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加上周休二日,正好有一整个星期的连续假期。一直到身处南下的自强号火车上,雨苓仍在怀疑自己怎会答应纪方去见他的家人?剧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们……他们会不会进展得太快了点?
“雨苓,这一趟旅程还很远,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昨天晚上我太兴奋了,害你也跟著我没睡好,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咒骂我,对吧?”那个像痞子的纪方又出现了。
“喂!车上人这么多,你在乱说什么啊?也不怕被别人听到!”雨苓被纪方逗得满脸酡红,一颗惶惶不安的心却也称稍平稳下来。
她开始臆测他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他们会满意她吗?还是会像家纬的家人那般冶漠呢?想起家纬母亲那冶峻犀利又带著不屑的眼神,虽然已事隔多年,雨苓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冶颤。
“不要再担心了,好吗?我不是告诉你很多次了?相信我,等你见过我的父母,我保证你一定会很喜欢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他们开朗又好客,而且也绝对相信他儿子的眼光。”纪方笑著看了雨苓一眼。
“家里除了我之外,只剩下一个小妹还没结婚,大哥、二哥都跟爸妈住在一块儿,只是各自有著独立的屋子,我四妹嫁得比较远,住在嘉义……”他扳著手指数著。“喔,五妹就嫁得近了,就在我们村子里,所以她那几个小表几乎天天都在我们家玩,六弟因为工作的关系,全家都住在台南,可是每个周末都会回家,还有一群小萝卜头,我还不是很熟,我想可能连我老爸老妈,都搞不清楚哪一个是哪家的小孩咧!”
“听起来好热闹唷!如果全部到齐不是很可怕?”
“呃,我也还没碰过全家到齐,刚回国那一阵子,他们都是轮流回来,差点被他们的车轮战灌死,起床就是喝酒,醉了就睡,醒来又是另外一班人马,继续再喝,不醉不休!”
“太夸张了吧?!”
“呵呵——不不不,我一点都没有夸张喔!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妹瘁两天应该就会全员到齐了,大家都要回来过清明的,那种盛况空前的场面,你马上就可以自己体会了。”
纪方轻松地和雨苓说笑著,右手却悄悄伸进口袋,抚著放在里面的绒布盒子,思考著要以怎样的措辞来给她一个惊喜。
下了火车,又换搭客运,颠簸的乡间道路让雨苓大吃苦头之余,更是开了眼界,终於,两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纪方的家——
那是一座古老的三台院建筑,左右两侧却很突兀地盖了两幢三楼的透天历,像是两尊高大的门神,守护著整个院落。屋前则是一片宽广的晒谷场,有六、七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孩正围在一起玩著弹珠,左侧屋子前有几个妇人坐在矮凳上,手上忙碌著各自的手工,嘴巴却也没闲著,聊得很是开心。一旁还有只大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享受著午后的阳光……
大狗首先察觉到陌生人的到来,尽职地站起来吠了两声,一群人这才发现贵客临门了——
“爸!妈!三弟回来了!”一个少妇向著主屋里大声地叫唤著。
“回来了啊?”一个高大黝黑的老汉很快走了出来,挂著爽朗的笑容。“阿方,这位就是你说的孟小姐吧?欢迎!欢迎!乡下地方简陋,孟小姐千万别介意喔!”
“爸!她是孟雨苓,叫她雨苓就可以了,您左一句孟小姐、右一句孟小姐,小心咬到舌头了啦!”纪方笑著转向雨苓介绍。“雨苓,这是我爸!”
“猴死囝仔!这样糗你老爸!你以为要娶媳妇了,我就修理不了你?”
“纪伯父,您好!”雨苓惊讶地看著这个活力充沛的长者。
“好!好!大家都好!孟小姐……呃……雨苓是吧?你真漂亮ㄋㄟ!喂,你说实话,我们家那个愣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如果他欺负你,我让你靠,我来修理他!”
直爽的称赞让雨苓又是一阵羞怯,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回应这个让人打从心底喜爱的亲切长辈,只好儍儍地笑著。
“妈!这是雨苓。雨苓,来,见见我妈,别理那个老顽童了。”
“纪妈妈好!”
纪母是个眉目和善的妇人,对著她慈爱地笑著点头。“你好!中午吃过了没有?坐车坐得很累吧?先喝杯凉的吧,南部日头很毒的,别站在那儿晒太阳了,到屋子里聊啦!”
“在火车上有吃便当了,谢谢纪妈妈!”雨苓悬宕多日的一颗心,总算被那股毫不虚假的热情与亲切抚平了。她几乎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们,纪方果然没有骗她!
纪方又介绍了几个刚刚聚集在屋前的妇人,有大嫂、二嫂,还有五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著最诚挚的笑容,雨苓感觉到自己一颗心暖烘烘的,所有的疑虑担忧都消失殆尽了!
寒喧了一会儿,纪方拎著行李,牵著雨苓来到位於主屋右侧的一个房间里,房里有著古老的门槛、低低的屋梁,雨苓从未见过这种屋子,一双眼睛忙碌地东张西望,像个好奇宝宝似的。
“这种门字型的三合院,现在应该很少见了吧?左右两间透天厝是大哥二哥结婚生子以后才陆续加盖的,爸妈因为住不惯那种新式的楼房,所以这古厝才得以保存下来,你可别小看了这屋子噢,这可是政府认定的三级古迹呢,就连我们村子现在都没剩下几间了!”
“这些都是你的战绩?”雨苓指著墙上满满的各式奖状问著。
“是啊!我因为长年不在家,房间也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动,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奖状,离现在也有一、二十年了吧!我老爸也真是爱现,居然还保存得这么完整,嗯,这种『壁纸』的品质真是不错呢!”
雨苓静静地浏览著这间古朴陈旧的房间,眼前仿佛出现一个不畏环境艰难,仍坚忍苦读的青少年,慢慢地,那张青稚的脸变成一个意气风发的成熟男子……
视线无意识地转动著,她忽然看到一群小孩或蹲或站地围著小小的房门口,好几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骨碌碌地对著她转,雨苓吓了一跳,急忙躲到纪方身后,然后也伸长了她的脖子与他们对望著。
“你们做什么?”纪方笑问。
“看新娘子啊!”几个小表异口同声地回答。
纪方又明知故问:“哪来的新娘子?”
“阿母说她是三叔的新娘子啊,新娘子真的好漂亮唷!”小表们又七嘴八舌地回道。
听到这里,雨苓已羞红了双颊,低头捶打著纪方,瞠骂道:“痞子,你到底打电话回家胡说了什么?你……你看他们笑我……”
“没有啊!我只有说要带女朋友回来而已啊!”纪方一脸无辜地申述著,又转头对著那群还在看热闹的小表威胁道——
“好啦!别在这儿胡闹了,孟老师要生气了喔!学校有没有软你们不可以惹老师生气?等一下孟老师要是处罚你们,三叔可救不了你们喔!”
“喂!你怎么这样丑化我?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凶,你不要吓小孩子好不好?”
雨苓瞠怪地推了他一下,随即又换上一张温柔的笑脸对著那群小孩说道:“你们三叔最爱开玩笑了,孟老师才没有生你们的气呢,我还带了糖果来要给你们喔!等一下,我去拿!”
“哟——不错嘛,这么快就知道要收买人心了。”纪方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当然结果又是换到了一双白眼的怒视。
一群小表终於拿著糖果嘻嘻哈哈地散了,两人稍微梳洗一下,纪方便领著雨苓四处参观去了。
屋子后方又是另一番景色。一整排的木麻黄像是天然的围墙,隔开了后院和田地,屋旁有一棵高大的芭乐树,树旁栽种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几株九层塔、紫苏等常用的香料植物。空地上有几只土鸡,正悠闲地啄食著地上的米粒,树荫底下则闲置著几张木头凳子、一张躺椅,还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放著泡茶的器具,这里应该是大夥儿休憩、品茗的小天地吧!清风徐徐,木麻黄沙沙地唱起歌,那悠闲的气氛,让人简直要以为来到了传说中的桃花源……
纪方盯著陶醉不已的雨苓,趁著四下无人,偷偷地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又是一阵热吻,然后像只偷到腥的猫咪,满足地笑著……
晚餐时,雨苓果然被那庞大的阵仗给吓呆了!圆形大餐桌旁围满了人,小孩子甚至都被安排坐到另一张小桌子去,而且听说还有未到齐的呢!纪方拉著雨苓坐好后,向她介绍了大哥、二哥、妹夫,还有小妹,每个人都是同样地兴奋热络,没有面具,没有虚假!雨苓也自然而然地和他们熟稔起来,不再拘谨。
“雨苓,你好瘦啊!不要客气啦,来,尝尝这鸡肉,这可是我自己养的正土鸡唷!”纪母挟了一只大鸡腿给雨苓。
“哇!这是我妈的心肝宝贝唷!没有过年过节可是吃不到的呢!今天我们是沾了孟姊姊的光才有口福的,我可要赶快多吃点!”活泼的小妹以夸张的口气说著。
“死丫头,知道你天鬼,平常我哪是舍不得杀,只是怕杀了又不够你们分,怕你们大大小小为了一只鸡打架,那可就太丢脸了!”
“少骗人了,杀一只不够,就来一双啊!小气就说嘛,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平日没事就跟那些鸡啊鸭啊叽叽咕咕地聊天,感情这么好,当然舍不得宰来给我们吃喽!”
“没见过这么大的丫头还这么贪吃的,你羞不羞啊?你看看人家雨苓多有气质?拜托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吧!不要在那里给我丢人现眼了!我看啊,真要叫你们家阿德赶紧把你娶回家去,好好管教管教!”
整个餐桌上的气氛被她们母女两人闹得热了起来,雨苓愣愣地笑著,她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一家人竟然可以如此地开怀热闹……
“我才不要当太太呢,我要继续当小姐,继续享受特权!对了,叫三哥先把孟姊姊娶回家,那我就天天有鸡肉可吃了!”
咦?怎么一只鸡会扯到自己身上呢?雨苓愣儍在那儿,双颊的热度节节上升,直达沸点!
“爸,妈。”纪方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今天趁著大家都在,我有一件事想跟大家宣布,希望爸妈会同意,也希望大夥儿为我们做个见证。”说完,他从口袋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绒布盒子,递给雨苓,双眸灿亮如星。“雨苓,嫁给我!”
所有喧哗嬉闹声突然完全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全盯住两人,专注地等著雨苓的反应,空气中弥漫著一股兴奋的期待……倏地,一阵大笑伴随著热烈的掌声冒了出来,打破了雨苓尴尬的窘状——
“哈!炳!黑矸仔装酱油,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这个愣小子只会念书呢,好奸奸!总算开窍了,前一阵子,我还担心可能要帮你找个外籍新娘呢,哈!雨苓,我开玩笑的。老太婆,我太高兴了,快!去把我藏在房里的那一瓮好酒拿出来,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不等雨苓有所表示,纪父喜上眉梢,直接就要庆祝起来了。
“阿方,恭喜你了!”纪家大哥也出言道贺。
“来!来!倒酒!今天一定要把三哥灌醉,谁叫他让我们等喝他的喜酒等了这么久!”鬼灵精的小妹也跟著起哄。
“阿欣,别闹了,你把三哥灌醉了,等一下不能进洞房,你三嫂可是会怪你的。”看似木讷的二哥更是语出惊人。
雨苓的脸蛋已经是红得不能再红,头也低得不能再低。这一家子还真是团结一心呀,竟然合力“逼婚”?她怎么有一种羊入狼群的感觉呢?
趁著大家七嘴八舌、一片混乱,纪方悄悄地把戒指套入了雨苓的手指,在这种情况之下,雨苓无法有任何异议,只能娇羞地任他在这混乱中得逞了。
斑潮迭起的晚餐终於在酒酣耳热中落幕。乡下人睡得早,尤其大家都喝了酒,没多久就各自回房了。纪方也被灌得有了三分酒意,雨苓搀著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里。雨苓仍在气他今天没跟她商量就出这怪招,索性将他往床上一丢,一个人也不开灯,坐在书桌前,触模著那只心形的钻戒,迳自沉思著……
黑暗中,一双手从背后将她抱住,熟悉的味道夹杂著浓浓的酒味,她刻意去忽视那种让她熟稔的安全感,只赌气地说:“酒醒了?”
“嗯,早就醒了,看你还在生气,不敢出声,可是我忍了好久,你还是不理我,我受不了,只好来向你赔罪了!对不起啦,不要生气了嘛,戒指我买好几天了,又怕你找一大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拒绝我,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啊……笑一个嘛!老婆!”他靠著她的耳际,轻言细语地哄著,热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无赖!痞子!谁是你老婆?”她才不愿如此简单就原谅他,虽然心中怒火早被他的软言软语浇熄。
“呵呵——现在不承认可就不行了,刚刚那么多人都可以当见证,你是赖不了了!”
“你……你才赖皮!”雨苓娇斥著。
“雨苓,相信我,这一生一世我只想与你相伴,你究竟还在怕什么呢?你只要诚实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你觉不觉得快乐,这才是重点,其他的,根本都不是问题!”纪方收起嘻皮笑脸的表情,深炯的眸子凝视著她。
“方……我真的很矛盾,我也想跟你共度未来所有的每一天,可是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自私,不顾你的前途,硬要将你留下……”说到这儿,雨苓已是泣不成声了。
“儍雨苓……别哭,乖,别哭,你怎么这么儍呢?要过怎样的生活,我可以自己决定,今天就算不是因为你,我都决定不回美国了,我只想留在属於自己的土地上,留在我的亲人和心爱的人身边。”
“可是……如果你的父母知道你为了我放弃美国那边的高薪工作,一定会怪我的……”
“不会的,你看不出来我爸妈有多喜欢你吗?唉!你不了解我在美国过的是怎样的日子,那种孤单寂寞会把人心整个腐蚀掉,就算你拥有了全世界,可是没有人可以真心地分享你的成功和喜悦,那也是没有任何成就感可言啊!”
雨苓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心疼地看著他。
“我只是单纯地想有一个遮风蔽雨的家,一个可以让我完全放松的甜蜜小窝,有属於自己的可爱小孩……雨苓,我只有这个单纯的心愿,你愿意帮我完成吗?”
雨苓在纪方温柔深邃的眸光中,读出了满满的真诚爱意,如果这一生,她错过了他,难道她不会感到遗憾吗?她真的一点都不会舍不得吗?不……她不要与他各自天涯,她不想再错过了……雨苓的心绪突然整个清明起来,终於含羞带怯地点头了。
天色未全亮,窗外还是灰蒙蒙的,雨苓便被公鸡了亮的叫声给吵醒了,转身看著熟睡的纪方,想起昨晚戏剧性的转折,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个人将是她的丈夫呢,她将可以一生一世栖息在他宽广的臂弯里,不用再惧怕孤独寂寞了,这多么令人满足啊!她忍不住想攫取那抹停驻在他迷人唇角的温柔,於是偷偷地凑过去,在那薄唇点上了一吻,没想到竟还是把纪方给吵醒了,他惺忪地睁开眼,大手一伸,把雨苓揽入怀里,口中喃喃地说:“哇,被心爱的人吻醒,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一件事呢!”
啊!被逮到了!“对不起,把你吵醒了。”雨苓调皮地吐吐舌头。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是不是这床睡不习惯?”
“不是啦,是被一只早起的鸡给吵醒的。”
“可恶的鸡,自己失眠就算了,为什么来吵我老婆?哼!没关系,晚上叫我妈把它宰了,替你报仇!”
“嗯,我昨天为了一只鸡,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终身给卖了,今天一定要多吃两块,以泄我心头之恨!”雨苓放开心中的纠结,配合著纪方俏皮幽默起来。
纪方失了魂似的盯著笑靥如花的雨苓,忍不住又是一阵狂吻……
“方……哦……方,不要闹了,我好像听到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你……不要又让我被取笑了。”
“好、好,我们赶快起床,差点忘记我们在乡下,我父母都习惯早起,而且耳聪目明得很,让我老爸逮到机会又要糗我了!”
来到饭厅,纪父正和几个孙子吃著早餐,见到他两人,忙招呼起来。“起床啦?乡下地方简陋,雨苓,你睡得还习惯吗?”
“伯父早!我睡得很好,谢谢!”
纪方盛了两碗稀饭过来,一面走还一面嚷嚷。“地瓜稀饭耶!我最爱吃了,在美国想地瓜稀饭想到流口水,甚至连作梦都会梦到呢!雨苓,吃吃看,这可是爸爸自己种的喔,别的地方可吃不到呢!”
“你不要在那儿献宝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看你神气的,别教人笑话了!雨苓,粗茶淡饭的,你千万不要客气了。”纪父笑骂著,眼神中却也有著一丝宽慰。
“爸,您一早去田里忙完了?”纪方边吃边和父亲话家常。
“是啊!去巡巡看看,这两天若有下雨,就不用再抽水了,今年应该会有不错的收成吧,唉,老喽!都做不动了,都是你大哥在忙,我也只是帮著看头看尾而已。”
“伯父才不老呢,您还很硬朗,而且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住在乡下真的对身体比较好。”雨苓想起父亲晚年为病体所苦,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哇!你这是绕著弯在说我嗓门大,对不对?阿方有没有跟你说,我有个外号叫做雷公?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嗓门更大,没办法,我们家老太婆太会生了,他们几个兄弟年纪相差不多,小时候,如果不吼大声点,根本就制不住他们,就这样吼著吼著,嗓子就愈练愈大了!”
“纪方小时候也会调皮吗?”不知道外表斯文的人,童年时是什么样子?
“皮唷!哪有男生不皮的?还不是要拿著棍子在后面追?还有一回啊,他自己一个人偷偷爬到那棵芭乐树上乘凉,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睡著了,还跌下来,跌了个狗吃屎!炳哈——”
“爸!那些陈年糗事就不要再提了,说说我的优点吧!”
“去!小时候哪有什么优点?愣头愣脑的,就长了个脑袋会念书,搞到三十好几了还不娶媳妇,还好雨苓不嫌弃你呢,否则我看你去哪里找个这么好的媳妇儿给我!等一下吃过饭,记得带雨苓到村子里走走看看。”纪父笑著望向雨苓。“雨苓啊,我们庄里的三太子宫可是全省知名的喔!常有一大堆人包游览车来进香呢!”
“真的?那我一定要去瞧瞧!”雨苓高兴地应著。
“嗯,你还可以去烧个香,再求支签,我们三太子可是很灵验的喔!”
“好!我去求支签,保佑伯父伯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哈哈——谢谢、谢谢!你也要拜托三太子,保佑你婚姻美满,早生贵子!”纪父笑得嘴都合下拢了。
“哇!雨苓,我都不知道你嘴巴竟然这么甜!你看我爸被你哄得飘飘欲仙了!”纪方愈来愈喜欢这个活泼俏皮的雨苓了,他知道,以前那冷漠的外衣只是她的保护色,只是为了拉开与别人的距离,真实的她一定也有著热情开朗的一面,他会慢慢的将那一面都挖掘出来。
“你怎么这样说?好像我很虚伪似的,我是真心地希望伯父伯母身体健康耶!”雨苓嘟起了小嘴。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知道我的雨苓最好了,心地善良,宅心仁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呃……还有世界大同……”
“停!你在写文章啊?还是在背书?”雨苓快听不下去了,急忙出声制止他再继续歌功颂德下去。
“咦?你听不出来我是在称赞你吗?枉费我这么卖力!吃饱了吧?我们去散步吧,我怕我再说下去,会害我爸把刚刚吃的早餐又吐出来。爸,我们先出去了喔!”
纪父看著小俩口打情骂俏的走了,脸上高兴的笑容一直没有褪去。剩下这个儿子尚未成家,说不担心是骗人的,现今看到他们感情如此融洽,心头唯一牵挂的事终於有著落了,看来家里很快就可以准备办喜事了!
乡间早晨的空气清新得令人忍不住想多吸两口,纪方牵著雨苓的手,来到了纪家的田边,远远地就只看到纪大哥一个人正在忙著。
“这一大片田地就只有你父亲和大哥在忙?那不是很累吗?”
“现在不是农忙的时候,所以还好,真的碰到农忙时,全家大小都要出动,有时候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呢!”
“你会吗?”雨苓怀疑地瞅著他,不能想像他站在田里,卷起裤管,满脸污泥的庄稼人模样。
“小时候当然做过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不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唷,你可不要小看我了!”他们和大哥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才继续沿著田问小路往下走。
走著走著,纪方突然有感而发。“其实我觉得,我大哥是这一大家子中最伟大也最辛苦的人,中学毕业以后,他就完全投入农家的工作,总是埋著头苦做,从来也没听他抱怨过什么。我常常在想,不知道他心中是否也曾经有过梦想?是否有著没有完成的抱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会觉得生命中也有所缺憾?”
雨苓深深体会到纪方的感触,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我不觉得他心中会有遗憾,虽然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爱著这片土地、爱著他的父母、爱著他的妻儿,他是个感情内敛的人,可能比较不会表达心中的感情,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很满足他所拥有的,那就是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没想到你的观察这么细微,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其他的几个兄弟姊妹呢?你又是怎么看他们的呢?”
“哪有这么厉害,短短的时间里就一一看清?只是凑巧看到你大哥几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才有的一点看法而已,你以为我是半仙啊?倒是你的小妹令人印象深刻,她真是可爱又率直开朗,与她相处,让人觉得轻松极了!老实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事先跟她串通奸的?”
“冤枉啊!老婆大人,谁知道她会突然如此神来一笔?我只是顺著她的话说下去罢了!她啊!真是我们家的活宝,平常就聒噪得很。其实她已经订婚两年多了,只是爸妈一直舍下得把她嫁了,你别看昨晚妈那样子取笑她,其实妈最疼她了。”
“老么总是得到最多的疼爱,看你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生活,真是教人羡慕。”想到自己孑然一身,不禁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儍雨苓,他们现在也都是你的家人了,所有的快乐欢笑也都会有你一份呀!我倒觉得我的父母亲现在比较疼你了,我都忍不住要吃醋了!”
雨苓轻轻地笑了,是啊,她也将拥有这一大群的家人呢,她也要像爱纪方那般的爱著他的家人!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午后,纪母要纪方开车带她到镇上采购清明拜拜的用品,雨苓不好意思跟著,只好独自留下了。
小睡了片刻,她觉得房里有点闷热,想到后院去坐坐。记得那儿有一张凉椅,可以斜躺著看绿油油的稻田,晚一点说不定还可以观赏到乡间的落日呢!打定主意,她遂顺手拿了一本纪方旧时读的小品往屋后走去。
来到后院,她意外地看到纪父一个人在那儿泡著茶,怕打扰了老人家,她正想转身回房去,纪父的叫唤声却响起了,那音量教人想忽略都很难——
“雨苓啊!来,过来陪老头子泡个茶,好不好?”
“伯父好悠闲,在这儿泡茶?”雨苓礼貌地走了过去,点头笑著。
“是啊!每天都要喝上一、两泡茶,否则就全身不对劲,平常时候,会有一些老厝边来这儿和我泡茶打屁的,这两天可能是大家都忙著清明祭祖吧,也没看到半个影子,害我一个人泡得好无趣,还好你愿意陪我,坐啊,真是谢谢你了!”纪父一面替雨苓斟著茶,一面喃喃地笑怨著。
“伯父,您太客气了,在家我也喝茶的,只是自己一个人,没这么讲究……”雨苓啜了一口清茶。“嗯……这茶好香,又甘醇顺口,真好喝!”
“呵呵——不错吧?这茶可是纪方上回去台北带回来孝敬我的,还说是比赛得奖的茶呢!我们阿方啊,不是我夸他,我们这一庄从庄头到庄尾,可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博士而已ㄋㄟ!在古早,这可就像中了状元一样溜!”纪父一脸得意地炫耀著。
“小时候,我就知道他跟几个兄弟不一样,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在念书,该他做的家事也不曾偷懒,功课还一直都是顶呱呱的!在我们那个时代,饭都要吃不饱了,哪有能力栽培小孩念书?可是念完国中,他要求我让他继续升学外,还发誓一定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他也真是争气,从没让我操过心,前几年他开始赚钱后,就马上寄钱回来,他大哥二哥的新房子也都是他出钱盖起来的哪!我知道没帮我分担农事,他心里一直耿耿於怀,其实,他付出的不会比别人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而已。”
雨苓想起那两栋像是守护神的透天厝,简直就像是纪方,正默默地捍卫著他深爱的家人!
“我们庄里有一户人家的儿子也是出国去念书,家里还卖了一块田地才有办法送他出国,后来也没见他念出什么名堂来,倒是娶了一个洋婆子,从此也就没消没息,再也下跟家里联络了,前两年,他老头偶尔还会在我这儿发发牢骚,这一阵子就没再听他提起了,唉,可能也是看开了吧!”
雨苓静静听著纪父对儿子的夸耀与自豪,不禁想到,如果他知道……
“伯父……呃……如果……我是说如果,纪方不想回美国了,想留在台湾工作,您会不会怪他?”雨苓忐忑地问出她心中最大的隐忧。
“真的吗?他真的这么决定了吗?那真是太好了!雨苓啊,我是个乡下人,世面见得不多,说话也比较直接,我觉得人在哪儿并不是重点,心里踏实快乐最重要啦!我年纪也大了,虽然每个小孩长大了,都有属於他们自己的天空,但我还是希望儿女都在自己的身边啊!”纪父像是看透雨苓的忧心,了然地笑著。
“阿方是个有主见的人,他从小到大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如果决定要留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怎么会怪他呢?我好几次看到阿方的妈妈偷偷对著他的照片掉眼泪,她如果知道阿方要回台湾,一定最高兴了!”
听了纪父一番肺腑之言,雨苓胸口的大石总算完全落地了。也许她真的是多虑了,这个家庭与家纬那个“不同凡响”的家是不一样的,她可以态意地享受纪方所给予的爱了……
“呃……雨苓,对不起,我听阿方说,你父母亲都不在了?那你还有没有什么长辈或是亲人?”
雨苓摇了摇头。
“这样啊……没关系,以后我们这一大拖拉库的家人也都是你的家人了,就怕你会嫌我们太吵喽!”纪父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反而爽朗地笑著,却更令雨苓窝心。
“雨苓啊,本来我是想要找个日子去向你的长辈提亲下聘的,现在看来……呃,不过,其他的可就不能免了,聘金礼饼还是要照规矩来,这两天我找人看看日子好了,你放心,我一定把婚礼办得热闹隆重,绝对不会让你觉得委屈的!”
“嗄?什么?伯父!没……没这么快吧?”怎么这家子老的小的都是这么急性子呢?
“快?不会吧!我还觉得太慢了呢!我们阿方都三十二岁了,他大哥这个年纪时,儿子都五岁了,我和老太婆都很喜欢你呢,人漂亮又乖,气质又好,当然要叫我们阿方早点把你娶进门啊!”
雨苓正不知如何应付纪父的紧迫盯人,纪方正好回来了。他循著话声找到屋后,立刻接收到一道强烈的求救讯息。
“爸、雨苓,原来你们在这儿泡茶呀,好渴,我也要喝一杯!”
“阿方,你来得正好,我正和雨苓谈到结婚的事,你看我是不是先请金来伯替你们挑个好日子?”
“爸,您好像比我还急耶!”纪方端起茶杯,偷偷瞄了那个像是红苹果的脸蛋一眼,心里总算明白为何她一脸的惊慌失措了。
“唉,我哪里会不急?我盼你娶媳妇盼多久了?好不容易有个这么棒的媳妇儿,还不趁早办了?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人家小姐都跟著你回来睡同一间房了,你还不赶紧给人家一个交代,小姐名声要不要给人家顾著?不知道你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雨苓因纪父如此坦白率直的说法而羞得无地自容,直想钻到地底算了,想一走了之,又觉得没有礼貌,只能酡红著一张娇容,狠狠地瞪著那个罪魁祸首。
纪方无奈地对她笑笑,紧握著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爸,不是的,我原本的计划是等雨苓学校放暑假再说,那时候时间上比较充裕,而且还可以出国度个蜜月,嗯……还有……我们希望先在台北公证结婚,然后再回来宴客,这样好不好?您那一套古礼会把雨苓吓死的!”
“那怎么可以?公证结婚不是委屈雨苓了?你不要以为雨苓娘家没人,就想草率带过,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隆重一点怎么行?”老人家话中满是对雨苓的疼爱。
“不会的……伯父……”雨苓小声地说著,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急著回答,好像太不害臊,赶紧又噤声低下头去了。
“好啦!你们年轻人高兴就好了,只是说好了,一定要回来请客喔!开什么玩笑,我的博士儿子娶某ㄋㄟ!这可是我们庄里的大事,如果不乘机给他大大的庆祝热闹一下,我失了面子事小,早晚给这些厝边头尾念到臭头!”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纪家父子总算达成协议。
“你妈在厨房吧!晚上老五一家子要回来,还有阿德也会来,我去看看,让她多弄几道菜,我们晚上又可以尽兴的喝两杯了,你们小俩口聊聊吧!”纪父说完,脸上带著一副诡计得逞的笑容,沾沾自喜地走了。
“雨苓,对不起,来不及和你商量,就害你被逼婚了,我这样的决定可以吗?”父亲一离开,纪方马上迫不及待地徵询雨苓的意见。
“咦?想到要问我了?我怎么觉得,你们父子俩刚刚在讨论的是今天晚餐的菜单,而不是我们的婚事。你们已经达成协议了不是吗?请问一下,我可以反对抗议吗?”她杏眼圆瞪,又羞又气。
“哈哈——反对无效!抗议驳回!”
哪有这种无赖?“那请问一下,小女子的终身大事是不是就如此被阁下父子两人草率地三读通过了?”
“哈哈哈哈——”纪方终於忍不住大笑起来,雨苓也跟著笑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才轻轻地把雨苓拥入怀里,认真地问:“还是你喜欢一场盛大又浪漫的婚礼?充满著鲜花与香槟,穿著美丽的白纱,让神父为我俩的爱情做个见证?告诉我,你喜欢怎样的婚礼?我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的!”
“都可以啊,因为……”雨苓靠在纪方的怀里,轻轻地低喃:“重要的是你,不是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