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时光荏苒,他十五岁时自应天前往封地庆阳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转眼却已是物是人非。
允炆下落不明,四哥却已是皇袍加身。
今日说是邀请诸位分封在外的兄弟宫中聚首,可四哥他亮出的却是十指间未干的斑斑血渍。
他朱縋虽不是大智大慧之人,好歹眼不花,耳不聋,足够他将那把龙椅上的暗器利刃看得分明,足够他将四哥的字字珠玑听得清楚——这也正是四哥今日邀请他们这班兄弟进宫的目的所在。
与他结伴出宫的十四哥肃亲王心里也揣着明白,遂两个人面色皆无相聚的喜色,深深的叹息也唯有埋在胸中。
不知那躺在皇陵下的父皇可会叹息世事无常,无常到血亲相残?
“十六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多多保重。”庆王朱縋尚未倒出满月复的感怀,肃王朱籺已急于跟他道别,返回自己的封地了。
朱縋不解,“十四哥,你我兄弟八年未见,今日好不容易聚首,当多伴几日。起码也得喝上几杯,再诉离别啊!”
当年同在皇宫的时候,他和十四哥年纪相仿,感情也是最好的。可离宫这八年来,他的封地在西北,十四哥的封地在南边。加之先皇有令,分封各地的藩王未得皇令,不准随意离开封地。别说是见面了,就算是互派属下赠送礼物也极为不便。这好不容易在宫里相见,依照朱縋的性情,自当结伴玩乐,才是痛快。
然素来谨慎的老十四却毫无玩乐的心情,“十六弟,四哥……当今皇上今日所谓家宴上说得还不明白吗?你我藩王虽贵为皇上的手足,可若有违背祖训之心,其结果便可见逆太孙——什么是违背祖训?”
祖训让叔叔夺了侄子的江山吗?祖训让亲王灭了太孙吗?祖训对分封各地的藩王严加看管吗?祖训打算迁都吗?
什么是祖训?
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他老四的话就是祖训!
肃王朱籺将庆王朱縋拉到僻静处,撇下一干宫人,悄声同他耳语:“老十六啊,你难道还看不分明吗?他老四是藩王出身,靠着封地燕国强兵悍马夺下了建文帝的江山。他最怕什么?最怕我们这些藩王起兵,重走他的路,将他从龙椅上赶下来。你看着吧?今日家宴不过是敲敲警钟,叫我们各自把招子放亮些,很实际的措施很快就会开始,你我兄弟的命已然放在刀口上。能保护一家老小,谨小慎微地活着便不易了,哪里还敢想象过往的岁月?”
朱縋不是不明白十四哥的担忧,可是……至于吗?
“十四哥,叫我说,若是每日活得如坐针毡,还不如撇下这王爷的名头不要了,图个快活。”
肃王朱籺悠悠长叹,“只怕你想卸都卸不掉啊!”
肃王的正妃乃是大将孙继达的女儿,打父皇那辈开始,他就看了太多为了巩固那把龙椅展开的血泪屠杀。什么功臣,什么重将,什么嫡亲,什么手足,在那把龙椅面前全都不值一文。
谁坐在那张椅子上,谁就是王道。
“十六弟,你性子直、才气大,哥哥我劝你一句,凡事收敛些,不管你是真心畏惧皇威还是为了保全自己伪装出来的,总之流于表面的还是怯怯的好。”
十四哥同他说完了这些,不愿在皇宫中多停留片刻,匆匆地去了。独留下老十六对着圆满的月暗自思量,偏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声——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是我不饶你,是皇上不饶你,你求我也是无用——给我打,遵圣上的旨意狠狠地打。”
鲍公尖细的嗓音亮起,不多时一阵棍杖声混着女子的惨叫再度此起彼伏。朱縋忍不住走上前去瞧了一眼,正对上被压在长凳上受刑宫女的眼。两相对望,似曾相识的感觉冲上他的心头——
“住手!”
庆王朱縋现身,众人赶忙跪下请安:“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縋摆出王爷的架子质问为首的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入了更,宫廷之内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他认得这打头的公公,正是皇上身边那个,好像叫什么大慈来着。
大慈公公上前详禀:“这宫女犯了宫中的规矩,奴才正遵照宫中的规矩对她施以惩戒。”
“皇上初登大宝,万事以和为贵。这宫女也受了皮肉之苦,公公你就放了她,只当是小惩大戒。”
大慈跪在地上,半天没敢起身,“王爷千岁的话,奴才不敢不听,可皇上有令,要奴才对此婢严加责打,以儆效尤。皇上的话,奴才不敢不遵。”
这是在拿皇上压他呢!大慈不提皇上还罢了,这一提倒反把朱縋的火气给提上来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皇上出来教训本王?皇上是谁?那是我嫡亲的四哥,即便是皇上在此,我若向他要个小爆女,他也断没有不给的道理,更别说是你这狗奴才了。”
大慈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地喊着:“王爷千岁您为难奴才……王爷千岁您为难奴才……”
被押在长凳上打的宫女也没工夫喊疼了,连滚带爬地模索到朱縋脚边,近乎声泪俱下,“王爷别为了奴婢动了真气,不值当的。奴婢贱命一条,早晚是要被老天爷收了去的。临死前能得王爷庇佑,这是奴婢的福分呢!”
“什么福分?流血丢命还成了福分喽?本王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他那性子冲上来了,什么也不顾,一意孤行,谁还拦得住?“我不管你是伺候谁的公公,也不管是谁发了话,今天我还就要保下她这条小命了,有本事你把我也压着打好了。”
他这话说得奴才们跪了满地,此起彼伏全是磕头的声响,“奴才不敢,王爷千岁您折杀奴才了!折杀奴才了!”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那边皇上的仪仗驾到。皇上远远地就听见这边的喧哗声,遂命人抬了轿子过来,眼见着朱縋神色不对,皇上笑眯眯地发了话:“这大晚上的是谁在这里惹了十六弟动气啊?”
大慈不敢出声,朱縋倒是没什么可怕的,“皇上四哥,您来得正好。这个奴才,我是使唤不动了。皇上您初登大宝,令天下休养生息,我以为这宫中也归属天下,当以和为贵。然这奴才竟借着您的名义压我,叫人好不气恼!”
皇上瞧了一眼因伤重而歪歪倒倒的宫女,又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慈,软软地笑道:“朕以为多大的事呢?奴才们不懂规矩,十六弟你怎生跟个奴才较起真来?既然十六弟你开了口,还有什么不行的?”
他又扫了一眼满身伤痕的宫女道:“你出言不逊,朕本已决定不留你的。现在庆王开了口,朕姑且放过你。给朕记住了,你的命是庆王给的,从此以后你要好生伺候庆王爷,以报答其救命之恩。若再生枝节,朕定不饶你。”
蒙皇上大赦,这是天恩啊!那宫女一面向皇上谢恩,一面给朱縋磕头,早已是不知该如何才好。
朱縋听了十四哥的那番话,又碰上了这档子事,原本只是一时意气使然,拼着王爷的身份想争个高低,并未当真。这会子皇上恩典将这宫女送给了他,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知若是拒绝,只会让生性多疑的四哥加深怀疑,两厢比较,他还是决定默默接受为好。反正他庆王府多的是奴婢,既不缺这一个,也不多这一个。
收就收了吧!随便收收!
“臣弟多谢皇上四哥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