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边的黄莺楼,位居河畔,两旁有垂杨点点,环境十分清幽,一点也不似寻常烟花场所。
黄莺楼当然不只门面漂亮而已,里头的姑娘可全是一时之选,打小时就开始严格栽培,一定要称得上色艺双全才罢休。所以虽到傍晚才开门迎宾,但黄莺楼的姑娘们都得早起习艺,琴伎练琴、歌伎练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河上,是城南最引人入胜的名景之一。
还有人因为付不起银子进黄莺楼,会在河岸边流连逗留,运气好的话,可听见传说中美妙到人间难寻的歌声。即使只是随口哼唱的一小段儿,都荡气回肠,让人神往。
虽说如此,偏偏就有歌伎不用功,日上三竿了才起床,睡眼惺忪的让人伺候梳洗打扮,一桌子精致美食摆满,她眼皮儿连掀都不掀。
“小玉,又没胃口吗?要不要先喝点润嗓的炖梨?”
“还是燕窝粥好了,补补气,待会儿才有精神习唱。”
旁边的伺候丫头有两名,都比蓝小玉年纪大,殷勤招呼着。
“嗯。”回答迷迷糊糊。
大家都惯了,小玉的嗓子可是金嗓,不随便开的。何况她刚起床,至少还要一盏茶的工夫,才会完全清醒。
“今儿个要唱的曲子,都在这儿了。”待梳洗早餐都告一段落,外头走进来另一名丫头,手里捧着一迭绢纸上来,“小玉,你先看看,兰姨说——”
“搁着吧。有什么好看的,点来点去,不都是声声慢、菩萨蛮这些,早就滚瓜烂熟,闭着眼睛、倒着唱都行。”蓝小玉随手翻了翻,上头还列有贵客名、各点了哪些曲子。“你瞧瞧,还不就是陈大人、胡公子这些三天两头来的,他们都无趣极了。随便唱唱即可,他们又听不懂。
虽是寻常抱怨,那声调的抑扬顿挫却好听到像在吟诗。
捧曲谱上来的丫头是新面孔,还不大习惯,站在那儿都听呆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说下去:“兰姨猜到小玉一定会这样说,这回特别交代,晚上有重要客人,要你去梅姊那儿多练一会儿,才不会丢脸。”
“我何时让兰姨、梅姊丢过脸啦?”蓝小玉没好气。
这可是真的。蓝小玉从十四岁开始亮相,初试啼声就迅速成了黄莺楼最引人注目的歌伎。听过她唱曲儿的人都像是中了邪,非得一次次回来听不可,让黄莺楼的生意好上加好,财源滚滚。也让兰姨——也就是黄莺楼当家的——更是笑眯了眼,开心极了。
“还有,兰姨特别跟霓羽坊的老板打过招呼,要帮小玉做新衣服,明儿个让小玉去一趟,挑挑布料跟样子。兰姨说,看了喜欢的都挑起来,挑几件就做几件,只要赶得及你生日前完工就成了。”
此言一出,丫头们的眼睛都亮了。
霓羽坊的布料、衣裙样式全是最高档的,老板以前还在宫中绣坊干过活,能在那儿做一套衣裙,可是所有妙龄少女梦寐以求的啊!
“真好,小玉,兰姨真疼你!”
“就是呀,我唯一一件霓羽坊的衣服,是哪个姊姊穿旧了才赏给我的,我还是宝贝得紧。这次为了你过生日,兰姨居然让你爱做几套就做几套哪!”语气欣羡到了极点。
“小玉要过生日哪?”新来的丫头傻乎乎地看着她。
“可不是吗!兰姨早说了,这回要摆生日酒帮她好好庆祝一番呢。”
“十六岁了,可是大姑娘啦,真该好好庆祝!”
迥异于其它人的兴奋,蓝小玉还是无精打采,“没父没母的,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寻常女子十六岁不是有家人在旁,就是早有了夫婿、婆家,说不定孩子都生了;她蓝小玉偏偏就不是寻常女子。她没有家。
生父母均不详,自小在青楼长大。要不是生就一副惊人的好嗓子,大概也是沦为伺候人的小丫头,差一点的话配个跑腿小厮,好一些说不定哪天给客人看上了,娶回去当个小妾,也就这样过了一生。
她的生辰,说到底,不过就是自己被捡到的那一日。又不是真的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她可是一点都不关心。
“先打扮一下吧,小玉,你这个睡眼惺忪的样子,给兰姨见到了,又是一顿好念。”年长的丫头苦口婆心劝说:“至少也换件鲜色点的衣服,梳个头,搽点水粉跟胭脂——”
“我要是像小玉长得这么好,一定天天打扮、光看镜子就开心。”另一个丫头望着蓝小玉,喃喃说着,悠然神往,“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没一处不美,整个人像画里的仙女似的。老天真不公平哪。”
蓝小玉闻言,突然贼贼一笑,纤手掩住了鼻子。
“你喜欢吗?那都给你好了。”她做个扭下来的动作,往丫头面前一递,“喏,这是我的鼻子,拿去吧。”
三个丫头全被逗得笑开怀。蓝小玉就是这样,古灵精怪!
清脆的笑声从半掩的窗口飘出去,令外头的路人神往——
几名游客正在河岸边流连,听见了之后,齐齐驻足、仰首。
“如此悦耳,这是什么声音?”其中一人像出了神似地问。
身旁友人全都暗笑在心。毕竟是乡下来的,连烟花场所都不懂!
“你不该问是什么声音,该问是什么地方。”
“哦?这儿……可是什么特殊的地方?”
同行的友伴们更加忍俊不禁,嘴角都还带着几分轻蔑。
“用说的不妥贴,这么着,晚上我们带你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吧。”
“见识?”那年轻男子困惑地问:“见识什么?”
不就是有人在唱歌?难道那些漂亮房子里,有什么稀奇的吗?
***
要说有什么稀奇……那可多了。
羊大任大开了眼界,这辈子头一遭进青楼,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新鲜有趣,俨然是个乡巴佬,惹得友伴们窃笑不已。
这一回春闱殿试放榜,新科的进士里面,就数羊大任最惹人注目。不是因为他的好成绩,而是因为他的背景特殊——
人家可是由金陵六王爷府推举、小王爷亲自教出来的,没在京城上过一天的学、读过一天的书,成绩却如此优异,实在令人啧啧称奇。放榜之后,大伙儿都好奇极了,全等着想看看这号人物。
没想到,他们看到的是个土包子。长得虽然唇红齿白、斯文俊秀,但对京城、官场可说一无所知,老是问一些蠢透了的问题,连妓院都没逛过!
所以啦,明着尊称他是羊探花,私底下却在背后叫他羊书呆。这羊书呆从一进门就目眩神迷,对着黄莺楼精致贵气的装潢赞许不已。
“你不是金陵来的吗?什么漂亮房子没见过?”同伴没好气地说:“这不过是歌楼而已,何必如此惊讶?”
羊大任认真想了想,才回道:“不同的。这儿有种温柔风情,感觉上不只奢华,还特别舒适。布置的人颇有巧思。”
此话可不假。主持黄莺楼的兰姨据说曾是有钱人家的小妾,眼界自然跟一路风尘中打滚的青楼女子不同。吃的用的、家具摆饰,全都极为讲究,又不张扬惹眼,这才是最高等的奢华。
罢进了转月阁的门、特来招呼这些新科贵客的兰姨,把羊大任的话全听进去了,她细长的风眼闪了闪。
兰姨年纪大概近五十了,脸蛋虽有风霜痕迹,却依然是标准瓜子脸,身材也还是十分窈窕,顾盼间流转的风情,是年轻姑娘们比不上的。
只见她进来后盈盈行礼,亲手来帮羊大任斟酒。斟满了他的酒杯,又帮自己倒了一杯,主动敬他,“多谢这位公子欣赏,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他叫羊大任。”
“他不喝酒的,兰姨别忙了吧。”
已经是熟客的几名公子哥儿插嘴道。
“哦!”风眼儿眯得更细,像在微笑,又像在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位羊公子很面生,是第一回光临吗?”
“可不就是!”同伴猛拍了一下羊大任的背。
他一时没注意,被拍得往前一倾,手一推,就打翻了他面前的酒杯。酒汁染上了精绣的桌巾,立刻暗了一块。
“真是抱歉——”羊大任站了起来,很狼狈地用衣袖猛揩桌面,没两下,他的衣袖也染上了深色的酒渍。
同伴们都在忍笑,眼底全流露出难以忍耐的轻蔑,心里暗笑这人还真是乡下来的,土成这样!不过就是桌巾,洗一洗就成了,再不然直接丢掉,换张新的桌布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羊公子,没关系的。”兰姨柔声阻止他,“我让丫头来换就是了,千万别让这点小事坏了玩兴。”
“家姊也刺绣;她每回动针之前,一定先洗手、更衣,也不准我们随便碰绣件。她说花了好多工夫绣的,要是一不小心弄脏了,多可惜啊!”羊大任有些惋惜地望着桌巾说。
想当初,这样的绣件,可能要花上他姊姊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能绣成。交货之后,领到了工资,会特别大方地买几个糖点心给他以及其它弟弟们。虽然羊大任到京城之后吃过不少好菜、好点心,滋味却永远比不上姊姊辛苦换来的便宜小点。姊姊辛苦持家让他们专心读书的辛苦,羊大任不敢或忘。
他还在猛擦桌面,后头突然有人噗哧一笑。笑声轻快愉悦,如银铃一般,让人听了,嘴角也忍不住要跟着上扬。
“是笑我吗?”羊大任一面说,一面回头,“是因为这桌巾的绣功让我想起了——”
他才转身,没说完的话就停在半途,整个人呆掉,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眼前这……可是天上的仙女?
只见她一身淡绿的衣裙,衬得一头如瀑长发越发乌亮。怀里虽抱着琵琶,却没有半遮面,小小的脸蛋儿雪白如玉,上头镶着一双水汪汪的灵活大眼,略翘的小鼻尖,淡红的樱唇。一笑,唇际还隐约露出两个俏皮的小酒窝,让人看了都要醉了。
仙女的眼波流转,在他脸上绕了一绕。然后,樱唇微启,柔柔说道:“公子这么宝贝这张桌巾的话,不如就带回去吧,我们这儿多得是呢。”
那嗓音甜美轻柔,简直能让人骨头发酥发软。一时之间,众男子都流露了呆滞神情,也没人注意到她语带嘲谑。
但兰姨当然注意到了,她轻斥:“小玉,不许这么没规矩。快见过礼,问问公子们想听什么曲子。”
“是,我知道了。”蓝小玉乖顺地应了,眼神却依然带着淘气笑意,闪啊闪的,有如天上星星一样。
她抱着琵琶,只略略屈膝,行了个颇偷工减料的礼。但全室没人在乎她的失仪,因为他们都看直了眼,死盯着那还带点稚气的绝美容颜。
——除了某个土包子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