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镇的官道并不长,及天色全黑,视野里已没了灯火人家,取而代之的是延伸入低缓山坡的小径,只是两边的林间偶尔仍见倒地的碑石矮龛,昭示着在从前,这一带并非如眼下这样荒无人迹。
这一晚幸好有月光,慕容显与虞若竹有功夫在身,目力较常人好上许多,黑夜里行路倒也无碍,只放缓了缰绳,让两匹马沿着若隐若现的山道慢慢踱步。
他们自昨夜火起后便没得休憩,却也不觉疲倦,三娘虽是昏睡了一阵,毕竟是寻常弱女子,骑在马上渐渐开始瞌睡。只一颗脑瓜越来越低,背脊在虞若竹怀里擦一下,忽又清醒,忙摇摇头直起身子,过不了片刻却又点头连连。
如此反复,就连慕容显也注意到了这头的情形,不由好气又好笑地对师弟道:“这姑娘撒起泼来生龙活虎,不想也是个软柿子。七师弟,我看她撑不了多久啦,咱们今夜还是找一片干净林地歇下吧。”他行走江湖多年,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七师弟生于猎户人家,山林间的本事比他只多不少,只是眼下带了个女子,不免缩手缩脚。
虞若竹点点头,突地咦一声,“前头是有个屋子吗?”
慕容显闻言凝神细望,不由大喜,“这倒巧,看那样子像是间庙宇,罢罢,便算是破墙撑了个屋顶,也省得我们再寻地头。”
催马奔得近了,才看清是间没了香火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果真如他所说,“破墙撑了个屋顶”,后头已塌了一半,好在门口处仍完好,容下三人不成问题。
慕容显下了马,掏出火折子点根枯枝四处照照,便连供桌也给人搬空了,那泥像被撇在一角,面目已斑蚀不清。他将四处残破蛛网略为扫扫,回头便要招呼另两人进来,却见师弟已下马,仍是让三娘靠着自己肩头,拦腰将她抱了下来。
他不由一怔,心道:幸好这姑娘半傻半疯,七师弟也是自行其是的性子,否则就算是换了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这样亲近也会生出事端来。
三娘此时已经迷迷糊糊了,师兄弟两人给她腾了块干净地头,任她枕着行囊沉沉睡去。虞若竹动作极快,片刻已在阶上生起一堆火,两人盘腿坐在门边,就着水袋里的清水吃些干粮。
慕容显一向乐天,此时有了宿头,又填饱了肚,这一日里因三娘而起的烦扰已消得差不多,只展颜对师弟道:“那掌柜好生老道,只说不远有个大城,却不说要走几日才到,咱们便傻乎乎地给他骗了出来。好在他干粮给得多,算还有些良心。”
虞若竹“唔”一声,只顾咬着他的大饼,一双眸子直直地透过林木望那天上的白月,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门之中,慕容显话最多,脾气也最好,偏生此次同行的是性子最闷的七师弟,他不由叹一口气,“七师弟,不是我多事,自从去年小师妹觅得良缘离开师门后,你便成了师父身边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都有些担心你。”
虞若竹目光微斜,似是不明白他所言何事。
“像大师兄,学了师父一身的好医术,日后自是追随在师父身边行医济世,他俩心肠都软,但有三师妹这个铁算盘在,今后衣食也无忧。而四师弟已寻到家人,势必得回去掌管家业,其他人处事皆圆通,日后自能独当一面,只你入了师门后便没越过山脚,性子也闷些,无怪连着师父也跟着担心,勒令你此次随我下山了。不过你眼力甚好,心思也比二师兄细,像这姑娘身怀轻功一事你便注意到了,因而我觉得,说不准师弟你倒挺适合行走江湖。如何?等回头答复了那位前辈,再帮这姑娘找个容身之处,你仍随着师兄游历江湖算了。”说着笑一声,“像咱们这等无牵无挂,也不图世间名利的人,其实最是适合游走四方,师兄我是个武痴,平生最好以武结交各处朋友,然而就算不是如此,中原广袤,奇人异事之多,怎样都比成日待在山上要有意思。”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也不知七师弟究竟听进了没有,只见他眉头也不动一下,半晌才应了一个字:“哦。”
哦什么却全不清楚。
慕容显气结,只苦笑着摇摇头,转了个话题:“沈姑娘也有半日滴水未进了吧,要不要唤她醒来吃点东西?”
这回虞若竹倒是有点反应,只回头看了一眼三娘,说,“让她睡吧。”
“师弟,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着火那晚,全府人都给下了药,就连我俩也睡得昏沉,这姑娘却是怎么醒的,难不成她没有吃掺了药的饭菜?”
虞若竹一顿,“那晚饭席上是没见到她。”
这么说来……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去看那睡得沉沉的女子,慕容显干笑,“一日一夜都未进食,又大闹了几遭,难怪睡得像死猪一样。”
虞若竹眼角也露一丝笑意,仍是那句话:“让她睡吧。”
“师弟,你说这姑娘几岁了?”
火光若明若暗地照在三娘脸上,映出一张憨憨的睡容,正只有在此时,她才有点寻常姑娘家的模样,若在醒时,眉目没有一刻不动,张牙舞爪,好不鲜活。
她相貌堪称清秀,只是尖颌细眉略显单薄,若由城里那些相人的媒婆子看来,必会说她不够福气,虞若竹却只想到她瞪着自己时那双黑多白少的凶狠眼瞳,像极他幼时猎到的那些小兽。也只摇摇头,“看不出来。”
“算起来也跟小师妹差不多吧?只是身量小些,看来这姑娘在沈家日子过得是不大好呢。”慕容显叹一声,“小师妹都已嫁为人妇了,至于这姑娘……那样疯癫的性子,怕是找不到好人家顾着她。”
只是那却不是该他们烦心的事情了。
他伸展下筋骨,同师弟说好轮流守夜,便也在庙里另一头寻个地方睡下。到底是心宽的人少烦忧,想睡的时候便能很快入睡,朦胧间似乎仍能看到师弟抱着剑挺直的背影,不由迷迷糊糊地想:这七师弟若能话多一些,古怪的脾气再少一些,倒是个不错的旅伴。
及至夜深,却被说话声吵得睁了眼,原来是三娘半夜饿醒,爬起来找虞若竹要吃的。慕容显揉揉眼,只见跳动的亮黄火光下,那小疯女蹲在地上毫无仪态地往嘴里塞着吃的,显是饿极,七师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她,冷面上竟有些柔意。
他一怔: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待擦了眼再看,七师弟分明仍板着一张有负于他大好相貌的死人脸,哪有柔和半分?他果然是眼花了。
慕容显打个呵欠起身,正要唤师弟去睡,忽听山林之间,不知从何处悠悠传来一声呼哨。
三人皆是一怔,齐齐望向庙门外。
此时月色已淡,火光只能照出这块小小地头,却透不进庙外沉沉的林间,那一声唿哨好不奇怪,只悠悠颤颤,似在远处又像在近前,透了一股阴恻恻,生生从人心底勾出寒意来。
慕容显江湖经验丰富,倒不怎么害怕,七师弟的镇定功夫比他还好,只是三娘听得心里发毛,不由朝虞若竹身边挪近了些。
突起一阵怪风,火堆里像是落了什么东西噼啪作响,顷刻便暗了下去,生生腾起一股黑烟来。三娘才叫了半声,便被虞若竹一手捂上口鼻,拦腰带出了庙外。
另一道黑影也跃了出来,却是慕容显,两人都有些经验,一径闭气奔到了下风处,慕容显才道:“你在这好生看着沈姑娘,我回去牵马。”
虞若竹点点头,放开捂着三娘的手。三娘直憋得咳嗽连连,不假思索便骂:“恶人!你想杀了我吗?”
虞若竹也不生气,只抱着剑平声道:“那火里不知给投了什么东西。”
三娘一怔,想起方才的古怪情形,又有些害怕。此时四下皆黑,连身边的男子也只剩下个模糊侧影,她平日里胆子颇大,可此刻心里也不由发怵,一手先扯住虞若竹的袖子,睁大了眼一个劲瞪着四处幢幢的树影。
山神庙的方向传来马嘶声,却在此时身侧的林里“啪”一声,像是树枝被什么踩断了。三娘半边身子似乎便给定住,只感到身边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反手扣上她臂肘。林间那东西也转了出来,模模糊糊一个人形模样,只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竟像是足不着地地浮跳着,一双手软绵绵地半举在身前。
三娘脚下一软,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来:“什、什么人?”
那东西听到动静,蓦地转了方向朝他们飞过来,手臂也弹直了像要抓住他们脖子,虞若竹低喝一声,将三娘推到身后举剑迎了上去。
他艺高胆大,也不惧鬼神,此刻见着这怪东西倒不急着下重手,只拿剑鞘与之缠斗,有心擒下看个究竟。只是剑鞘击处铿铿有声,竟不像打在绵软肉里。
三娘却在一旁越看越怕,那怪东西只让她想起一样物事来,她幼时在外头胡闹至天黑不肯回家,恼了的大人便时常说起这东西吓她。
便在此时先前听到的那呼哨声又起,她一个激灵回头,树影间便又窜出一个黑影来,那怪东西竟不止一个,因她离得近些,照样挺了手臂朝她奔来。她直吓得魂飞出窍,尖着嗓子叫了声:“活尸呀!”扭头便往林外跑。
虞若竹早回身阻住了袭往三娘的怪东西,耳边却听得林间啪啪作响,那疯丫头慌不择路地竟不知要跑到哪去,当下不假思索地拔剑出鞘,四支手臂便飞了出去。那两只怪东西竟不惧痛,依旧身形不变地扑来,他哼一声,连起两脚将它们踢了开去,身形却弹出直追三娘而去。
他目力甚好,见前头那小小人影在林间跌跌撞撞,速度却丝毫不慢。正要出声喊她,突见另一头风疾草低,竟还有人伏在暗影里直扑向没头乱奔的女子。他心念急转间,一手已折了根枯枝疾射而出,只听得一声闷哼,这次击中的倒是个活人。
也只这么一耽搁,三娘已跑出了林间,更是没命地发足狂奔。虞若竹轻功虽也不弱,见了她这去势仍不免诧异。
突听一声——“师弟!”原来慕容显已将马牵到了山路上,他足下一顿,折身抢过一匹马,顾不得解释便扬缰而去,余下慕容显兀自张目结舌。
马是好马,但也只有虞若竹这等不怕死的人才敢在夜里的山路上策马狂奔,不出片刻又见着了前头女子的身影,他心里才缓一些,忽见前头水光闪动,三娘却仍像瞎子似的一头扎去。
“停下!”他喝一声,身子像飞燕似的在马鞍上弹起,却仍是慢了一步。在女子的惊叫声中,他只来得及将手中抓到的衣角借力一卷,抱着她直直坠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