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卿 第二章 俩俩相望
作者:素问

月色如水。

战御寇回到将军府时,业已敲过一更的梆子。

一位清丽秀雅的少妇迎出户来,张罗着为他打水洗尘,待一切打理完毕,才紧随其后步入厅堂。

“娘吃过了吗?”稳稳落座,他打量一下左右,习惯性地问。

“将军,婆婆今日起封斋。”少妇毕恭毕敬地回答,对丈夫是完全的顺从。

“又要封斋?”战御寇剑眉一拢,不悦地沉下脸,“阿羽,你也由着娘去吗?她一把年纪,动不动封什么斋?”

阿羽低着螓首,淡淡道:“婆婆的决定,妾身怎敢干涉?”

“你——”战御寇本欲说几句,心里一阵烦躁.又闭上嘴咽回。香飘四溢的饭菜吃几口顿觉索然无味,遂放下筷子。

“将军,是否饭菜不合口?”阿羽招呼下人,就要重新再去准备。

“不用再做,我不饿。”他拂袖起身。

阿羽终于抬起头,脸上一丝挂着惊讶,“将军在校军场忙碌整整一日,怎么会不饿呢?”

战御寇回望着她,眼神十分复杂,许久,缓缓道:“阿羽,我身在公门本就极少归家,你不必天天备好饭菜等候,该吃该睡照旧,莫要为此有所改变。”

阿羽眨眨眼,“夫君说的哪里话,阿羽做的是本分,难道给夫君带来了不便?若真是如此——阿羽会改。”

“不是这样!”战御寇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你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吧。只是,将来有天你厌倦这种日子——记住版诉我,我会遵守当初的约定放你走。”

“厌倦?”阿羽喃喃地重复,唇角微微一勾,“夫君说得太严重。能够有个栖身之所,尽心服侍婆婆和丈夫,阿羽此生心愿已足,又哪里会厌倦?”

“即使你我不会是——”战御寇顿一顿,大手在那纤弱的肩头轻轻一拍,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接触的短短一瞬,肌肤相贴带来的并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种灼热情怀,而是饱含着太多太多无奈的压抑——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空洞!

因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带给别人的温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随着他变模糊的身影而越发凄迷,任谁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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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缭绕。

战御寇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很熟悉摆设,一步步走来并未碰到任何障碍。

“娘。”他停下脚步后,低唤。

老人粗哑的嗓音响起:“寇儿,快到‘不惑’了吧?”

战御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划过一丝微芒。实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记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亲都曾这样问他。无论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后,将军府便会操办喜事。不过,自从第五任妻子溘逝以来,母亲近十年都没再提过类似的话。

何以——

“孩儿今年三十有七。”他据实以答。假如按老家的习惯算虚岁的话,确实离“四十不惑”为时不远。

老人在黑暗中点点头,轻咳几声。

“请娘千万珍重。”战御寇关切至诚地说,“夏日郁闷,极易内热,我让丫头炖些清淡的补品,您一定要喝点。”

“何必又去浪费东西?”老人的语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一把老骨头,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晒着,多补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饭菜等你回来,下次若是公务繁忙,就先跟她打个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场。”

“娘说得是。”他没有辩驳,恭敬地顺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转话锋,“你已三十有七,照常里早该是儿女满堂。寇儿,你觉得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为娘虽非——虽非你的生身母亲,但抚养你长大,视如己出,实不愿他日九泉之下无颜见你的双亲。”

“娘怎么突然说这个?”战御寇浓眉一拢,觉得事有蹊跷。

老人不理会他,径自说道:“以前你娶的媳妇有的不贤,趁着男人在外面东征西讨就爬墙;有的则是福短命薄身不长健;还有的压根儿……总之过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里也有数。这几年没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尽避她身份低贱,抬不上官面儿,好歹受恩于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个晓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恶,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再贤惠恭顺也不能抹煞一个无子的事实。”

“娘的意思——”战御寇一凛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亲四年,没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气,一字一句冷冰冰道,“为娘年纪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顺,就再娶房正妻,好传香火。否则,为娘要以‘七出之条’命你休掉阿羽另觅佳人!”

“子女由来皆天意,岂可强求?”战御寇觉得哭笑不得。他能说的只有这些,总不能抖搂出来——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圆房吧!

“你是说理该如此?”老人下意识提音,尖锐地问。

“孩儿不敢。”战御寇强压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萧后差人送山参,为娘险些忽视了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捉模一会儿,说道:“最近是不是突厥来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来朝。”战御寇颊上肌肉一抽,两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响。突厥!疆场上打打杀杀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头来他却永远地输给他们——可笑可悲!

“他们来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飘忽。

战御寇没料到母亲会如此直接,有些仓皇,喃喃道:“突厥人刚到大兴城内,由沙钵略的胞弟突利设为钦差使臣……没有所谓的‘别人’。”

“哼。”老人颤巍巍地扶着床榻下来,模索着来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战御寇的胳膊,“苏绾娘误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阴!直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寇儿,你给我听清楚!无论如何为娘都不会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马上到太子洗马府提亲!”

“太子洗马府?”绾娘的大哥苏夔家?战御寇一怔。

“没错。”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当朝第一才女,舞阳公主和苏夔的女儿——苏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体内高贵的血统!”

战御寇一振臂,不着痕迹地挣开老人,心乱如麻道:“苏盼兮的年龄可以当我的女儿了!娘,阿羽自从过门以来与孩儿鹣鲽情深,孩儿未有再娶之念。”

“胡说!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和一个伶人出身的女子过一辈子?我看是你对苏绾娘余情未了,始终顾念她留给你的最后依托,不肯放手!”

战御寇惨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贵?娘交待要我记着萧后的恩情,暗中辅佐越王,甚至连——我的身世都讳莫如深,可见实情难以启齿。如此说——我战御寇又有何资格去轻视阿羽?”

啪——

一个耳光落到战御寇的颊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贬低自己的血统!”老人的身躯颤抖着,手臂僵硬地指着他,“为娘不讲自有为娘之理!你爹爹合该是名垂千古的人!这被掩埋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揭开!当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们重见天日之时!”

“让我娶有皇族血统的女子就是顾及身世?”他不无嘲弄地一勾唇角,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苏家也是‘五贵’之一?娶他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听出他的臆测,语含玄机道:“以后——你会发现,五贵其实在你的掌握中。”残忍地抿唇,“算来,盼兮郡主是苏绾娘的侄女,与其你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还不如娶苏盼兮更直接!”

“呵——”战御寇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发出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哀鸣。最后,他摇摇头,竟浅笑起来——

娘亲曾是让他身处千军万马中毫无惧色的动力,也曾是他无论何时都告诫自己必须生存下去的勇气,如今,他的敬仰越来越令他陌生,甚至说——恐怖!

她养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儿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心中的秘密是他要用一生担负的责任,但却不曾吝于吐露。只是默默地操纵着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桩宿世积怨,甚至不惜倾尽全部——

娘亲啊,你真的不念一点点舌忝犊之情?你真的不在乎孩儿和您多年来的情分?

原来,辛酸苦楚并不是来自战场上那些杀红眼的敌人。

往往——

伤你最深的是和你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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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大兴宫传出一声惊叫,穿云裂石。

宇文札瞪大眼睛,嘴张得足以吞下一颗鹅蛋!他指着面前娇艳如花的少女,讷讷道:“你你你——你究竟是男还是女?”

听老父说那突厥少年其实是个女人,他还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贺,他一眼便看到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臭小子,但……但这个光彩四射的女娃儿除了一双慧黠灵动的眸子,哪点有男人的粗犷野蛮?

年年打雁,今年却被雁啄瞎眼!懊死的,他竟糊里糊涂把一个婀娜多姿的大美人当成个臭小子!

其其格托着马辫子,笑眯眯道:“怎么,原来堂堂鸿胪寺卿男女不分啊。”

“你耍我?”宇文札的心里七上八下,懊恼不已——如此与众不同的佳丽送给战御寇做老婆,真是……暴殄天物!

其其格轻蔑地撇撇樱唇,不置可否。对于他这种纨绔子弟实在提不起兴趣搭腔。不要说宇文札,就连宫里那些亲贵大臣也是呆头呆脑,庸庸碌碌。

闷……真闷。

三更天,她便被敖登死拉活拽从榻上磨下来,单听突利设叔叔嘱咐一大堆规矩就烦个半死。

迎劳、奉见、受表、宴会……还有还有……

折腾大半天,她饿得肚子呱哌叫,连顿饭也没好好吃上。要早知如此这般无趣,她决计不会吵闹着要跟来。好不容易等突利设叔叔他们受表待见,她才钻空子溜达出花园。唉,可怜阴魂不散,冤家路窄又碰到宇文札!

宇文札偷瞄她粉女敕的唇瓣,心痒难抑,月兑口道:“公主之姿国色天香,不愧为草原上的一枝独秀!昨日……小生酒后失礼,唐突了佳人,实在是罪该万死……”然后,悻悻然敛袖作揖。

其其格似笑非笑,偏着螓首学某人的口吻:“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我就杀了他,谁能把我怎样?”明眸瞅瞅脸色刷白的宇文札,“一夜之间,我竟从突厥狗变成了国色天香的草原独秀,嗯?宇文大人,您太客气了。””

“这个——”宇文札舌头打结,搔搔发,“纯属误会啊。”

其其格冷冷轻哼,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威武的号角声。她踮着脚尖四处眺望,奈何宫墙重重,什么都看不到。其其格晦气地一甩马鞭子,在玲珑精美的太湖石上留下一道深痕。

“公主……可是有什么烦恼?’习惯了宫里宫外那些妖娆扭捏的女子,宇文札被她的月兑俗烂漫迷得七荤八素,色字当头,早忘记与老父先前协商的话。

“哎,到底是哪儿传来的声音?”其其格正眼都不看旁边这个两面三刀的男人,随口问。

宇文札受宠若惊,本以为她不再睬他,未料会有回应,不禁欣喜若狂道:“公主有所不知,那是我们大隋的校军场!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练兵。”

其其格眼眸一亮,兴致勃勃道:“校军场一定很好玩儿,我得看看去!喂,宇文札,由你带路——”

宇文札脑中闪过一丝理智,“不……不太好吧。”

“你不答应?”其其格噘起嘴,不悦地说:“窝囊废,方才还说你有道歉的诚意,眼下却连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到!”

“好好好,公主殿下息怒,只要你不做声,悄悄看一下是可——”

“那还等什么?”其其格兴高采烈地往马厩跑,腰间的紫金铃随风摇曳,清脆悦耳。宫墙中穿梭的俪影像是一只斑斓野艳的蝴蝶,绽放着迷人的风情。

一阵热风袭来,呆呆的宇文札嘴角留下两行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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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军场。

狂沙漫天,数以万计的兵士赤膊上阵。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根钩镰枪,聚精会神地注视点将台上高大魁梧的男子。

战御寇盔缨殷红如血,银白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前胸一面护心镜闪耀着夺目的光环,而他掌下的一根钩镰枪更是勾魂摄魄,散发阵阵幽冷的寒意。

“若马上使用钩镰枪,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九个变法。换步下使用,须记——八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一大转身。分钩镰搠缴,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说着,战御寇在台上横枪演练一番,银枪挑刺强劲,舞若蛟龙。

军汉们看得目瞪口呆,唏嘘不已。

远处丛林,其其格端坐在紫骝马上遥望,心中又惊又敬。

须知,北方一代有不少的游牧族和小柄都喜欢将战马用铁连环扣紧,借以摆兵布阵。但是,汉人的钩镰枪简直是连环马的梦魇。难怪大隋在征吐各浑和高丽时所向披靡。尽避,近些年突厥与大隋并未正面起过冲突,不过,一旦打起仗来,输赢胜败仍是难说。

战御寇——即昨日把她撂下马背的男人!难怪神勇非凡,竟是大隋的第一猛将!

草原上,战御寇的大名早已盛传。无数突厥男儿都以他为强劲的对手而勤练武艺,希望有朝一日打败号称“战神”的他!只是,她从没料想会以如此夸张的方式见到他。本来,其其格对他背后偷袭的事耿耿于怀,然而,此刻凝视着这个饱经风霜磨砺的男人,脑中思及沙场残酷和那句不知包含多少前人血泪的“兵不厌诈”,竟会释然,心难以抑制地涌上钦佩之情。

她……不不,应该说,他们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猛士都比不上他的卓绝,都追不上他一举一动,一枪一步蕴藏着的超然。仿佛,傲视群英的天姿就该是他的化身。

因为——

他注定是个不凡的男人……会似雄鹰一样搏击长空。

望着望着,其其格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脸若火烧。她低下头缓缓喘息,轻按柔软的胸膛,仔细感觉那种异样的情愫——

这是怎么了?为何心会无缘无故跳得如此厉害?为何全身血液像是掀起惊天浪潮?她是不是染病了?又或者说,一时间席卷而来的惊讶太多,让她难以吃消?

“公主?”被迫陪同而来的宇文札狐疑地瞧着她,贪婪的眼光借故一眨不眨地在那张俏颜上细细品味。

“巴特尔……”其其格失神地喃喃道。

“公主说什——”宇文札的禄山之爪试探着想往其其格的纤肩去模,便被一声低沉的呵斥给吓缩回去。

其其格醒神,抬头一看,点将台上的战御寇不知何时已离开演练的军汉们,来到两人附近,双臂环胸,斜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斜睨他们。

战御寇的眼神——太犀利,令人不敢正觑。

“说吧!交待不清始末,今儿个就是你俩在邢部大理寺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宇文札刚欲辩白,却被跃下马的其其格推到一边凉快。

“战御寇。”其其格迈步走到他跟前,仰视他高出自己许多的刚毅脸孔,笑嘻嘻道,“咦,咱们又巧遇了。虽然,你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小,但记性还不至于跟老头儿一样糟吧?嗯,我的打扮是有挺大的变化,不过,言行举止上基本没啥区别,你应该认出我啊……唉,你干吗不表现得友善一点儿?”

她这一开口就止不住,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恰似与战御寇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相叙离别之情。一反初次见面时对他的反感,她越是靠近那副冷冰冰的铠甲,脸上的笑容越是显得灿烂。一股子亲昵油然而生,说不出缘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昨日宇文札亲眼看到他们在酒楼前交手,肯定会以为是小女孩在向情人撒娇。娇柔妩媚和英姿飒爽同时从一个少女的身上映出,别有一番清新风韵。

宇文札嫉妒得眼红。

其其格对他根本不屑一顾,那为何在这个莽夫跟前却笑得如此开怀?难道,他一个风流倜傥的“爵国公”少爷在她心里就分文不值吗?

为什么——

战御寇面无表情地绕过其其格,来到宇文札对面,伸臂一把揪住他的官服前襟,冷冷地说:“你——找死。”并非疑问,而是阴森森地斥责。

“姓战的!”宇文札面子上挂不住。他好歹是堂堂三品鸿胪寺卿,哪能任人呵斥?“你要造反不成——”

“造反的是你!”更暴怒的吼声盖过他,战御寇的手肘抵住宇文札的脖子,“隋典有律——文官不得私入教军场、女眷不得私入教军场、异己不得入教军场!而你——宇文札,一口气犯下三条禁律!本将军便是把你就地正法,谁又敢说个‘不’字?”

“我——”宇文札傻眼。对,理亏的确实是他。

其其格虽说不屑宇文札的华而不实,却不想因自己的任性而落他人口实,遂一摆手,咕哝道:“我说了大半天的话,你竟当我不存在啊?真是的,有什么大不了?文官不得入内,我不是你大隋朝的文官;女眷不得私入,我可是大大方方站在这里看喔;至于第三个就更谈不上,照理说姑娘我是苏丞相的外孙女,半个汉人,哪里够得上所谓的‘异己’?你说的不成立啦。”

战御寇瞥向她,黑眸掠过一丝久违的生气,若电光石火,稍纵即逝——那是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激越,历经太久的消磨,如今变得淡然。然而,终究无法释然,不能无动于衷。

“突厥。”他平淡无波地吐出两个字。

她的心一沉,脸上却笑容如昔,“突厥人又怎样?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主我客,入乡随俗。身为客人当然要尽快熟悉这里!”

“诡辩。”他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低嘎。

其其格无关痛痒地耸耸香肩,懒洋洋道:“你要杀他哦,请便请便,反正与本公主没多大关系。呃,只是初来乍到就害你们大隋的臣子相互残杀,有些过意不去哟。”

“你也赖不掉。”战御寇的食指一点她的眉心。

其其格的水眸漾起一层精光,咬牙道:“赖不掉?我有什么好赖的?我承认你的枪法了得,但——谁规定看了就得死!你可有在这方圆百里竖上块‘突厥人与狗不得靠近’的牌子吗?”突厥狗,哼,大隋人人都说惯的口头禅。

战御寇暗暗审视着她娇嗔薄怒的模样,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盈盈雪颜。“

恍若隔世——

“绾娘……”话音未落,他旋即清醒过来,紧拢的眉头阴霾密布,着实懊恼方才的失态。

其其格听得很清楚,惊讶地瞅着他,心中划下一个大大的问号。然眼下却没功夫去细究,傲然道:“我看都看了,你准备让我怎么负责?”突厥与大隋平息战火多年,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儿再动干戈吧。

“校军场乃军事重地,由不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战御寇一板一眼,公事公办地答复。

“你要拘禁我?”她眨一眨明眸。

战御寇锐利地扫过她细致的眉眼,毅然道:“不错,我会将此事上呈,没得到圣上允许,你不能回突厥。”

“你——”

宇文札正愁难以月兑身,闻言猛地忆起昨夜老父之语,不禁转忧为喜,咧开大嘴奸笑,“战将军,你又何必惊扰皇上?即便你不上奏,响铃公主目前也不会回突厥。”顺势俯首帖耳,低语:“响铃公主此番前来,圣上已有意撮合她嫁到大隋,以续两邦宿世之好。所以嘛——”扬眉讪笑,“你不必担心公主会泄漏大隋军事的机密。”

战御寇阴沉的脸在听罢宇文札的话后更加难看,他缓缓松开禁锢着宇文札的大掌。

其其格睁大杏眼,“你们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公主。”宇文札不怀好意地瞥一眼战御寇,来到她身侧打哈哈:“你刚来大兴城,一定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没见,当然不能草草离去呀。姑娘家看看这个校军场也是贪个鲜,还能瞧出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儿?是咱们战将军太严肃,不解风情,他就是石头脾气,又臭又硬,别见怪呵。”

其其格英眉一掀,不服输道:“谁说姑娘就不能平天下?你们大隋的女子不可轻易露面,可我们突厥不是这样。试问哪家的女儿不善骑射?”朝对面的男人说:“战大将军,可否让我一用你的钩镰枪?”

“枪?”战御寇不明所以,静待下文。

她挑衅地一勾红唇,“怎么,怕本公主拿到钩镰枪,而你这回又不便偷袭,担心压不住我?”

战御寇对这番话燃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味,甩手把随身的钩镰枪抛给了她,“谅你也没这个本事。”

“是吗?”其其格嘴角微扬,“将军枪法厉害,世人皆知。不过,会者未必精于教法。你适才给军汉演练枪法,几乎是一招一式手把手教,但他们又记得多少?”

“为学者必循序渐进。”他淡淡地道。

“不求成效?”其其格咯咯笑,“你们这些汉将就是死心眼。大草原上的族人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人要顺应它,就须用心体会,而非强加在身——功夫不一定要有固定的招式和套路,因为感应最重要。”一挥那根沉甸甸的钩镰枪,“要我说,你刚才那套枪法不如编成顺口溜,让人记着倒快。”

宇文札阴阳怪气地问:“顺口溜?”

其其格懒得理会他的讽刺,径自按记忆中战御寇所使的枪法演练——

伴随着艳丽动人的身姿,紫金铃叮铃铃直响,摄人心魂。

战御寇的目光锁着那翩若惊鸿的倩影,心头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泵娘能把他那根百斤重的钩镰枪拿起已是不易,更别说这样舞动如飞——

她不只拥有绾娘的纤柔,体内更淌着突厥人狂野的血液。

战御寇神经紧绷,自我挣扎着不愿睁眼去看少女。因为,她始终在提醒着他失去了的爱人。

“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枪出。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转熟。”其其格收招定式,面染红霞,轻喘道:“我这样做,是不是比你说得更容易记呢?”

战御寇抿抿削薄的唇,这一次毫不吝啬赞赏:“的确不错,你能过目不忘,实属难得。”臂肘微扬,掌风立即将钩镰枪卷回到自己手中,而后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喂——”其其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高大孤僻的背影,满月复疑猜。他不是不让她走吗?怎么又甩甩袖子自去了?

宇文札一扯她宽大的袖口,挤眉弄眼道:“公主,还不趁这会儿快走?待会儿那家伙一反悔,麻烦着呢。”他不是怕战御寇,而是带着突厥人前来校军场的确违了法纪,若是闹到皇上跟前,爹也保不了他!

美色诚可贵,脑袋价更高。

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反正,美人一时三刻也不会离开大兴,没那么快嫁出去,想接近她有的是机会。

打定主意,宇文札一勒马缰,塞到其其格的柔荑内,趁着她心神恍惚之际,打横抱起那玲珑有致的身子,放置鞍上。

其其格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混账!你敢碰我?”一鞭子甩向宇文札。

宇文札吃过一次亏,早有防备,缩身的瞬间猛击马臀。

其其格在马上窄歪不稳,赶忙收手拉缰,俯抱马脖。紫骝马受到刺激,扬翻四蹄,绝尘而去。

“嘿嘿……”宇文札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痕,“小丫头,别说碰碰你,日后我会把你的整个人都揽下,你等着觉悟吧。”

夏风不起波澜,却荡起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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