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慈悲 第7章(1)
作者:舒格

待景四端重新回到房裡,已经接近二夏天了。住店的客人大部分已準备就寝,四下清静,听得见窗外庭院裡有虫呜唧唧。

房裡点著油灯,灯下,有美人独坐。面前摊著纸笔,她正在埋首疾书,写著写著,又偏头思索片刻。

景四端在门口驻足,欣赏著美景。雁依盼真是绝色一静时有如画中仙女一般,让人忍不住要细看,捨不得移开视线。

她若一动,就又是不同面貌。和她一起,永远猜测不到她下一刻会是怎样的模样,有时是贵气的皇族千金,有时是落难憔悴的小姐,有时是娇笑发嗲的青楼艳妓,有时又是乖巧的小丫头。

有时,却是芙蓉帐裡罗衫半褪,眼波含春,羞涩又甜美的销魂宝贝——

表面再怎么多变,私心裡,男女情事上,她实在太生女敕,女敕到不懂得矫揉作态或拒绝。在他悉心诱哄之下,总是红透了脸任他予取予求,又羞又好奇地品尝最私密的美好。

想到这儿,景四端胸口一热,抬足跨进房内,关好门,上閂,随即来到她身旁,大手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自动伸了过去,开始揉捏她娇弱香肩。

“怎么又起来了?”他低声问,一面探头过去看她在写什么。一看之下,奇道:“半夜不睡觉,点灯在这儿默书默什么?”雁依盼搁下笔,小嘴儿撮起,吹了吹,把墨蹟吹乾。

“这是自奉县以来,你所收的贿赂银子清单。”她给他看总数,“一共是五百七十两银子。我看到的就这么多,其他你私下收的,我不知道,自然没有列上去。”

景四端的手一僵。“你算这个做什么?”

“那你拿这些银子做什么?”她锐利反问,“一路上吃喝住店,全部加起来,花到现在,也不用百两;我的两隻鐲子也至少可以当到这个价钱,你為什麼还要到处收银子呢?”

“你当我是吃软饭的傢伙?”他放开了她,逕自落坐在靠窗的八仙椅上。侧耳片刻,似乎在确定外头有没有人。

然后他继续说著一语气满不在乎,“何况,银子是他们心甘情愿奉上的,不拿白不拿。我又没偷没抢,更没骗人或勒索,有何不对?”

“有何不对?”她不敢置信地反问,“一个朝廷命官可以说这种话吗?”

“我又不是地方官,三五年才经过一次,拿点所费花花,不算什么。”雁依盼越听越怒。这人长得相貌堂堂一心地居然如此狡猾猥琐。最糟的是,就算亲耳听见,她深心裡竟还是相信他是有苦衷的。她的良人不会是这般小人,一定不是的。

“你……是欠了赌债,还是有别的因素?”她不死心地追问下去,“如此贪财,你不觉得丢脸、辜负皇上的期许吗?”

“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钱,我还独力扶养了景熠凡成人,穷日子实在不舒服,能不过则不过。”他还是那个瀟洒无所谓的口吻,朗声说著,像是故意在解释给谁听似的。“别人怎么看,我管不著。至於皇上那儿,只要交办的事我办到了,其他的,皇上并不会过问。”

她没有注意到他异常的昂扬嗓音,因為她已经又怒又伤心到傻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原本以為景四端会否认的一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

气噎了半晌,好不容易深呼吸几口,顺过了气,雁依盼敛去所有表情,平静地重新开口。“这么说来,你一路追著这位赵爷,想必是因為有大把银子可赚,才这么努力的,是吗?”

景四端挑起了眉,炯然的鹰目望著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的心一直沉下去。

為什么不分辩几句呢就算是哄她也好,说是皇上的旨意要好好查赵爷,所以才这么穷追不捨,花了好长时间跟好大功夫。

只要他说了,傻气的她会相信的呀。

他还是没开口。“那……我呢?”迎视著他,雁依盼鼓足了勇气,方问出口。灯火摇曳闪烁,映在一张英俊成熟的脸上。景四端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地反问:“你怎么样?”

“这一路带著我,只是為了,我身上的,金银首饰吗?”一句话,却断断续续才说完。说到后来,嗓音微微发抖。

“怎麼可能呢?”景四端怡然作答。

答得很快,却太轻鬆。又是那带点调侃的反问语气,似真还假,一点真心也没有。她期盼什么希望他对她海誓山盟吗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还是她求他才成行的。

女人都是傻子。恍惚间,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与父亲琴瑟不谐,父亲从成亲前就有无数红粉知己,而她母亲依然执意等待,甚至把独生女的名字取成“依盼”,依然在盼望良人能回头。

但,良人终究没有盼到。她的父亲死在京城有名的花魁水亭亭的床上。之后,她母亲换了一个又一个的面首,却没有一个真心相待。自小,雁依盼就告诫自己不许重蹈覆辙,不许成為那么无用而可怜的痴心软弱女子。她绝不要嫁给烂人,然后烂掉自己的一生,还牵连子女。

然而逃出京城又怎么样呢照样遇上了烂人。还是她心甘情愿的。在这种时刻,她笑了。

笑容浅浅的,只是红唇一弯;那属於在京城裡淡漠出世的雁依盼。和景四端出京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笑是开心、怒就瞪眼,在他面前,渐渐地不用掩饰或作假。

只不过,这一切还是都到了尽头。

“是这样吗?”最后,她轻轻说,“我知道了。”

XXX

回京的途中,天气渐凉。他们一路慢慢走,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时间。越往北,遍地秋色就越深浓,夜来寒意袭人。

窝在小镇旅店的床上,雁依盼静静听著外头萧颯秋风卷过,一阵又一阵。除了盖著暖呼呼的厚重棉被之外,身后的男人怀抱更有保暖之效。

两人先前已经缠绵过一回,景四端还是抱著她不肯放。雁依盼很静很静,任由男人轻薄肆虐,百般疼爱,完全没有抗拒;之后,也乖乖地任他搂著,一言不发,简直像是睡著了。

“好像瘦了。”景四端在她耳际低声说,大手游移过姣好的曲线。

“会不会是有孕了?”他吻著她小小耳朵问。“最近看你胃口欠佳,脸色也不大好,明日到镇上找大夫把个脉吧。”

雁依盼无声地笑笑,开口,却淡如清风,“不会的。我从十七岁起就一直偷偷在吃凉药,没那么容易受孕。”

景四端闻言一愣,手一紧。她吃疼,皱起了柳眉,却依然安安静静,不出声。

“你吃凉药?”他不敢置信地问:“為什麼?”向来只有不准受孕的宫中嬪妃或不想受孕的烟花女子方吃凉药,她一个未出嫁的闺女,為什么要吃

為了无法言说的深沉恐惧。怕万一有一天自己真的遭到染指,怀了孩子,不但非嫁不可,还要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这种心事,他不会瞭解,她也不会说。

“没為什么。我要睡了。”

“盼儿——”

景四端还想再问,她却已经闭上了眼。不管他怎么威胁利诱,说好说歹,小姐她就是相应不理,睡觉去。

他撑起身子,低头望著那张平静的姣美睡容。深深凝视,眼神充满了难言的情愫。很多事他早巳预料到,成竹在胸;但没料到的,是自己对她的依恋。

他一直是最不愿受拘束的人。父母早亡,少年老成的他带著同宗的:一个侄子到处教书赚钱,寄人篱下,看尽了人情冷暖。

离开京城的将军府后,他和侄子南下到金陵。金陵的读书风气盛,家家户户都要延请教席,他确实找到了好东家。才教没多久,又辗转被引介眼金陵的六王爷认识。

几次长谈与商讨之后,六王爷看出了他的才能不止於教书,遂极力向当今皇帝也就是六王爷的兄长——推举他。就这样,传奇般的平步青云,景四端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他生性瀟洒落拓,孑然一身一没有任何背景包袱,皇上派他查什麼案、办什么人,不管王公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对他毫无分别。加上没有家累,说走就走,经年在外奔波也无妨。这样的日子,他早巳习惯。

然而,望著眼前的粉女敕人儿,景四端第一次產生了不舍之隋。

一路上有她相伴,如花解语,光是说说笑笑就很开心。加上她聪慧伶俐,面貌又多变一每日都充满著惊奇。到后来一两人好得如胶似漆了,他更是深深迷恋她的美貌与娇媚,无法自拔。

他们就要回京城了,很多事情都该有个解决与结束。到那时,她还会愿意像这样,乖乖待在他怀裡安睡吗

景四端没有高贵身分,更没有雄厚家產,比起她之前的物件——又是京城富商,又是将门虎子的,自己真是太不称头了。

睡梦中,雁依盼还是柳眉微锁,似乎很不安稳。她最近都是这样,悄悄地转变了。变得淡然安静,只在缠绵的时候,会有比较大的情绪起伏。

景四端自然不会去逼问她什么,只能这样傻傻凝望著,然后忍不住倾靠过去,伸手轻抚她柔女敕的小脸,以及略略红肿的菱唇

说时迟,那时快,雁依盼突然张口,恶狠狠地咬住他的长指。亏得景四端抽得快,要不然,他的手指说不定就给咬断

“吓!”他还是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当我是肉骨头吗?”雁依盼咬牙切齿,双眸还是紧闭一表情很痛苦。她显然是在发梦,而且是可怕的恶梦。

只见她辗转挣扎,气息短促,微弱的申吟断续传来。

“放开我……放开……点灯……”

“盼儿,你睁开眼看。蜡烛一直点著,没人抓住你。”景四端困惑地握住她的肩,轻轻摇晃,“你醒一醒,睁开眼看我。”

“不要碰我走开!”她陡然尖叫挣扎起来。叫声划破静夜,分外凄厉。到底梦到什么,吓成这样景四端怕叫声引来店家老闆,轻轻按住她的唇,好声劝慰,“盼儿,不要叫——”

雁依盼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狠得有如受创的猛兽反扑攻击。景四端给咬得鲜血淋漓,他咬牙忍住痛,让她咬。

“醒来,别再做梦了。”他用另一手拉她起身,用力掐她、摇晃她,两人犹如死敌缠斗一般。景四端越摇晃她,她就越发挣扎扭打,死命要摆月兑他。惊恐的程度一绝非寻常。

最后,雁依盼陡然醒了。她像是月兑力一般呆坐著,动也不动,只睁大了又黑又深的双眼,死命盯著眼前长髮披散的俊脸。

她表情呆滞,脸蛋毫无血色,有如雪般白;嘴角则残留血跡——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咬伤景四端时留下的。摇曳烛光中,她简直像鬼一样。“醒了没有?”景四端跪坐在她面前,手还牢牢握住她的肩,“梦到什么了说出来会好一点。说吧。”

梦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年少的她手脚动弹不得,四周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又像有著无数贪婪野兽般的呼吸,直喷到她脸上。手,一隻一隻,都要伸过来模她——

已经很久没做这个梦了。跟景四端同行以来,除了第一天在马车上被大氅困住时以外,雁依盼一路都睡得很好。不管在妓院,在陌生的旅店,在从没到过的豪宅睡下人房,被景四端抱著睡……她都没有做过恶梦。

然而,在她对他的信任粉碎之后,如厉鬼般的黑暗过去又再度回来,想要吞吃掉她。

雁依盼颤抖著深深吸气,又慢慢吐出。再吸、再吐。努力要让自己平静。其实她可以投入面前男人的怀抱,但她已经无法再完全相信他了。同床,却是异梦。

可是偏偏又离不开、分不掉。她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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