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曼微笑不答。
啸天叫了一桌子的食物,雪曼却吃得很少,不是嫌不好,她本来就吃很少,曾被宁儿形容吃很像猫般。结果全部用盒子带回家,因为啸天不想浪费。
虽然如此,整个进餐的过程却是极愉快的。啸天想了好多特别的事说给她听,她聆听着像个小女孩。
“你为什么不旅行呢?世界好在。”回家时,他忍不住问。很明显的,她见识不广。
“我怕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飞机比汽车意外率更低。”
“以前学森忙,他也不爱旅行。”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自己组团去,多约几个朋友,一定很好玩。”
“哪里去找多几个朋友呢?”她摇头。
他呆怔一下。她实在太困死象牙塔了,连朋友都不多,以往的日子她怎么过的?
“只要你有兴趣,其它的我想法子。”
“我――跟宁儿商量一下。”她说。
她没有拒绝,不说好或不好,她不是无意。
他很受鼓励。
“雪曼,若我能把天下美景,靓事物介绍给你,将是我最大地荣幸。”
“我相信你会是好向导。”
“最好的。”他拍拍胸口。“经验加热诚。”
“我考虑。”她终于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非常安慰的样子。“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是朋友,你曾经非常讨厌我。”
“我不曾拒绝过任何友谊。”
“你以前――我曾经想过,是否我得罪过你?你看到我像见到魔鬼一样。”
“哪儿有这么严重。”她笑。
“我太放肆吓着你,我知道。但这以前从未如此失态过,真话。”
她摇摇头,只是微笑。
“我自己也不明白,仿佛那时不抓住你,你会消失似的。而心里的感觉是:我们曾经非常亲密,就像自己人。”
昨夜从鲤鱼门回来,雪曼睡得不好,她努力不去想一些事,却明显的心绪不宁。早晨等宁儿出门上学,她也跟着出门。
她到中环汇丰银行地牢,那是她熟悉的地方,那儿的职员也都认识她,她去开属于她的保险箱。
保险箱已属于她二十年,从她来到香港那天,她就把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去。随着年月增长,保险箱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贵重,又申请了第二个。但是她最常开的,仍是最初的那个。
职员替她打开保险箱就退开,她捧着铁箱到小小私家房并锁上门。铁箱里除了一部分珠宝、契约外,还有一个发黄的信封。
雪曼慢慢抽出信封里的纸张。
是一张婴儿出生纸,写着一九七二年十月七日,女婴,母亲陈雪曼,父亲那栏却空着。雪曼呆呆地望着起码十分钟,才慢慢地把它放回信封,压在铁箱箱底,送回保险库锁好。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胸臆中翻涌着,那年发生的事,那个女婴,那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雪曼的心情无法好起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街上的行人车辆,街边公司橱窗里的各种装饰、物品都吸引不了她的视线,她在考虑着一件大事,一件可能是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本来她以为此生是不可能的了,但学森早逝,她是否可设法寻找那个当年的女婴?那时她的女儿。
是。她的女儿,如果她在,今年应该二十岁,和宁儿一样大。
她记得当年和姐姐雪茹同时怀孕,雪茹是喜事,她――却见不得光。她把自己藏起来九个月,生下女儿后就再没有见过她,当年――她站定在一个红绿灯前,当年她心灰意冷,三个月后下嫁陆学森,随他来了香港。
这其中二十年她不是不想不念,不是不痛心,而她没法子,她没有勇气把当年的错误放在学森面前,她也不知孩子下落。
雪茹说,孩子一落地就有人抱走,是一户不错的人家,肯定会对孩子好。可怜的雪曼,连孩子一面都没见过,雪茹说不见更好,免得见了面有感情舍不得。
当年的事她独自承担了,除了雪茹,除了大哥没有人知道,甚至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雪曼摇头苦笑,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妙,这么曲折迂回,他又来到面前。
他不但不知当年事,甚至不记得她。只说她似曾相识。他不像作伪,也没有假装的必要,这其中到底发生什么呢?
雪曼无意识地走进置地广场,她熟悉这儿就走了进来。一家精品店的女职员跟她打招呼,她茫然点头,突然间就清醒过来。
是。现在是时候,她有这心就可以试试,就算找不到也总算试过。她下了决心,进精品店借电话召来司机,她回到家里。
迫不及待地,她打电话去新加坡找雪茹。
“我想回来。”雪曼激动地。“我要找她。”
“谁?我不明白。”雪茹在电话里一头雾水。
“那孩子,姐姐。”雪曼流下眼泪。
雪茹在电话里沉默一下。
“为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你不知道,我――再见到他。”
“啊――雪曼,怎么会?你告诉他了?”
“不。他不认得我,不记得当年事,但――他对我很好。”
“不不不,不能再来一次,”雪茹叫,“他故意来找你,他假装一切。”
“不是。”雪曼说:“他现在和以前很不同;他的儿子和宁儿是好朋友。”
“雪曼――”雪茹叫。“学森一死竟发生这么多事,记得以前的教训,离那人远远的,还有他的儿子,告诉宁儿。”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每次看见宁儿,我总想起孩子,她们应该一样大。”
“这对你没有好处,雪曼。”
“你可能打听到些消息吗?”
“不能。当年他们带孩子离开新加坡。”
“有名有姓,我们可以寻找,,姐姐现在环境不同,我渴望得回她。”
“人家养了二十年,肯还给你?”雪茹说。
“我可以作任何补偿。”雪曼说。
“感情上的呢?”
“姐姐,请你帮我。”雪曼哭泣一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也这么流着泪请求帮助,对这妹妹,雪茹永远硬不起心肠。“求你。”
“我――试试。”雪茹轻叹。“对那人――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你还爱他?”雪茹问得无奈。
雪曼沉默。她不敢回答,根本上这二十年来,她的感情没有改变过。
“这个人注定是你的魔星,雪曼,你不再是孩子,我不要你为他伤心两次。”
“不会,姐姐,不会,”雪曼立刻答,“他并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认不出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
“你总是帮着他,宁愿自己吃苦。”
“姐姐――”
“我替你试试寻找,有消息通知你。”
放下电话,雪曼心情轻松好多,雪茹的答应仿佛带给他很大的希望。她能找回那孩子。
“阿姨,你和妈妈讲电话。”宁儿突然在背后出现。
“你――”雪曼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宁儿在她身边坐下,“我今天只有一堂课,提早回来,阿姨,你不开心?”
雪曼立刻抹掉眼泪,心中不安。刚才说了些什么?宁儿听到多少?
“没有事。什么事也没有。“她有点慌乱。
“珠姐说你一早出门,阿姨,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宁儿亲热地拥住她肩,“至于心里的事,你相信我,我足够智慧替你分担。”
“真是什么事都没有,”雪曼想一想,“或者可能回新加坡一趟。”
宁儿诧异地望着她,她不爱回新加坡,前时邀她同去也不肯,现在去?
“妈妈给你介绍男朋友?”宁儿开玩笑。
鲤鱼门之后,雪曼和啸天很自然地接近了,二十年前抗拒不了这个男人,二十年后也不能。或者这一切命中注定。
啸天每天都来陪她,有时下午,有时黄昏,有时晚上,他大方地走进陆家不再需要任何借口。每个人都欢迎他,因为他,陆家大屋又显得生气勃勃,又有了欢笑与光辉。
这个星期他到美国谈生意,临行前邀请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视野心胸都能更广。雪曼婉拒了,还不是时候,她这么说。
还不是时候,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现,必然具有特殊意义。
习惯了啸天的出现,他一离开立刻觉得冷清。雪曼在家度过了上午,午餐后再也忍不住让司机送她到薄扶林。
泵姑说过,她总是在家的。
宾妹把她迎进去,说姑姑在书房中工作,雪曼让宾妹退下,自己走进书房。
泵姑并不知道雪曼来了,她低头注视着书台上的什么东西,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入神,那么浑然忘我,而脸上的肌肉线条柔和而优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这神态镇住了,久久不能移动,她怕一移动就破坏了一切,那是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
两个女人就那么静静地对着,阳光从窗格中慢慢移动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轻柔地吸口气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抬起头看见雪曼,突然间震动,仿佛吃了一惊。
“雪曼――”她喃喃说。迅速的收起台上的照片。是照片。雪曼看得很清楚。“你来了。”
“对不起,我不敢惊扰你,站了一会儿――”雪曼歉然。她打扰了姑姑。
“坐,坐。”姑姑站起来,脸上又是平日的安详恬淡。“料不到你自己一个人来。”
“家里太静,我逃出来。”
“逃?不再设计你的珠宝?”
“有灵感时才设计,现在我只想见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
泵姑用智慧的眼睛望着她。
“雪曼,你第一次来我这儿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你眼中多了光芒。”姑姑说。
“近来我很快乐。”
“那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你怎么知道?”雪曼讶异。她什么都没说。
“我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光芒是对方反照而出的。”
“我非刻意,也逃避过,结果还是陷下去。”雪曼愉快地述说,“身不由己。”
“不是人人能遇到适合的好对手,享受你的时光。”
“他是个难以抗拒的人,”雪曼像个小女孩般,“也是我从小的梦,虽然――虽然――”
“有能有梦的女人是幸福的,虽然什么呢?”姑姑轻轻拍她手。“人人都说这已是个没有爱情的年代,享受你拥有的。”
“爱情――是二十年前的延续。”雪曼有讲出一切的冲动。
“无论是延续或是新生,总是美好。”姑姑无意探入别人的秘密。
“你不笑我?”
“笑!”姑姑扬高眉毛。“我为你庆幸,雪曼,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
“你们都这么说,难道你不需要?”
“我宁愿独立。”姑姑淡淡地。
“我不明白。”
“我外表随和,内心比较孤癖,不容易与人相处!”姑姑平和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目前的生活最适合我,我快乐。”
“你有家人吗?”雪曼天真地问。
“谁都有家人,我不是石头里生出来的,”姑姑笑,“他们不在香港。”
“我的意思是――你结婚了吗?”
“来,”姑姑拉着雪曼的手,“你不是想学做蛋糕吗?我教你。”
她带雪曼到厨房,立刻就开始工作,不再给雪曼追问的机会。雪曼虽然不再出声,心中却有了最大的疑问和好奇。
泵姑有一段怎样的往事?
晚上回家和宁儿说起,宁儿眨眨眼。
“诺宜说姑姑从来不离开家,连附近的超级市场也不去,她把自己圈在一个圈子里。”宁儿也感兴趣。
“为什么?诺宜还说了什么?”
“或者是一种修行,现在流行。”宁儿说:“台湾一个大官的儿子,拿了哈佛大学的MBA之后落发修行三年。”
“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雪曼说:“姑姑今天对着一张照片看了起码一小时,她发现我立刻就藏起来。”
“阿姨,快乐的事需要与人分享,悲伤大概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我们没有这种经验,但想来是这样。”
雪曼沉默。
悲伤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是。的确如此,谁说她没有经验?
雪茹来电话,没有任何消息,二十年前的事要追寻不是这么容易。
“你当宁儿是自己女儿就行了。”雪茹说。
“以前不敢想,因为不可能。但现在我恨不得用我的一切换回她,毕竟她是属于我和他的。”
“你会告诉他吗?”
“不――”雪曼下意识地尖叫。“不。我不会讲,他根本完全不记得,我不会讲。”
“不明白你的想法。他――好吗?”
“好。非常好,”即使在电话中,她的快乐满足还是足以感染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他既然爱你,让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不是更好?”
“不,我不冒险,”雪曼说,“其中有个我不明白的未知数,他――怎么会不记得我?”
“问过他吗?”
“试探过,没有病,没有伤,当然不是失忆,我完全猜不透。我不冒险。”
“如果你快乐,雪曼,我不再反对,”雪茹爱这妹妹一如爱自己的女儿,“但那个人――我总有点不放心。”
啸天回来了,下了飞机提着行李捧着巨束白玫瑰直奔雪曼处。他双手放在她肩上,长长久久地凝视她之后,透了一大口气。
“我终于再见到你。”他轻吻着她面颊。
他对她非常尊重,非常礼貌,非常斯文,怕稍有不慎就会唐突佳人。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来。”她满足地。
“我把所有的想念积存起来,刚才见你那一刹那,有爆炸般的满足。”
她微笑着摇头,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
“嗨,”宁儿从楼上下来,“听见你的声音,家里立刻热闹起来。”
“最动听的欢迎辞,晚上请你吃海鲜。”
“我?或是阿姨?”
“一起请。还有阿哲!”啸天拥住宁儿的肩,像亲切的父亲,“见到他吗?”
“几天没碰到。他替你上班。”宁儿说:“他比你负责。”
“五十五岁我就退休,公司是他和阿杰的,怎能不多负点责?”
“五十五岁退休?这么早?”宁儿说。
“只是计划。”他望着雪曼。“目前我在等待更重要的工作。”
宁儿眨眨眼,心领神会地笑。
“你才下飞机,我让厨房预备晚餐,”雪曼轻盈地往里走,“下次再吃海鲜。”
她一离开,宁儿就压低声音说:
“她知道你在说她,她没反对。”
“我紧张,”啸天抚着心口,“对她,我全无把握。”
“以前你令太多女孩子紧张,没把握甚至伤心,如今是报应。”
“告诉我我有希望,说。”他叫。
“你有希望,但你也有个默默的对手!”宁儿半真半假。“陈汉。”
“他没死心?”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尽心尽力,你说为什么?”宁儿小声说:“陈汉绝对有能力自己开律师楼,但他只替阿姨打理,名利都不重视,你想想,他为什么?
“不一定是爱情,他人特别好,他是陆学森最得力的助手,他――”啸天说不出。“宁儿,别刺激我,他根本难得出现。”
“是。但每次出现,必令阿姨心生感激,印象深刻。”
“他太年轻了,他比雪曼小。”
“这是什么理由?年纪?”宁儿笑。
啸天沉默半晌,用力点点头。“好。我明天找他。”
“找他做什么?发神经。”
“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
雪曼再出来,吩咐宁儿打电话找阿哲,刚才的话再也续不上。当然,宁儿也没放在心上,啸天不是认真的。
直到陈汉打电话给她。
“宁儿,我想见你。”他说。
“哦?律师楼的事?”
“除了律师楼,我们不能谈其它事?”
“OK,我下山。等我。”
“在文华咖啡座,不见不散。”他说。
以往常为了公事和陈汉见面,宁儿一点也不意外,虽然他今天语气很古怪。
文华咖啡座上,陈汉已坐在那儿,桌上放着一盒好漂亮的兰花。
“送给你的。”他递过花,并轻吻她面颊。
“谢谢。”宁儿十分意外。“好漂亮。”
“新加坡的姑娘配兰花,我的心思。”
“很好,很贴切的心思,但为什么?”她的圆眼又黑又亮。
“讨好你。”
“有这必要吗?”
“前阵子太忙。律师楼工作啦,老人院基金会啦,如今刚松一口气!”他说:“陪我参加周末的晚会。”
“每次晚会总想到我,多少个女孩子拒绝了你?”她笑。
“如果你拒绝就是第一个,那么我也不去,但你要负责想节目。”他盯着她看。
她歪着头研究他的话,他的意图。
“何啸天见过你?”她问。
“何啸天?为什么?”陈汉诧异。
“随便问的。”
“别把我的邀请告诉他,我不想在派对的一半他又来抢人。”
“记他一辈子仇?”
“也许。”他捉住她在桌上的手。“那得看我的机会有多少。”
宁儿没有动,眼中却浮起疑问。“我不是个浪漫的人,”陈汉的双手都放在她手上,十分诚恳地凝望着她,“请告诉我,我们有没有机会。”一半意外,一半仿佛也在意料中,宁儿没有退缩也没闪避。陈汉不是何啸天,她也不是雪曼,她欣赏他的坦率直爽,勇敢肯定。浪漫,不是人人懂的。
“我完全不想去周末的晚会,如果不必我另想节目,我乐意参加的。”她微笑。
“宁儿。”他完全被鼓舞了。他不是那种英俊小生,但他令人舒服,最主要的他勇往直前,敢于担当,一开始就摆明车马,讲明立场,不只是玩玩而已。
“你用上班时间约我出来只为讲这些?”
“对自己没有信心。”他真心地笑。“放工之后约你,你拒绝我会难以下台。”
“经验丰富?”
“第一次出马,脸皮特别薄。”他的眼睛因她而发光。“何况一直还有何哲。”
“他是兄弟。”
“直到跟他见过几次,讨论基金会时才肯定。”他摇摇头,“我喜欢打有把握的仗,知己知彼。”
“在此之前,你眼中只有阿姨。”
“啊,雪曼,”他似在赞叹,“她美好得太不真实,而且高高在上,我有自知之明,只宜远远地欣赏。”
“难得你不好高骛远。”
陈汉呆怔一下,忍不住摇头。
“你比我想象中更精明,完全不像二十岁的女孩,什么也瞒不过你,那只是种迷惑,迷惑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仿佛每个男人见了阿姨都这样,难怪姨丈要把她关在温室里。”
“不不,你误会了。学森只是保护雪曼。像她那种女人是很容易受伤受骗的。”
“我并没有看到香港遍地豺狼。阿姨那种人,即使是豺狼也不忍心害她。”
“也有道理。”陈汉笑。“讲讲我们自己,宁儿,我想了解你。”
“会有时间,有机会。”
“至于我,我一定要先告诉你,我非世家子,普通人家苦学出头,”陈汉半真半假开玩笑,“但是我有志气,有理想,你一定要相信。”
“我们不需要今天私定终身吧?”她大笑。
“至少你该带我回去见雪曼。”他认真地。
“好。”她考虑一下。
她很满意他一切正正式式,肯肯定定,虽然不浪漫,也嫌他个性太四方了点,然而世界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你要怎样把我介绍给雪曼?”他在车上问。
“到时你会知道。”她笑。
对宁儿这么快去而复返,雪曼甚意外。又见到陈汉跟着回来,以为律师楼发生什么大事。自从宁儿替她监管律师楼的事,他已不大上陆家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汉。”她问。
陈汉只是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儿。
“我来介绍。”宁儿居然也会顽皮,“现在面对你的不是陈汉律师,他要求一种新身份,可是目前我还想不出新身份的名称。”
“宁儿。”雪曼笑着摇头,不明所以。
“那么让我自我介绍,”陈汉握住宁儿的手,“我是陈汉,宁儿的新护花使者。”
看见两人的神情,雪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惊喜又意外,陈汉会喜欢宁儿,宁儿又会接受,谁能想像得到吗?
“你们真是――吓了我一跳。”她开心地。“宁儿,怎么不早说?”
宁儿望陈汉,两人很有默契。
“我也吓了一跳,护花使者,怎么我无端端变成花。”宁儿说。
“女性都是花。”
“我是草。宁愿是草,像姑姑一样,像一枝疾风中的劲草。”宁儿说。
“大家都说姑姑,我是否也该见见她?”
令人不能置信的,连超级市场也不去的姑姑竟然出了门。
“姑姑到欧洲去了。”诺宜说。
“她没有提过。”雪曼说。
“她接到一个电话,立刻就订了机票离开,她没有告诉我什么事,想来很紧急,很重要。”
“她什么时候回来?”宁儿也问。她是专程带陈汉来的。
“没说。”诺宜摇头。“她会给我电话。”
“你们在欧洲有亲人?”雪曼再问。
“姑姑从未对我说过她的事,我不清楚,”诺宜歉然,“事实上她这么匆忙去欧洲,我也不安,她从不出门的。”
“她来电话时问候她,说我们来过。”
“你们有事吗?”诺宜问。
“没有。只是探望她。”
一个星期后,姑姑仍未回来。因为雪曼和宁儿的谈论,引起了她们身边人的好奇。
“她去欧洲值得这么大惊小敝吗?”这是陈汉的问题。
“为什么她不能出门?谁规定的?”啸天也说:“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除了她是诺宜的姑姑,是个极有品味,很有艺术修养的女人外,她的确像个谜一样。
“让我来设法打听一下她的底细。“陈汉说。
“不。”宁儿第一个反对。“我们只不过是好朋友,除了关心不应该有别的,打听人家底细更过分,这是隐私。”
“抱歉,是我错。”陈汉立刻说。
“诺宜说姑姑现在在阿根廷。”雪曼说。
“并不特别,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啸天耸耸肩,“我们为什么那么重视一个我尚未谋面的人的行动呢?”
谁也说不出,但是很奇怪,每个人心中都念着,挂着这件事,这个人。
泵姑从欧洲回来,宁儿开车和诺宜去接机。虽然她看来颇疲倦,但精神一如往昔,淡漠平静,谁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到任何事。
她完全不淡欧洲行的一切,诺宜问过,她只含糊地应一句,只说是一点私事。私事谁也不便再问。
“阿姨很想请你回家试试我们厨子的杭州菜,你愿意来吗?”宁儿试探。
“让我休息一阵,十多年没旅行,太累。”她没置可否。
“那天宁儿曾带陈汉来看你。”诺宜说。
“我出门匆忙,来不及通知,”姑姑说,“过几天请他来吃饭,我下厨。”
“不要你辛苦,姑姑,”宁儿捉住泵姑的手,“大家都想见你,只是见你,不要下厨。”
“大家想见我?”她笑。“为什么?”
“因为你是姑姑,我们都喜欢你。”宁儿说。
“好。找一天我见大家,”她说,“这‘大家’是否吓死人的一堆人?”
“不,只是几个。”诺宜笑。“都不是外人。”
但是姑姑病了。也许旅途劳顿,也许还有其它事,从重感冒开始,又肠胃不适,又坐骨神经痛,三个星期了,她还在病床上,他们的聚会当然不成,只有雪曼常常来看她,陪她,友谊默默地滋长着。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姑姑斜斜地坐在一张古董鸦片床畔。“你不必再来陪我。”
“我陪你,你也陪我,比我一个人在家好。”雪曼直率地,“我喜欢跟你聊天。”
“我看得出你现在非常快乐,”姑姑说,“你眼底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怨。”
“怨?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雪曼笑,“但是,你看来心中有事。”
“我很好,只是这场病来得猛。”
“从欧洲回来你和以前不同,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同,总之就是不同。”
“你敏感。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不说,”雪曼真诚地望着她,“如果有,我但愿能分担。”
“你真好,雪曼。你一直象我亲爱的小妹妹,认识你是非常幸运、开心的事,你令我生活中有了美好的变化。”
“你是不是心中有事?”雪曼凝望她。“是那件事郁结你心中,才令你生病。”
“我不是好了吗?”姑姑伸伸手臂。“明天你若来,我可以为你做芝士饼。”
“我记得有一次在你面前哭,哭了之后心中舒服得多,”雪曼说,“姑姑,你不愿告诉我,但你也有权流泪,每个人都有权流泪,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
“雪曼――”姑姑握住雪曼的手,眼睛红了,泪水却是没有滴下来。“谢谢。”
心肠柔软善良的雪曼却哭了,她感觉到姑姑心中必有痛楚,她知道姑姑必有往事,姑姑却坚强地忍受着,不诉也不怨。雪曼能感受姑姑的那种感觉,她哭了。
这天回家她也显得闷闷不乐,姑姑影响了她。她希望朋友都能快乐无忧,她希望能伸出援手,但姑姑那儿她无能为力。
她以为啸天下班后会来她这儿,但没有,甚至没有电话,这是很少有的情形。通常他若有应酬也先通知她。
啸天去了哪里?
他仍在办公室,对着一封信发呆。这封短短的信已被他看了百十遍,看得几乎能背出来,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每一个字。
阿哲来到门边,轻轻敲门。
“阿哲,”他从信上把视线转向阿哲,“很意外,真的。这么久了居然能有消息。”
“什么消息?”阿哲不明白。
他把信递给阿哲,就定定望着他的脸,他要看清楚儿子脸上的每一个变化。果然,阿哲的脸渐渐在变,有喜悦,有失望,有惋惜,有遗憾。
“怎么可能?难道她一直住在那儿?直到有人找她才搬?”阿哲胀红了脸。“那是个蠢律师,他打草惊蛇。”
“我想――是这样。”啸天表情复杂。
“现在怎么办?还能再找到吗?”
“谁知道?也许再找二十年。”啸天下意识地推推桌子。“我们父子做错了什么,硬是不肯见我们。”
阿哲吸一口气,翻看信封上的地址。
“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念着,“她真的住在那儿?”
“信上写得很清楚,她的地址在那儿,那律师曾打个电话去问,虽然两天后去找已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律师不该先打那个电话。”阿哲恨恨地。
“她不愿见我们。律师即使找到她,她不肯见也没法子。”啸天叹息。“是我错,你和阿杰无辜。”
“至少――妈妈知道我们在找她。”
“那又如何?”
“或者会不同。”阿哲眼中有着希望和憧憬。“如果她知道我们找了二十年仍不放弃,她或会感动。”
“她――一定极恨我。”啸天摇头。“当年――”
“那律师还帮我们追寻吗?”
“我让他继续,他是二十年来唯一几乎成功的人。”啸天说:“找到她是我的心愿。”
“但是――”阿哲望着漂亮出色的父亲。“若找到妈妈你想过该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由不得我,看她的意愿。我只是想弥补当年的错,尤其阿杰,他甚至没见过母亲的面。”
“或者――妈妈另有家庭呢?”阿哲说。
啸天脸色不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想到离家二十年的太太可能另有家庭,他是无法忍受,强烈的妒忌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不再找她?”他的声音语气都不好。
“我自然想见她,可是也怕打扰好。”阿哲比较冷静理智。
“到底怎么说呢?”啸天烦躁不安。
“我想――爸爸,我想还是听其自然好些,如果她也想见我们,她会回来。否则找到她也没用。”阿哲说。
啸天犹豫了好久,考虑了好久,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张于拍拍桌子。
“好。我通知他们停止再找寻,”他像下了最大的决心,“从现在开始停止。”
何哲忧虑地望着父亲半晌。
“这样做――是否令你不高兴?”他问。
或许是,啸天也不清楚。这二十年来付出了大笔金钱在全世界找寻妻子的下落,这件事是他心中的目标也是精神上的支柱。他做错事,对不起妻子儿子,但他在设法补救、补偿,他一直都心安理得。现在突然停止不再找寻,他会不会茫然失支目标和支柱,是不是意味着就此定他罪?
“不,怎么会呢?”他挥挥手。“你说得对,如果她想回来她自己会回来,否则找到也没有用。你说得对。”
“其实――爸爸,当年妈妈为什么突然出走?一定有件特殊的事刺激她。”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啸天颓然,“她已习惯我的行为,她不介意,我也只不过逢场作戏。她是突然离开的,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那天我回家,她就失去踪迹,只有你我刚满月的阿杰。我真不明白。”
何哲的视线不停地在啸天脸上巡梭,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但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不是一件特殊的事,一个受不了的刺激,哪一个女人能狠心抛下才满月的儿子离开?绝对有件特殊的事,但啸天为什么全然没有印象,这实在不可能。
“你们事前没吵过架?没为任何事争执过?你完全不记得?”
“我们从来不吵架,没争执过。她脾气很好,很温和,很斯文,生气时她最多不出声,我们不吵架。”
何哲苦笑。这件事若母亲永不回来,将一辈子是个谜了。
“我们回家吧!晚了。”何哲说。
“哪――”啸天惊跳起来。“七点半?我忘了打电话给雪曼,你等等。”
他立刻打电话,忘了刚才讨论的事。
何啸天是这样的人,这是天生的个性,不关好与坏,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去雪曼那儿就像报到一样。
“明天我去美国公干一星期,顺便去看看阿杰,你照顾自己。”他说。
“明天姑姑请客,你不能延期走吗?”
“不能。那边开会的时间已定,不能因我一个人改,”他歉然,“这次见不到你的姑姑,以后大把机会。”
“姑姑不是我的,是大家的。”雪曼笑。
“为什么没名没姓地叫姑姑?自以为是人家长辈?”
“她是诺宜的姑姑,大家都跟着叫。名字只不过代表一个人,并不重要。”
“什么时候学会大条道理?”
“事实如此嘛。”
他呆呆地望着雪曼的笑靥,望得痴了。
“雪曼,你最美的不是你的模样,是神情,千变万化,无一不美,令我目眩神移。”
“不许讲,我不要听。”她脸红。
他仍痴痴地望着,目不转睛。
“世界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你美成怎样?我无法想象,但――雪曼,真心话,我一定梦中见过你。”
“你没见过我,别再说了,”她半真半假。“我也从来没见过你。”
“那是什么道理呢?你的神情,笑容甚至声音我都熟悉,难道是前世姻缘?”
“不信这样的事,胡扯。”
“明天我离开,只要有电话,有时间我就打电话找你,你不许嫌烦。”他说得稚气。
“算好时间,半夜不许打来。”
“别这么狠心,我随时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全天待命。”
“雪曼,我要离开一星期,整整一星期哦。连声音也听不到,我会思念至死。”
“胡说八道。”她又脸红。
“你真爱脸红,有人说过爱脸红的女人最性感。”
“再说我不理你。”她顿顿脚转身欲走。
“别走,别离开我,雪曼,”啸天一反捉住雪曼,“我不再乱说就是。”
她坐下来。她是个柔顺的小女人,这个时代已不多见的柔情似水,万般风情。
“雪曼,我――我――”他竟然说不出话。
“怎么你今天像傻瓜似的,吃了傻药?”
“我――哎,我到了美国打电话跟你说。”他终于是什么都没说。
“什么事情那么鬼崇?
“不不不,你不明――”他顾左右而言他。“宁儿呢?宁儿和陈汉去拍拖?”
“谁在叫我?”宁儿出现楼梯上。她显得恬静又容光焕发,拥有爱情,的确不同。
“来来来,坐在这儿。”啸天拍拍沙发,“你那位陈汉律师呢?”
“我怎么知道?我并不对他二十四小时负责。”宁儿坐在他身边。
他像父亲般拥住她的肩,十分慈祥。
“还没认定他?”
“拍拖不代表一辈子,尚欠了解。”
“陈汉是个了对象,不要错过,”啸天居然一本正经,“不过,你怎么从来没考虑过我们何家阿哲?”
“这与考虑无关,是――是――”她考虑措词。
“是没电。”雪曼笑着说。
“对。何哲非常好,但我一直觉得他是兄弟,只是这样。何哲对我也如此。”
“缘份的事真奇妙。”啸天摇头。“好象我一见雪曼,就觉得前世必然见过,太熟悉太亲切了,是缘定三生。”
“又胡说八道。”雪曼皱眉。
“我讲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不是肉麻,也不是讨好你,真的。”
“我相信你。”宁儿说:“你的忘我表现令我相信,你莽撞得很可爱。”
“还说可爱,几乎撞板,雪曼完全不理我,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才有今天。”
“今天又怎样?”雪曼白他一眼。
“不要吓我,雪曼。你不能让我心中不稳定地离开,我会没有心思工作。”他正色。
“你要怎样才有心思?”宁儿笑。
“我――我――”啸天胀红了俊脸,半晌说不出话。突然从衣袋里拿出个丝绒盒子,一本正经地双手捧到雪曼面前。“请答应我。”雪曼是在那儿不知所措,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雪曼,”啸天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痛苦,伸出去的手无论如何收不回来,“请勿拒绝。”
“不――”雪曼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掩着脸叫。“不不,别开玩笑。”
“绝对不是开玩笑,我诚心诚意,特别请宁儿做见证人,我向你求婚。”他认真地。
“不――”雪曼叫得惊天动地。“学森过世还不到一年,而且你――你――”
“我知道唐突,我知道冒昧,我知道太快,我们相识还浅,但是――我若不这么做,心中极不安定,怕会失去你。雪曼,你不相信前世姻缘,但是真的,我见到你之前便已爱上你,我是认真的。”
“不不,”雪曼喘息,“你开玩笑――”
“我认真的,一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对女人我从来不这么紧张,但见到你我就想到去南非投标那颗钻石,一心一意想送给你。后来虽然投不到,仍买了这十卡心型的,它全无瑕疵,就像你在我心中这么完美。雪曼,请相信我的诚意。”
“不――不行。”雪曼还是摇头。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难懂。
“阿姨,请收下,”宁儿顺手替雪曼接下,“它只是一点心意,与价值无关。”
“对对,只是心意,与价值无关。”啸天感激得不得了,眼睛都红了。“我在你面前拙口笨舌,但请相信我的诚意。”
“我不是不信,但――”雪曼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没有理由嘛。”
“现在理由不再重要,心里喜欢就行,”宁儿微笑,“何况你仍有时间去考验他。”
“对对,我只是请你给我机会。”啸天说。雪曼望着那盒子,眼泪簌簌而下。
宁儿很想了解雪曼的眼泪,她不敢问,雪曼的神色阻止了她,雪曼看来很特别,激动,释然,不信,又有点怨恨,为什么怨恨?宁儿只能把疑问放在心中。
雪曼并没有戴上那戒指,她锁在床头柜里。第二天她已神色如常地出现在姑姑家。
他们三人去的,雪曼、宁儿和陈汉。啸天去了美国,小派对没有预期的热闹。
泵姑很热情地招待他们,她一如往昔的恬静安详,看来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激动。
陈汉凝望着姑姑半晌,悄悄对宁儿说:
“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
“不要学何啸天的那招,行不能的。”宁儿笑着白他一眼。
“是真的。”陈汉觉得委屈。“我不学任何人。”
“那么讲些别的,不许在这题目上做文章。”
“你真霸道。”陈汉摇头。
泵姑仿佛知道他们在谈她,看陈汉一眼,神色自若,什么都不说。
“可惜我们的客人来不全,”诺宜说,“看看姑姑做的杏仁卷定吃不完。”
“吃不完我带走。”陈汉表现比平日活泼。
“所有吃不完的你都带回去。”宁儿说。
“是。遵命。”陈汉做一个敬礼的动作。
“陈汉今夜年轻了十岁。”雪曼说。
“在长辈面前不敢认老。”陈汉看姑姑一眼,“我有分寸。”
“有人在讨好卖乖。”宁儿笑。
“姑姑,我能知道你贵姓吗?”陈汉突然说。
“王。”姑姑全不考虑。“我是诺宜的姑姑,当然姓王。”
“叫王姑姑吗?”陈汉似乎在装傻。
“你可以叫我王姑姑。”姑姑淡淡一笑。“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陈汉的目的达不到,姑姑终没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但看得出,他对姑姑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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