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闻湖阳公主病了,忙传了御医亲自诊脉。御医回来禀报,说公主受了惊吓,郁结于胸,连日高热不退,大有不好之势。
向来把这个姐姐看得极重的皇上听了这话还了得,连夜亲自赶往公主府,也不要宫人通报,也不命公主府的奴仆接驾,三步并作两步直走到公主榻前。
连日的高热让湖阳神情恍惚,见到皇上,她动了动嘴皮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朕让你们照顾好长姐,你们这帮奴才都干什么去了?这才几天的工夫,长姐就虚弱到这步田地。给朕小心伺候着,长姐要是有什么事,朕让你们一个个都去陪葬。”
皇上动了天怒,随侍公主的宫人侍女以繁锦为首全都跪了下来。公主府里里外外跪了满屋子的人,看着直叫人眼晕。
皇上四下看了看,发现众多奴仆中唯独少了这些年一直守在湖阳公主身旁的马奴。他顿时来了气,“马奴呢?那个狗奴才跑哪里去了?主子病成这副模样,他还在外头逍遥快活,他是怎么当的管事?要是做不好公主府的管事,索性施了宫刑,给朕进宫伺候着。”
繁锦忙上前禀告:“马奴前日已被洛阳县令董大人正法了。”
“什么?”
不用繁锦详禀,单这一句话便叫皇上全都明白了——湖阳怕正是因为马奴之事才一夕之间病入膏肓。
“这个董宣啊董宣,好大的胆子!”皇上长袍一挥喝命身边的宫人,“去给朕把洛阳县令叫来,就叫到公主病榻前,朕要好好审审这个董少平!”
将他调回都城这才几天的工夫,居然把长姐身边的马奴给杀了,还是当着长姐的面。这董少平到底要给他闯出多大的祸来啊?
皇上身边的宫人连夜亲自传唤,董宣当即明白形势不妙,怕是跟湖阳公主月兑不开干系吧!
他自己还罢了,县衙内从书办到县卫一个个都为他担心不已,“大人,你开罪了皇上最最宠信的湖阳公主,这可如何是好哦?”连夜来传,只怕……凶多吉少啊!
“我早就料到此事不会轻易了结。”董宣早有准备,“来人啊,把我带进都城的棺材给我抬出来。”
他重返都城洛阳时曾带了一口棺材,这棺材跟随他可有些年头了。
当年,他执意将公孙丹处以极刑。阴贵人的兄弟大司寇阴宏罗织他的罪名,将他判了死罪。母亲备了这口棺材赶到法场要为他收尸,行刑前圣旨送到,他捡回了这条小命,却被贬了官。他带着这口当时没派上用场的棺材去了江夏做太守,又带着这口棺材重回洛阳。
他早该死了,这些多活的年头是他捡回来的,他赚到了。
所以,他没什么可怕的。
“抬着棺材跟我来。”
县卫们抬着棺材跟着董宣进了公主府,远远的,他就看到皇上气得煞白的面容。他走上前从容地跪在皇上面前,“臣洛阳令董宣奉旨前来。”
“你……你还敢来见朕?”皇上气急败坏地抖动着手指,“朕以为你会在衙内自行了断,让朕眼不见不净。敢杀公主的家奴,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若是换做其他人,听了皇上这话还不当场吓破了胆子,他董宣倒好,不急不慌地朝皇上磕了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皇上要臣去死,臣不敢不死,还请皇上听臣说完了,再死也不迟。”
确是不迟,皇上睇了他一眼,见他满面忠厚刚毅之色,并非刁蛮霸道之徒,就索性给他个机会,“说!但有一句不诚,立刻拉出去砍了。”
董宣又拜,当着病榻上面色惨白的湖阳公主,就对皇上说了:“皇上圣明,汉室才得以中兴。您领着众臣浴血,赶走乱臣贼子王莽,好不容易打下这片江山,终于得到了天下百姓的拥戴。如今,这社稷初定,国家未兴,权贵之人却纵容家奴残害欺辱百姓,长此以往,日后您还凭什么治理天下呢?”不等皇上发话,他将马奴的罪状一一道来,又从怀中取出马奴画押的供状呈上,“若皇上当真觉得臣不可饶恕,不用劳动皇上,棺材就备在外头,还是当年皇上欲斩臣首级之时备下的。请容我自裁吧!”
听了董宣的叙说,皇上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盛怒已退,望着病榻上的长姐,再看着跪在地上,以头点地的董宣,他也失了主张。
皇上是有心宽赦董宣,可当着长姐的面闹到了这步田地,终归要有个交代吧!他扬着下巴示意董宣,“去,给公主赔情去。”
董宣还不买这账呢!当着湖阳公主的面挺着脖子道:“臣无错,为何要赔情?臣情愿领死,也决不赔情!”
这不是不卖公主面子了,这是连他这个皇上的面子都没放在眼里。皇上向宫人们打了个手势,“给朕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给公主叩头。”
好一个董宣,竟用双手撑地,硬着脖子大呼:“臣无过,臣为何赔情?臣不叩头!”
被他这么胡乱一折腾,本就病体孱弱的湖阳公主已是身心俱疲,她挣扎着起身冲皇上挥挥手,“算了,算了吧!皇上,他冲我磕头,我还怕折寿。让他出去……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罢了罢了,你出去吧!”皇上亲自扶湖阳躺下,挥手叫董宣起身。
硬脖子的董宣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临走前望着病榻方向月兑口说道:“公主殿下,还请您对家奴严加管教。”
放了他嘴巴还硬?皇上气得嗔道:“这个董少平,你简直……”
“算了吧,皇上。”湖阳半阖着眼气息不足地念叨着,“当今天下正需要他这样不畏权贵,刚正不阿的人。皇上你调他回都城不也是冲着这个嘛!就不要再为了我的事为难他了,他说得对,确是我未管教好家奴,才让马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捏着湖阳的手背,皇上忍不住叹道:“怎么是长姐的错呢?你宠信马奴也是因为他的主子啊!就算马奴有千错万错,总该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枉费他主子对你的一片真心哪!”
湖阳阖上眼,再不愿多说一个字,只因多说的话已挽回不了任何事了。
“你杀了公主府的大管事马奴?”
这消息宋弘初从掌管刑律的大司寇那里听来,差点没打翻了手边的杯盏。他忙赶到县衙内想证实此事,可到底还是没能听到否定的答案。
“你怎么会杀了公主的宠信呢?”
宋弘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可知道,那马奴是公主身边的大红人。公主有个头疼脑热的,公主府有个大事小情的,皇上都叫了他来询问。就连王公大臣都要忌惮他三分,你怎么也不向上头禀告一声,自作主张就把他给杀了?”
董宣正张罗着香烛冥纸,头也不抬地搭着话:“不过是一介恶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也是做我当做的,有什么可说的?要是每个杀人恶棍都要禀报皇上再行定夺,那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再说了……”
香烛冥纸一应齐全,今天是婆婆的头七,要不要再备点酒菜?
对了,花生糖!他最爱的花生糖,相信婆婆也一定会喜欢的。他折到厨房取了罐子里珍藏的花生糖。
宋弘就像个傻瓜似的尾随在他的身后——满朝官员……不!大汉底下的男人绝没有一个比他更爱吃甜腻的东西了。
满手的花生糖往嘴里塞,董宣咕哝着:“再说了,我是当着湖阳公主的面了结了那个恶棍,也算对皇上、公主有个交代吧!”
“什么?”这回宋弘手里的杯盏是彻底交代了,“你当着湖阳公主的面?你竟然当着公主的面砍下了马奴的人头?!”
“省得还要再去公主府跟她解释,还不如一次性了结了。”他的口气听起来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这次要交代的就不仅是宋弘手里的杯盏了,他胸口气血澎湃,简直要晕掉了,“少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呢?要知道,现在的朝政不比从前,若是新政想要推行,我们就需要湖阳公主的支持。你此举……”
“新政是为了汉室,为了黎民百姓,这些欺压百姓的恶奴不除,即便施行新政又能如何?”董宣提着篮子转头冲宋弘微笑,“你要跟我一起去给老婆婆的新坟上香吗?”
宋弘摆摆手,他还是先进宫觐见皇上吧!“上香?我们还是准备给咱们自己上香吧!”
董宣丝毫不在意宋弘泼下的冷水,独自拎着祭扫的香烛冥纸去了坟上。他得告诉老婆婆,杀他们母子的凶手已经被正法。
当初草草将婆婆埋在了她儿子的坟旁,如今大事已成,或许他该找个机会将坟好生修理一下。
沿着小路,顺着记忆一路走来,董宣停在了坟边——这是婆婆的坟吗?居然还立了墓碑?!就连一旁随便掩埋的婆婆儿子的坟也整修一新——是谁这么好心?
董宣蹲,将准备好的香烛冥纸取出来,正要焚上铜盆,远远传来马车的声音,谁会朝这边来呢?
他四下张望,这附近只有几穴破落的坟,年久失修,即便有人前来祭扫,也不会是坐着马车前来的权贵之人。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复,由远及近的马车上清楚的凤凰标识让他在解开疑惑的同时又困扰起来。
湖阳公主的凤辇来此处做甚?
凤辇停在了婆婆的坟前,那个看起来还无比虚弱的湖阳公主打马车里被繁锦搀扶了下来。董宣见此情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在婆婆的坟前,“你想干什么?捣毁婆婆的坟好告慰你那个杀人的家奴?”
湖阳未做声,繁锦已受不了了,大声呵斥董宣:“你休要胡说,就连这母子俩的坟都是公主殿下派人修缮的,殿下又怎么会破坏呢?”
是这样吗?这坟是她修的?
董宣正要说话,却被繁锦一顿抢白:“今儿是头七,公主殿下病体未愈,还特意准备了祭品,要亲身拜祭这对母子。你这位大人无端诽谤,好生奇怪。你可知道,若不是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以你的所作所为,这条小命当日里早就丢了,岂容你嚣张到今时今日?当初你差点被皇上砍了脑袋,现在你能重回都城做官,全亏了我们家公主。你休要不知好歹了……”
“好了,繁锦,去把祭品摆上吧!”
湖阳出声打断了繁锦的话,正眼都不瞧董宣,径自走到坟前,给死在马奴手里的这对母子焚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