那种东西?接下来两位大侠便将我打晕,带了出来。”
“什么?”便连一旁听得入迷的小玉也吃了一惊,“表小姐,大侠也会对女子动手吗?”
“呃……”窗那头的人犹豫不决,“大侠做事,非我等常人所能理解,相信其中必有缘由……这位姐姐你快说,之后又如何了?”
“之后?之后我便掉到河里,又是其中一人将我拉了上来。”
“是了,这就是传闻中的英雄救美!”秋庭激动地一拍案,一把绵软的嗓音竟也给她说得慷慨激昂,“当时想必是险象环生,危机重重!”
有吗?三娘努力地回想,摇摇头,“我不知,不过那人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哎呀姐姐,这与书上说的分毫不差——‘佳人舛命落难,英雄舍身救美’,接下便该是以身相许了。”
“表小姐!”丫鬟急叫,红着脸一跺脚,“您自个看些不成样的书便罢了,可别把三……三小姐给教坏了,让老爷听到,非骂我不可。”
“什么是以身相许?”三娘偏偏不识相地问。
“这……回头小玉不在时,我才慢慢解释与你听。”
“表小姐!”
棒着窗的两人,一个傻,一个痴,竟也聊得无比融洽,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夜深,也没人想到把对方叫到自个房里。等她们兴尽收口,丫鬟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三娘也不叫醒她,月兑了鞋爬到榻上和衣而眠。
她本是泼辣的性子,可今晚连连碰到对她如此亲切的同龄人,那泼性子便使不出来,反而显得有些傻气。尤其是那奇怪的女子秋庭,嗓音绵软娇滴,说的话却豪迈得很,似乎又懂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三娘对她又是心折又生好感。自娘亲过世后,她还是头一回碰到让她喜欢的女子。
合着眼迷迷糊糊,脑子里满是今夜的话,一会想着改日得问问恶人究竟叫什么名,一会又念起“以身相许”,待睁眼时,外头晨光已现,她吃了一惊,揉揉眼,神志清明,这一晚过去得好快。
丫鬟仍趴着睡得香沉,隔壁房间也没有动静,三娘轻手轻脚地下地推开门,晨光正好,庄内已有家丁在忙碌,她记起谁说过今天是迎新娘子进门的日子,便更是待不住,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闲逛起来。
便东望望西看看,有家丁认得这个样子奇怪的女子是昨夜的客人,就道一声诺,其他人只是多看她几眼,大喜日子人多事杂,倒也没有人分心来理会她。
她昨夜初到之时,觉得城里的大房子也不过如此,可一旦认识了亲切的女伴,连带着也看这地方顺眼起来,就连庄里的气象似乎也比沈府开阔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