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布局与西院完全一致,拾掇得整整齐齐,就是冷清了一些,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仆人走动。令娴跟在徐劭行身后,看他熟门熟路地拿出把钥匙,打开院落深处一道窄门,走上蜿蜒的羊肠小道。徐家大宅背后是一处茂密的竹林,竹叶只要遇见微风便能起舞,在沙沙沙的频繁演奏中,令娴隐约听到另一个规律的打击声。
曲径通幽,小径尽头的景象着实吓到了她。
扁着膀子的徐劭言,高高举起大锤,用力敲打高热火炉中铁块,金属相击声中,火星四溅。
坐在他旁边,满脸煤黑鼓着风箱的,是东院的小厮阿山;从后面小竹屋中走出来,将水杯注满热茶的,是穿着粗布衣服的大嫂。
印象中貌不惊人、永远沉默畏缩在角落的徐劭言,此时专心致志挥汗如雨的样子格外有男子气概;几乎永远都在挑剔不满的大嫂,娴静泰然的表情仿佛天生就是铁匠铺的内当家。
令娴意外得不得了,“他们一直这样?”
“这是大哥从小到大的嗜好。”徐劭行摇头轻笑,“爹指望儿子光耀门楣,从小送他去私塾,大点又进县学,念了不知道多少年,你知道吧?他之前曾经和周居幽一个老师。”
令娴没在意地应了声,这层干系,她自然早就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逃学到铁匠铺,直到成亲后不久,有天他跑去和爹说要当铁匠,被爹一顿家法伺候。”徐劭行想起那时候的鸡飞狗跳,忍不住揉着眉心,“吵得天翻地覆,后来爹算是妥协,只要乖乖呆在家里不被人知道,就随他打铁去。”
“整天吃喝拉撒睡的大少爷,难道就比自食其力的铁匠好?”令娴不敢苟同。
徐劭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老头子死要面子,我们只能活受罪。”
他话里有话,令娴还待再问,阿山正好抬头看见他俩,扯着嗓子喊起来——
“二爷!二夫人!”
徐劭行当先走过去,高声道:“大哥大嫂,我来玩啦。”
王素宛柳眉倒竖,不依不饶地道:“玩什么玩?没看到我们正忙着?还带老婆,以为这里在耍猴戏吗?”
徐劭行安慰似的拍拍令娴的背,感觉到她身体一僵,便不着痕迹地放下,嬉皮笑脸地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我带令娴来看看你们,不必找什么由头吧。大哥,你在打剑么?”
“不是,是镰刀。”徐劭言专心一意地锻造着手中坯件,没抬眼看他们,“你们随便找凳子坐吧。素宛,去给劭行倒茶。”
王素宛不高兴地绷着脸,旋身走进屋子。
徐劭行拉了张小竹椅一坐下,他正要抬头劝妻子也将就着坐一坐,令娴已经搬着小板凳坐到阿山旁边,满脸好奇地看他拉风箱了。
素宛不多时取了茶杯出来。
“大嫂别麻烦了,我们喝这个茶就可以。”徐劭行指指小几上的茶壶。
素宛白他一眼,“那个是新茶,你们俩喝几口这种陈茶也就差不多了。”
令娴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盅,掀开盖便有一股清香扑鼻,心知是今年新采的毛尖无疑,抬头刚遇上徐劭行揶揄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破。
“大哥,我有个朋友从南洋回来,说是找到了块虽小却重得离谱的铁矿石,改天你给他铸把匕首什么的?”
徐劭言这才感兴趣地看了弟弟一眼,“是吗?不知道是怎样的材质,你改天拿来看看再说。”
素宛一边替丈夫拭了拭额头上大滴的汗珠,一边冷冷地道:“朝廷闭关禁海,你的狐朋狗友成天往外头跑竟然也能保得住脑袋,真是走狗运。”
“他是海商嘛,自然是在海上做营生。”
素宛嗤之以鼻,“海贼就是海贼,什么海商,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
“亦商亦贼,游刃有余,我也很想去和他一去混饭吃啊。”
令娴诧异地望着他——这是第一次听他说类似于志业的话题。
素宛显然已经甚为习惯,“你就省省吧!拖家带口的,这辈子别想离开青州。”
徐劭行伸长手去拉住兄长短衣的下摆,用哀号般的语调道:“大哥,这些‘家口’也是你的‘家口’哇!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逍遥打铁,我就不能出海?”
“我打完铁转瞬就能回去吃晚饭,你要是出海了,年夜饭都来不及赶回吃。”徐劭言将琢磨过的铁器用大钳子夹着放进铁桶,里面的水嘶嘶地冒起白烟。
“这不是废话吗?又不是上花船。”徐劭行无精打采地嘟囔,“咱们兄弟也就这么点出息,大嫂和令娴你们快点出面去打点里里外外的事情,或者直接把这个家给败光了,也好让我们自由自在,咱兄弟俩的福祉就靠你们了!”
素宛白他一眼,“没了靠山我们是没关系,反正劭言手艺好能赚钱,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不出三天就饿死了,趁早别打歪主意。”
“也许到时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闯出什么大名堂呢!”徐劭行仰天打个呵欠,百无聊赖地念着“天气真不错啊”。
“你少来了,就凭这副没精打采的死相能干什么?又不是没风光过,织华也只够让你振作那么——”
“素宛!”
徐劭言一声低喝,王素宛撇撇嘴,有些气呼呼地道:“我去拿糖糕。”
织华?织华……很耳熟的名字,令娴默默回想,终于记起那是劭行大娘所生的女儿。织华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徐家一向颇以为荣,听大嫂的口气,却似乎与徐劭行有什么纠葛。她看向丈夫,只见他依然是半眯着眼睛看天,脸上表情懒洋洋的,说不出惬意。
“圆形的糖糕太甜了,我要方的那种哦大嫂。”
素宛不耐烦地应着,不多时端盘子出来,劭言正好活干到一段落,洗了手,打发了阿山自己去外头逛,四人一起坐下喝茶聊天。徐劭行与兄长说着修治刀剑之类的事情,素宛也会偶尔插嘴,虽然奚落小叔的言词居多,却也听得出并非外行之人。
这三人,兄弟、夫妇、叔嫂之间的关系,无不好到让人意外,令娴兴味盎然地看大嫂像对待自家小孩一样呵斥徐劭行,而徐劭行亦毫不拘束地挑拨他夫妻二人,揣想婆婆知道这份交情后的反应,不禁坏心地偷笑。
素宛进屋去烧热点心,令娴也跟着进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令娴打量着竹屋陈设,推测比之东院,她夫妻怕是更把这里当成了家。
素宛瞧她一眼,尖刻地道:“这种又小又脏的地方,吴大小姐养尊处优的,恐怕入不了法眼,快些回去别脏了手脚是正经。”
令娴已经知道这是她一贯的说话方式,也就不以为意,替她在茶壶里加满了水,道:“这里真好。”
素宛不屑地撇嘴,“你心里是在嘲笑我们夫妻没本事,只能窝在这里做卑贱营生吧?”
令娴摇头,“大哥心中自有天地,我以往并不明白这一层,当他是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实在对不住。”
“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是你家里那个吧?劭言只是不会念书,旁的没一处不好。”素宛毫不隐讳地这般说着,语气中更充满了自豪之意。
“大嫂真是嫁对人了。”令娴眼中有着真切的欣羡。
被她这么一说素宛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生硬地寻找安慰之词,“你家那个人倒也不是坏到家,多敲打兴许还有些用……我也不是一嫁进来就懂得劭言的。”
“大嫂是父母之命嫁过来的吗?”令娴忍不住对她产生好奇。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愿意全盘接受丈夫并不算高尚的志趣,想必也用了不少时间吧。
“那当然,这年头哪有别的法子。所幸我运气不赖——你不也是?”
“嗯?什么?”说她运气也不赖吗?
“看你一副聪明相其实也挺笨的。”素宛白她一眼,“新婚之夜以前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比起你,我那时候算是在外头抛头露面多的了,你更不知道徐劭行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坏东西吧?”
“我倒是听过一些。”令娴语带保留。
“那样你还嫁?”素宛惊呼,“你爹娘不是最疼爱你这颗掌上明珠的吗?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托付给这么个烂人?”
“大嫂……”令娴哭笑不得,那个是她很疼爱的小叔吧?怎么把人说成这个样子。
“不是我说,那小子除了皮相生得好,油嘴滑舌会骗女人以外,就没什么值得正经姑娘家看上的了。你嫁过来挺亏,要是治不住他,还是及早划清界限的好……老头子也真算有本事,结一门亲事就得一次便宜。”
“不是的。”
“嗯?”
“同大哥一样,相公也有出色之处,只是和旁人眼光相左罢了。”
素宛忙碌的动作骤然停下,不可思议地道:“你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令娴瞬间满脸通红,转过身去掀锅盖,“啊,水滚了,把这些放进去吧。”
白色的热气中看不清她的脸,素宛呆了好一会儿,嘟囔道:“徐家祖上真是烧了高香,什么样的歪瓜劣枣都不愁人疼。”
“什么?”
“没事。你帮我把漏勺拿来。”素宛耸耸肩,朝令娴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